书城都市灵猫猛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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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不,让我们行走,从火中到火中,

从激情的痛苦到致命的欢欣——

我太年轻不能无欲而生

你太年轻不应该虚掷这夏夜

追询那些无益的疑问,那些

老人们征询先知和圣谕,

却没有答案的疑问。

……

因为我们那崇高的诸神已然

对我们无尽的罪愆感到厌倦和疲惫

我们突然努力

以痛苦或祈祷或神父来弥补那些

虚掷的青春时光,但如今,永远,永远

他们不再倾听善或恶

却随兴降雨在正义和不义之上

他们怡然而坐,我们的诸神怡然而坐

以玫瑰叶泼洒他们那香醇馥郁的酒,

他们睡了,他们睡了,在摇摆的树下,

水仙和黄莲花在此盘绕。

他们在知晓人心竟能梦想何等邪恶之后,

哀悼着欢愉的过往,并在梦中重现。

……

——奥斯卡王尔德《诸神》

楔子

雨夜。林场伐木区。

门卫室。门卫老头歪在床上,倚着被子打盹。电视机开着,屏幕上一片雪花在闪。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主持人略带磁性的声音说:“狗是我们人类忠实的朋友。大家都知道,关于狗,有很多有趣的传说……”一只黑狗卧在老人的脚边。突然,它听到什么动静,站起来,偷偷的从门缝里溜了出去,嗅来嗅去,来到存放木材的仓库。

几个黑影正在窃窃私语。一个声音说:“大家觉得这法子怎样?”另一个声音说:“老大,真的要打晕吗?万一控制不好打死咋办?罩着头捆起来得啦!”第一个声音说:“不行。他太熟悉我们了,不把他打晕了,不保险。”第三个声音说:“老大,我重复一下你的计划啊:第一步,控制警卫,毁坏监控,第二步,开车,拉货,第三步,制造外贼盗窃现场,丢一个铁皮酒壶、一把俄罗斯折刀。然后我们晕倒在外面,对吧?”第一个声音点点头:“嗯。一定得配合好,听我口令开始行动。”第四个声音说:“老大,那条狗咋办?”第一个声音不耐烦的说:“人都要做掉了,你说呢?”第四个声音怯弱的说:“我怕狗,下不去手。”第二个声音说:“没出息。我来!”他们安静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黑狗跑回传达室,撕扯着老人的床单。收音机里主持人的声音:“谢谢听众朋友们一直守在收音机旁边。刚才我介绍的是一个外国的民间故事,那么下面呢,我来说一个中国的民间故事。”老人睡的很沉,没有反应。狗见撕扯床单不管用,扒着床帮去咬老人的毯子。电台主持人讲着自己的故事:“话说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倒行逆施激起民愤,全国爆发了赤眉起义,也有不少地主和贵族趁机起兵夺权,这其中就包括一个叫刘秀的年轻人……”老人终于醒了,一看狗在捣乱,气的抬脚就是一下,把狗踹了老远。狗哀嚎一声,又爬了上来,拽着了老人的毯子拖到门外。老人怒了,站起来操起扫帚就打。几个黑影悄悄的蹲在暗处,一个声音说:“他不是睡着了吗?咋又醒了?”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在雨声中依稀传出:“刘秀被追兵追到一座山里,他躲进山洞里不出来。追兵无奈,决定放火烧山……”老人把毯子拽回来,湿淋淋的根本无法再往身上盖,气的他吹胡子瞪眼:“你这个死狗今天发什么疯?看老子不打死你?”第一个声音看看表:“车还有几分钟就来了,等不及了,上!”一个黑影从黑暗里蹿出,两步钻进了传达室。本来在院中躲避老人棍棒的狗狂吠着要钻进屋里,但已经晚了,老人被黑影一棍子打翻在地。几个黑影迅速的涌进屋子里一通忙活:关监控、拔电话线、找钥匙。黑狗看人多,只好远远的躲开,猫在角落里。远处亮起汽车的灯光,一个黑影从屋里出来拿着手电做出三明两灭的灯语,打开大门,汽车加大油门开了过来,停在已经砍伐好的树木旁边。

车上一个脑袋伸出来:“哪些是?”一个声音说:“这边的都是值钱的木材,大家赶紧装。”车厢板打开,叉车轰鸣,几个人迅速的往车上装木头。”半导体的声音被叉车盖住了,零星听到电台主持人说:“眼看刘秀就要被烧死……那只狗不停的从水坑里把自己弄湿……累的气喘吁吁……火势越来越大……”车很快装好开走了,叉车关停,灯光熄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就在刘秀求天帝让它活过来的时候,有个黑衣服的神仙站在了他的眼前……”四个人又聚在一起,第一个声音问:“水壶和折刀都布置好了吧?”一个声音说:“布置好了,大哥放心。”第一个说:“好,来,这是手套,大家戴上互相打,最好破皮见血,胳膊腿敲肿了最好。然后再用绳子绑上,嘴里塞上布团。最后那个要吃点苦头,得去撞墙,最好撞脸,鼻青脸肿最好。开始打!”说完他先给了同伴一拳。同伴立刻还击,顿时院子里响起一片:“哎呦!”“卧槽!”“奶奶的,真疼!”一阵惨叫后,有个人动手把大家绑了起来,第一个声音说:“踹几脚,快!”大家又是一顿惨叫。电台主持人的声音:“黑衣神仙说,你是未来的真命天子,金口玉言,不能轻易更改,你想好了吗?”第一个声音说:“好了,板子,你去撞墙!”那个黑影犹豫着跑到墙边,伸头试探了下,没敢。第一个声音骂道:“你个怂,这点缸儿都没有?”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刘秀坚决的说我不后悔,我要狗能听懂我刘秀的话,我要感谢它的救命恩德……”门卫室里,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的出来,是看门老人!他颤巍巍的说:“你们这群兔崽子,白眼狼啊。老子要报警。”电台主持人的声音:”黑衣神仙说,好,我哮天犬在此宣布,人君圣主已经颁布,忠义良善、勇敢无畏的义犬将能够听懂人言……”第一个声音怒道:“哎呀妈呀,幸亏老六还没撞,要不真瞎了。老六你还愣着干什么?棍子砸他!”准备撞墙的黑影抄起手边的棍子,狠狠的一棍子扫在老人的头上,老人一声闷哼,栽倒在地。黑影下意识的摸了摸棍子那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妈呀,血!,脑壳儿稀碎!”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刘秀惊喜的看到,那只狗睁开眼睛,对自己呜呜了两声,好像真的明白了他的话……”

大黑狗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发了疯的狂咬那个黑影。黑影猝不及防,大腿、胳膊上连衣服带肉撕扯下好几块,他疼的嗷嗷直叫,拿棍子赶狗走。狗被打的满地打滚,但并不退却,爬起来又接着咬。地下的几个人被捆住,只好瞪眼看着黑狗一步步把黑影往后逼。第一个声音说:“老六,你看准了使劲儿抡!砸它的狗头!”黑影顺势一抡,黑狗躲闪不及,后腿被打断了,鲜血直流。黑影大受鼓舞,狠狠的一棍子抡了出去,不料却被黑狗躲开。无巧不巧,这一棍正好砸在木材切割机的闸刀盒子上,把随便固定着的闸刀打了下来,电线头荡下来缠住了黑影的脚脖子。蓝光鬼火般的闪烁,黑影哆嗦着摔倒在地,一股焦臭味儿弥漫开来。一伙人躺地下看的目瞪口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黑狗嗅着老头的尸体,哀嚎连连。场地静寂无声,让这个漆黑的雨夜显得格外阴森恐怖。三个躺在地上的人窃窃私语:“老大,这狗哭的为啥这么瘆人啊?”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所以,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要善待你的狗狗哦,没准它们真的听的懂你的话呢!好了,我们的故事讲完了,各位,晚安!”

黑狗叫了一会儿,向林场外的大路跑去。

咔嚓一个炸雷,照的天地之间一片大亮,随机又黑了下来。

大雨又下了起来。

(1)

三只狗依次穿过马路,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前行。

“老大,快到了吗?”跑在中间的狗问。这似乎是一只昆明犬和金毛的串儿,大概是血缘关系太复杂了,看上去更像是只土狗。它两边的眼睛上各有一绺黄毛,远看去像长着一双黄眉毛。有个小孩看到它后,曾经惊奇地对妈妈说:“看,有只黄眉狗!”从那天起,它的小伙伴们就开始叫它黄眉了。

“嗯,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是。”领头的狗回答,声音低沉午夜,鹤城鹤煤大道。

路灯阑珊,空无一人。这个中原北部小城的人们,总是很早就呆在家里,把空荡荡的街道留给整个夜晚。雄厚。这是条阿拉斯加狗,个头要比黄眉大上一圈儿,严肃的眉眼间,一条长长的刀疤斜着穿过,从右耳直到左嘴角。虽然伤口已经痊愈,可翻出来的刀痕还是有些吓人。

“老大,你说我们这次能得手吗?”黄眉有些忐忑。“前天,要不是那只该死的京巴捣乱,我们就成功了。你说那京巴还会不会继续耽误我们的事儿?我可不想屁股上再挨一板砖了,差点给我砸成半身不遂。”想起那结结实实砸在屁股上的半块砖,黄眉就心有余悸。直到今天,拉屎的时候菊花还隐隐作痛。得说屁股上肉厚,这要是砸到腿上或者腰上,还不把我给废了啊?

刀疤突然停了下来,警惕的看着前方。黄眉赶紧站住,但随即被跟在后面的狗撞到屁股,冲撞力实在大了些,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稳住身形,它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我说你个笨熊猫,能长点眼睛不?”跟在后面的狗不好意思的缩在一边:“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它头脸是白色的,但眼窝周围却是黑色的毛,身上也黑白相间,因为这个大家都叫它熊猫。它可能有一半哈士奇血统,另一半难以判断。不过它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非常哈士奇,另一半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三条狗看着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车停在路边,没开灯也没启动,却晃个不停,不断传出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熊猫提醒刀疤:“老大,车里有人!”黄眉拿肩膀撞他一下:“闭嘴!你以为就你发现了。”虽说嘴里说着刀疤,黄眉却有些不解:像这种在车里野合的男女,几乎每只流浪狗都遇到过。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为什么刀疤还这么好奇。它刚要开口问,刀疤迅速从车后掠过。黄眉过去的时候,看到半只从车窗垂下来的女人内衣,浓烈的香水味儿让它很想打喷嚏。熊猫嘴贱,随口拽了一下,黄眉狠狠的瞪了它一眼。车里的女人似乎全然没发现,嘴里念叨着:“老贾,快点,快点。”声音嗲的让黄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那辆SUV的车牌号倒是挺好记:6699。

去张老三烤鸡店对它们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虽然喜田六区在城市的东南,它们的窝在城市的西北,可由于鹤城不大,为了香喷喷的烤鸡多跑些路对于流浪狗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熊猫就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为了几站地而等个把小时的公交车——“走着早就到了,还非要等!人就是一种很懒的动物。”它愤愤不平的说,黄眉瞅瞅它:“你勤快,干嘛偷人家烧鸡?”熊猫吐吐舌头。

烤鸡店紧挨着六区门口的狗肉店。提起那家狗肉店,刀疤它们就来气:做什么生意不好,偏偏杀狗。老板自称杀的都是肉狗,但刀疤它们一问这些可怜虫,都是买来的别处的家狗或者野狗——抓狗的人开着车四处转悠,遇到落单的狗,就用药饵引诱过来,再用网枪或者麻醉弩放倒,这种办法几乎一抓一个准儿,很少能逃脱。为此,刀疤要求黄眉和熊猫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记着,病从口入,祸由贪生。除了卖饼的两口子打架乱扔东西以外,天上是不会白掉馅饼的,只会掉迷狗药。我们宁可去翻垃圾箱,也不要突然出现的鸡腿。不听话,你就成了狗肉店的菜了。”黄眉和熊猫经常发现身边一些同伴莫名的失踪,甚至还亲眼看见过它们是怎么中招的,所以对老大的话是言听计从。听说有些地方抓狗的人已经盯上了垃圾箱,开始设陷阱守株待兔,好在鹤城这种小地方,人们不会这么算计。但鹤城的狗——比如刀疤——可不是省油的灯,对于这种屠戮同类的修罗场,怎可视若无睹?有一天傍晚狗肉店老板新进了一大批狗肉,吹着口哨喜滋滋的装进冰柜,等着偷鸡吃的刀疤和黄眉溜到门口把冰柜插座给拔了。第二天中午店老板火冒三丈,跳着脚的骂自己老婆糊涂蛋,刀疤和黄眉长出一口恶气:“兄弟们啊,总算替你们小小的报仇了。”它们喜滋滋等着看老板把变味儿了的狗肉扔掉时候的沮丧表情,万万没想到老板根本就没扔,而是继续把它们作成火锅、骨头汤、饺子、烩面、砂锅。刀疤和黄眉只好相对苦笑,对那些盘旋在冰柜上空的狗亡灵们表示歉意:“得嘞,遇到这么黑心的奸商,哥们儿也没办法了。”相比之下,旁边的烧鸡店两口子本分许多。

烧鸡店的门面房和狗肉店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沿着渠边建造彩钢板活动房。狗肉店的黑心老板用砖头砌起来半截女墙,烧鸡店就没这么谨慎,简单的用篱笆扎了个后院,时候长了个别地方已经出现了松动。隔着篱笆,刚出卤锅吊起来沥水的鸡挂满了长竿。熊猫的喉咙咕隆咕隆的蠕动着,口水不争气的从嘴角往下流。黄眉也馋,但它一看到熊猫那个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瞅瞅,瞅瞅,你那样儿,真给狗丢人!你就不能出息点儿?你上辈子一定是个饿死的猪托生的。”熊猫很委屈:“肚子饿也是我的错?你不也是哈喇子乱流么?我是饿死的猪托生,那你是啥?”刀疤早已习惯这俩货没完没了的拌嘴了,它在篱笆外面转圈儿,琢磨着哪里进去可以最快的摘到烧鸡,哪条线路逃跑合适。大中午的没法下手,它们决定晚上来。

按说这种篱笆墙,对于刀疤它们根本不算事儿,所以它们第一次来时很自信。结果,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被一只小京巴给坏了。其实那也不是纯种的京巴,不知转了多少窝,早就变得不知道像谁了,只有那地包天的嘴和小短腿,能让人看出它和京巴有某种血缘关系。那天小京巴儿本来看见它们了,似乎被它们仨吓住了,没敢叫,躲进了院角的小窝里。熊猫有恃无恐的就钻了进去,黄眉紧跟在后面,刀疤机警的在外面望风。院子的竹竿上空空如也,鸡已经收进去了。这难不倒熊猫,它毫不费力的找到了藏鸡的地方:木棚。虽然黑灯瞎火,但狗本来就不怎么依靠眼睛,挺着鼻子就摸了过去。要死不死的,熊猫和黄眉刚钻进棚子,京巴猛的冲了出来,对着棚子口一通狂吠。黄眉耳朵尖,听见活动房里的脚步声,赶紧示警让它们快出来。黄眉听到刀疤的叫声一愣,然后就听见开门的声音、烤鸡店老板脚步声,情知道不好,一拉熊猫转身就跑。熊猫的嘴都够着鸡腿了,但保住狗命重要,只好不舍的放开,两只狗夺路而逃。门口突然出现强光,照的它俩一阵眩晕几乎找不到出去的路。主人本以为来的是小偷,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和棍子,一看却是两条狗,气不打一出来,二话不说挥棒子就抽。黄眉和熊猫在院子里四处逃窜着躲避,京巴忠心耿耿的跟着它们试图偷袭。熊猫尾巴被抽了一下,疼的嗷嗷直叫。好几次棒子都贴着黄眉的毛过去,惊的它一阵冷汗。刀疤一看势头不对,在另一边篱笆外狂吠吸引店老板注意,趁他拿手电照刀疤的时候,熊猫离的近,先从进来的窟窿钻了出去。黄眉迟疑了一下,也赶紧跟出去。小京巴在后头一口咬住了它的后小腿,黄眉恼羞成怒,反口去咬京巴,就这么一耽误了工夫,烧鸡店老板赶来了,一看它们要跑,丢掉棍子随手抄起个东西丢了过来,正砸在身子钻了一半的黄眉屁股上。砖头反弹起来,京巴一看赶紧松嘴躲开。黄眉忍着痛噌的钻了出去,歪着屁股夹着尾巴瘸着腿玩命的跑。烧鸡店主人冲了出来骂骂咧咧,直到这三条狗消失在夜色中。

这两天一聊起来这个小京巴,黄眉就觉得屁股上格外疼,心里是忍不住的怒火中烧。刀疤也暗自懊恼自己低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看着小不点儿一个,还挺勇敢。黄眉舔着自己红肿的腚沟子,骂完了不忘了给句评价:“嘿,这个小狗崽子,还真特奶奶的护主。你还别说,看到它我就想起我当年了。”熊猫唔了一声:“对啊,你还别说,这家伙还真是。”黄眉眼睛一横:“真是什么?比你强,对吧?”刀疤听着它们的谈话,静静的看着远处。漆黑的夜晚,路灯看上去像是铺在天空里的道路,在无尽的苍穹里蜿蜒而逝。黄眉和熊猫的话它听的很清楚,却不想评论,过去的事情它也不想再想。哪一条流浪狗,没有一段忠心耿耿捍卫主家的美好时光呢?变幻不定的命运,早已在千回百转之后把我们变得面目全非,全然不是旧时的模样了。

烧鸡店就在眼前,灯光从窗口透出来,像只熟透的橙子。

(2)

黑背犬布莱克蹲在桌子边,呆呆的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主人,有些不知所措。它的主人姓陈,据说曾经声名显赫,省内首富、人大代表、协会主席等光环一大堆,在当地也算是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布莱克记事的时候,他就患了绝症,变得骨瘦如柴、气若游丝,每天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一动不动的,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毫无表情。贵宾犬伊莲娜偎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尖尖的耳朵偶尔动一下。

外面房间里,几个人争吵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我是长子,这家产理应有我一半。”一个公鸭嗓子急促的说。

布莱克厌恶的皱皱眉。它很不喜欢这个死胖子。自打它有记忆起,它就讨厌这个死胖子。他每次来的时候总要踢它屁股,然后一声怪叫,兴奋的用大拇指擦一下鼻子,撇撇嘴走开。伊伊莲娜冷哼一声:“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李小龙啊?!”李小龙?那是谁?伊莲娜不屑的看看它,对它的无知实在没话讲。但那个时候布莱克真的不知道李小龙是谁,直到有天伊伊莲娜指着电视说你看,那个穿黄色紧身衣的人就是李小龙,它才注意到这个人也是在打完人后一声怪叫再用拇指擦擦鼻子骄傲的走开。

“你是长子,对,你也知道你是长子,可这个家你回来过几次?咱妈卧床八年,你伺候过几次?咱爸这回病倒,你又来看过几次?现在立遗嘱了,你想起你是长子了,你长什么啊?净长心眼了吧?!你根本就不配做个长子!”一个女高音似乎要把整个屋子都震翻。

老人似乎也听到了,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布莱克更不喜欢这个女人。如果说它对陈老大是讨厌的话,那么它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就是憎恨。她是主人的二儿媳妇,据说有八分之一的日本血统——陈老二在日本留学并落户,媳妇就是那边找的。布莱克没见过活的日本女人啥样,但它见过没穿衣服的日本女人。庄园之前请了个保安,这小子没事儿就在监控室看男人女人不穿衣服的电影,边看边说:“嘿,这日本女的就是骚!”布莱克不知道骚是傻样儿,但看那保安痴迷的表情——骚应该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吧——但它知道老二媳妇肯定和骚没啥关系。她的体型远没有电视上的日本女人好看,尽管穿着衣服,布莱克也觉得她的腰肯定不比水桶细。腰粗没啥,还偏喜欢穿紧身长裙——这一点和保安看的电影里倒是吻合——兜的自己像个会走的大粽子。但布莱克讨厌她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她每次看到布莱克和伊莲娜时如避蛇蝎的表情:“哎哟,怎么还养着这两条脏东西呢,臭死了!我说老二,赶紧让你爹把这俩东西扔了,太脏了!”陈老二是个大胖子,日本呆了几年,变得整天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听到这话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是嘿嘿的笑。整个家里如果有个布莱克不那么讨厌的人,除了快死的老陈头,就是这胖子陈老二了。他人不坏,只是怕老婆,老婆说一他不敢做二。有次春节吃年夜饭,老爷子心脏病犯了,全家打120,老二想开车把老爹送医院去,老二媳妇说啥不让。怕人听见,他们走到隔壁房间。“他是我爹!我得送!”陈老二愤懑又可怜的哀求。老二媳妇指着他的鼻子:“我说陈建国,你给老娘听仔细了。这车新买的,拉病人不吉利,何况你爹还快死了,万一死车里,咱这车还要不要了?谁爱拉谁拉,你不许去!”陈老二气的一甩手,硬着脖子往门口走:“那是我爹!我就要送。”胖女人一听,突然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我不活了啊,我不活了。陈老二,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说要爱我疼我一辈子对我百依百顺的,现在就开始不听我的了。老天爷啊,这叫我怎么活啊,我干脆死了算了。”她一边翻滚,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头发,很快就成了一个比女精神病还精神病的精神病。撒泼的样子把躲在墙角睡觉的伊莲娜吓了一跳,夹着尾巴冲出房间。

“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反正荣和集团三水湾码头和木兰游艇是我的,造纸厂和影视公司也是我的,还有富春山居那二十八套别墅,还有那个高尔夫球场,哦,还有那两架直升飞机。”一个娘娘腔尖声尖气的说。布莱克直到,可视电话里一定是又是那张肥嘟嘟的大白脸。这是家里的小少爷陈老四,一个梳着油亮分头、穿格子长裤和条绒背心、喷香水、拔腋毛、涂口红、修眉毛、每周都要去做美容的爷们儿。说是去韩国学习唱歌,去了四年了,唱的还不如以前没出国的时候。陈老二说,他这位弟弟每天做的事情非常简单:睡觉、吃饭、化妆、领各种各样的美女玩,卡刷爆了就找老爷子:“爸,给我还钱。这个月我很省,才花了28万。你看我都没衣服穿了。”如果没记错,他自己的衣服就放了整整八个房间。有次他把一些不穿的衣服从韩国托运了回来,衣服有多少就不说了,但是托运费就花了两万。

“啥?老四,你这也太贪心了吧?你啃爸啃了多少年了,每月那么大开销,你好意思吗?三十大几的人了,你正儿八经说,你挣过一分钱吗?哪怕一分钱。你还想要别墅、球场、游艇、码头和直升机,我呸!给你两巴掌。”一个带着黑框眼镜、有些学究气的女人气呼呼的说。她是老三陈建华,是安和大学的应用化学教授,也是陈家兄妹里唯一一个参与荣和集团事业运营的人,是负责集团融资投资、科技研发和消费电子设备板块的副总裁,也是集团监事会主席。

“我说二姐,这么说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是啃老,我是花销大,可咱爸愿意啊!老爷子愿意给我钱,怎么地吧?!我有钱花干嘛要挣啊?你老公会挣钱,可不是跟人私奔了么,大把的银钱都是别人了了。你得吸取教训——”陈老二是个音乐迷,家里所有的设备都是最好的,可视电话的外接扩音器都是高保真的,把陈老四的那口娘娘腔衬托的抑扬顿挫。陈老三气的声音都开始抖了:“老四,你、你、你胡说!你这个烂仔,不好好学唱歌也就算了,还吸毒和赌博,欠一屁股债被人拿刀追砍,不是你,爸能急成那样、气成那样?爸就是被你活活气病的,你还有脸说?!”

老二媳妇也扯着破锣嗓子帮腔:“对,老四,你三姐说的很对,爹就是你气死的。遗产,你没份儿。”娘娘腔鄙夷的笑笑:“天哪!老陈家是怎么了,一点家规都没有了吗,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了?拜托,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要发言也得我二哥说啊。二哥,请把你的女人关进笼子里!”破锣嗓子激动了:“我说老四,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我是老二媳妇,陈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怎么就是外人了?陈老二,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我是不是外人?!”旁边的孩子哇的哭了。这是破锣嗓子和陈老二的孩子,起名叫做陈大阪,因为是在大阪出生的。布莱克对院子里的小鸡小鸭都很照顾,但很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它从没见过这么残忍和没爱心的孩子。伊伊莲娜的尾巴尖儿至今还是秃的,那是这孩子拿打火机烧的。他还把一只小猫的嘴用胶带缠上,把尾巴和前腿用胶带捆个结实,然后把它从三楼的阳台丢到院子里草坪上:“你不是有九条命吗?我看你这次死不死!”要不是楼底下的金毛犬莱西反应快,一口叼住那只猫,只怕它有20条命也挂了。那孩子期待的好戏没看见,气急败坏的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子砸下来,差点儿砸着莱西。它们跑开了好远,还能听见那孩子恶毒的诅咒声。

如今,这么一群人为遗产争得不可开交,看样子足够那个头顶光秃秃的大肚子律师头疼一阵的。同样头疼的还有家里的保健医生,他面对老爷子的病束手无策。其实,布莱克早就知道老头子没救了。狗鼻子最灵,能闻到死亡的气息。“他的灵魂已经抛弃他了。”伊伊莲娜悄悄的告诉布莱克。布莱克点点头:“昨晚我看见两个人来,一个黑衣服,一个穿白衣服,用手在他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就不见了。”伊伊莲娜叹口气:“那是黑白无常。他死定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看这几个人都不待见我们。布莱克,你拿个主意。”布莱克看看伊莲娜,又看看窗外,许久没有吭声。伊莲娜幽幽的说:“那好吧,等送走了老陈头再说吧。也不差这几天。我想离开这里了,哪怕做只流浪狗呢,也比这里好。”

布莱克知道伊伊莲娜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陈家几个子女这会儿在争遗产,没人注意它们。但一旦财产的事儿说好了,它俩肯定是第一批要被清理的对象。布莱克还是一个老将军特意送给老陈头的,纯正的昆明犬狼青,虽然老陈头只训练过它一些基本技能,但前阵子跟着小保安没少练。小保安不看日本电影的时候,就爱带着它巡视,又是跑又是跳,还连什么跨越障碍之类,反正就是翻来覆去的折腾它。听小保安和同学打电话,他也是个名校毕业生,但学了坑爹的专业,没办法只好拿高中学历去应聘保安,于是就被分到陈家庄园来了。同学建议他找个女朋友,他乐了:“做个保安还好意思找女朋友?”布莱克估计正是这个原因让小保安精力充沛,除了看日本电影外就是锻炼身体。但没过几个月,陈老头病重,小保安怕担责任就辞职走了,他倒挺不舍得布莱克和伊伊莲娜的,给它们买了两个项圈儿带上算是纪念。布莱克的是个黑色的,伊伊莲娜的是个红色的,不过快递送来的东西似乎质量不怎么地,先是疯狂掉色,弄得伊伊莲娜脖子里一道红印儿像刚从断头台上下来,又没过几天就断了,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不得不说,小保安是陈家庄园最喜欢它俩的,就算是老陈头身轻体健的时候,对它俩也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只是觉得院子里该有两只狗于是就养了它们。陈老二媳妇早就嫌弃它们了,陈老大不喜欢任何带毛的生物,陈老三倒是不讨厌它们,可她不可能在山庄照顾它们,陈老四在外国更加指望不上了。走肯定是要走的,但它总想给这些人一些教训。凭什么要便宜这些薄养厚葬的不孝儿女呢?“马上律师要公布遗嘱了,看看老陈头怎么给他的儿女们分配这些遗产。我倒要看看会发生些什么!对了,你去把大门的遥控器叼过来,我们随时准备走。”它眼睛盯着正要打开遗嘱的律师,嘴里小声的对伊莲娜交代任务。伊莲娜不动声色的溜过去,叼起遥控器,慢慢的向布莱克移动。“笨蛋,快点过来,没人注意你,这会儿他们都律师那里。”看伊莲娜慢吞吞的爬过来,布莱克真心着急。

律师抬起头看看屋子里的人,清了清嗓子。平日里争执不休的房间,静的只剩下所有人竭力屏住的呼吸声。布莱克和伊莲娜也静静的卧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

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为这张纸而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