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站在自己的猪场门前,米大脚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尽管身上的汽油味儿熏的她几欲作呕,她还是牢牢攥住手里的火机。
她平生最闻不得汽油味儿、柴油味儿。刚嫁给周天顺的时候,周天顺开着自己的拖拉机带她去县城。闻着那厚厚的柴油味儿,她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脸色蜡白蜡白的,把周天顺吓了个半死。“见过人不待见油味儿的,但真没见过你这么大反应的。”大队的赤脚医生张留根望着她的惨样儿直摇头。从那以后,她很少摸这些东西。其实她一点都不是个娇贵的人,跟着周天顺啥活都干:砍树、挖沟、养鱼、采桑、挑粪、杀羊、养猪,哪个味道都比柴油汽油味儿熏人,但她都能安之若素。“可能我这辈子就怕这个。”她忧心忡忡的对张留根说。“是啊,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不定啥怕啥呢。”张留根收起听诊器,慢悠悠的说。
但没想到,她米大脚最终还是要死在这个汽油上。拆迁队的铲车和挖掘机就停在猪场旁边的路上,机器轰鸣,声音震天。两辆消防水车和一辆救护车也在旁边。一百多号人远远的站在机器下面,表情严肃。村支书二秃子拿着大喇叭还在苦口婆心的喊:“栓柱妈,你就别负隅顽抗了。国家征你的地又不白征——”米大脚不甘示弱立刻回击:“屁!真要是国家征了修桥修路,我毫无怨言。地本来就是国家的。可这是征了建什么高尔夫会所的。少打着国家的旗号!”二秃子一咧嘴:“那你这就是抬杠。那国家征地用途大了,修桥修路是一方面,这修会所也是一方面啊。咱地里收个麦子还蒸馒头还擀面条呢,你就——”米大脚不为所动:“二秃子,你少在这里摆活歪理!好好的地拿来修高尔夫球场那就是浪费,那就是拿好粮食喂蛆。这猪场我是有合法手续,土地我有承包合同,你们强征强拆,那就是犯法!”二秃子本想发脾气,但还是压住性子继续好言好语:“栓柱妈,你甭管他盖啥,反正给你补偿,你也不吃亏啊。你看这乡里乡亲的都签字了,就差你不签,这项目推不下去,乡亲们住不上反迁房,长年累月在外面飘着,你这心里也不是味儿不是?”米大脚一声冷笑:“补偿?一亩地2000块钱也叫补偿?这猪场是老头子和我半辈子的心血,5000块钱一亩就打发了?门都没有!别人爱签不签,反正我是不签。要么把猪场绕过去,要么把我埋这里。”后面站着的干部不耐烦了:“二秃子,说动说不动?说不动我就开动了!强拆是县常委会上领导们一致同意的,不能因为个别人的别有用心影响招商引资项目的如期落地。招商引资是天字一号工程,谁阻挡项目落地谁就是县里的罪人,人民的公敌!”二秃子尴尬的笑笑:“陈县长,您别急,我再试试。这不她拿着火机的么,我怕这婆娘一个想不开,真的给——”陈副县长不屑的笑了:“你放心,她不敢!无非就是想多要点儿钱罢了,不用理她。这种人我见多了。没事,这有强拆令呢,出事了我担着。”二秃子唯唯诺诺,抹抹头上的汗,心说你特么说的轻巧,你是不知道这婆娘什么脾气,不敢?惹急了天王老子都怕她。他定定神,又开始喊话:“栓柱妈,你看领导也说了,谁阻挡招商引资谁就是人民罪人,你总不想成为人民罪人吧?你看今天这局面,拆是肯定拆了,你就别折腾了。有啥条件跟领导提提,大家各让一步,能过得去就过得去了。”米大脚眼睛一瞪,高高擎起手里的火机:“人民的罪人?哈哈,这个帽子好高大啊,只怕我米大脚戴不起。别以为我米大脚只知道喂猪不懂得国家政策,总理电视里说了,严守18亿亩耕地红线,乱征乱占的才是人民的罪人。老天有眼,看得清、分得明。既然要强拆,那就放马过来吧!”
陈副县长怒气冲冲的一挥手:“上!”挖掘机轰轰隆隆的开了过来。巨大的铲子铮亮,在太阳下反射着寒光。瘦小的米大脚站在机器的前面,像个要挡住大车的螳螂。就在这个时候,从米大脚旁边的玉米地里钻出一道冒着烟火的东西,一下子撞在米大脚的身上,米大脚身上的汽油霎时间着了起来,人轰的一下成了个大火球。二秃子一捂眼睛:“唉呀妈呀,真敢烧啊!”陈副县长也慌了,他吃准了米大脚这种悍妇是不会真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所以才有信心赌一把。人算不如天算,这冲出来的火团是个什么玩意儿?真出人命,现在这舆论,他的乌纱帽会掉的。跟在旁边的消防参谋欧阳康龙反应快:“水车,上!”消防官兵早就举起水枪严阵以待了,得到命令后立刻对准火球喷射出几道水龙。片刻功夫,火灭了,一人一狗躺在地上,冒着阵阵黑烟。陈副县长跑过来一挥手:“救护车拉走抢救。其他人,继续拆!”担架过来,把米大脚抬走。“这只狗咋办?”医生问。陈副县长厌恶的看看:“都特么它捣乱。扔一边玉米地里去!你们赶紧救人。伤可以,死不行。”救护车呼啸着远去。挖掘机和铲车像小孩子推积木一样推倒了猪场的大门和围墙。里面大大小小的猪四处奔走嚎叫。陈副县长喊:“打电话给肉联厂!让他们12点前把这些猪清走!所有人,走,村委会开会。”
除了几个开工程车的人留下来看场,其他人顷刻散去。有个人一瘸一瘸的跟在人群后,不时的回头顾望。看四下无人,他拿出手机:“喂,刘麻子,赶紧把你的三轮车开到周天顺的猪场来,多带几个麻袋。别问了,好事儿,快来。”半根烟功夫,一辆三轮摩托车停在了路边。开车的人是个矮胖子,皮肤挺白净,就是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这就是刘麻子,村里人送外号‘冰雹打冬瓜’。“我说瘸子,你让我来这里干嘛?有烟没,给我一根先。”刘麻子毫不客气的伸手往王瘸子裤兜里摸。王瘸子把他的手打开:“没有!老子又不是烟草公司。让你来,自然有好事儿。”刘麻子悻悻的退开,背搭着手说:“你还会有好事儿?有好事儿你不知道自己独吞,还能叫我?”王瘸子没搭理他,自顾自的说:“一会儿肉联厂来抓猪,我估摸着这小猪崽子他们肯定不要。到时候咱们就过去帮忙。那边还扔着条狗,被火烧死的。嘿嘿,狗肉,这个棒的很!”他猥琐的伸出手指比划着。一听这话,刘麻子也两眼放光:“哟呵,我说今天你这脑子挺灵光啊,昨晚上又找李寡妇偷腥去了吧?”王瘸子嘿嘿一乐:“你咋知道的?那骚娘们儿,快累死我了。”刘麻子不怀好意的笑着:“嗯,我说你咋想吃狗肉呢,感情是为了跑骚啊!狗在哪?咱们闲着也没事,先把狗装了,这年头,幺蛾子太多,到碗里的都不一定能吃嘴里。”王瘸子点头:“那倒也是,走,我带你去。”两个人拿着麻袋走到那条狗的跟前。“嘿,这狗真够惨的,毛全没了,都快烧成腊肠了,不过个头真不小,看样子是个狼狗。”刘麻子打量着。王瘸子张开麻袋的口儿:“你管它啥狗呢,越大越好,狗肉这东西,不嫌多!”刘麻子抓着狗往袋子里塞,一块黑色的布被袋口挡了下来。他拿起来仔细的看着:“这上面好像有字,是个‘言’字。”王瘸子也拿过来看看:“言?啥意思?不管它了,走。”俩人抬着麻袋刚丢在车上,肉联厂就来了。如王瘸子说的,小猪崽子他们不要。王瘸子赶紧把十几个小猪仔拢起来装进麻袋。肉联厂的人起了疑心:“你俩谁啊?”王瘸子故作悲愤:“谁?我是米大脚她兄弟!他是周天顺的表哥。除了我们自家人,谁还这么上心?”肉联厂的人便不再言语,任他俩离去。
刘麻子和王瘸子都快乐疯了。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好的事儿让他俩赶上了。米大脚被烧成那样,活过来估计也成了废人,断然不会找他们要小猪钱。那条狗更是来路不明,陈县长也不会记得。这家伙整的,二十几个猪崽子外加一条大肥狗,哈哈,想着都美。刘麻子表扬王瘸子:“哥,还得说你这脑袋瓜顶事儿!厉害啊,兄弟佩服。”王瘸子哈哈大笑,摸出烟来甩给刘麻子一根,得意洋洋的说:“那是,人要走运,谁都挡不住。兄弟,今晚来我家,让你寡妇姐给你炖狗肉吃!”
(4)
大黑有些百无聊赖。三儿这阵子发情,找公猫偷欢去了,留下它自由活动。这个城市真大,虽然来了两个月了,但它还是没有看到这个城市的全貌。每天,三儿带着它东奔西走,寻找各种美味大快朵颐。灵隐寺的素斋、城隍庙的蟹黄包、五芳斋的肉粽、临安的山核桃、富阳的豆腐皮、千岛湖的鱼头、桐庐的野猪肉……在后厨的垃圾箱或者泔水车里,没有吃不到,只有想不到的。吃完后它们沿着钱塘江大坝慢慢的溜达,享受着清凉的江风,纵目远望一片波涛。有时候大黑也很困惑:“为什么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就这样被倒掉呢?”三儿今天多吃了条刀鱼,被撑的一直打着饱嗝:“那谁知道啊?人呗,最浪费。你看他们吃饭的时候点那么多菜,购物时买那么多衣服,买那么大的房子,一家要买好几辆车子,买各种各样用到用不到的东西,然后把它们丢进垃圾箱、地下室、储存室、送给朋友、送给收废品的。”大黑叹口气:“要是直接送给我们多好,也不用东奔西走担惊受怕的了。”三儿看看它,哈哈大笑起来:“直接送给你?你以为你是人民公仆啊?”大黑最近被三儿没少上课,对公仆的行径所知不少,但很好奇为啥三儿作为一只猫对人民公仆这么大情绪,平常问到时它总是鄙夷的说:“别给我提它们,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是啥时候呢?
不过肯定不是最近。最近三儿发情,脾气那是相当的暴躁。“妈的这么大的城,一只有素质的公猫都没有!到处都是一片叫春声,一群贱货!”它骂骂咧咧。大黑小时候听过西院的小花叫春。它虽然不喜欢那一声声小孩儿哭似的叫声,但觉得这也没啥,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要交配了就叫,猫狗的本性。所以它对三儿发脾气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啥找有素质的公猫?猫发情了不叫春咋办?”三儿自己生气,懒得理它。前天俩人溜达,大黑闻着附近有骨头味儿,盘桓了一阵儿,就听见三儿在怒斥什么。它赶过去偷偷的看,三儿在训两只大黑猫。瘦点儿的那只贱兮兮的说:“哟,妞儿脾气还挺大。你不也有需求么,刚好我也有,咱们就对付对付呗!”三儿怒气冲冲的说:“滚!”胖点的黑猫说:“告诉你,哥俩肯和你玩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瘦黑猫说:“对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两只猫渐渐的围了过来。三儿气的浑身发抖。大黑唰的冲了出来:“你们两个,滚远点儿。”俩黑猫万万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有一只大狗助阵,吓的落荒而逃。三儿也不说感谢,气呼呼的走在前头,大黑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
尽管抱怨,三儿还是遇到了它中意的那个。大黑见过,那是一只雄伟的铁灰色的猫,脸怪怪的,像是一张大饼。“它的脸是不是小时候被墙头上掉下来的大青砖拍过?”大黑小声的问三儿。三儿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个屁!人家是正宗的蓝鹰。”大黑一惊:“啥?鹰?明明是猫,咋就成了蓝鹰?”三儿不屑的看看它:“土鳖。它的品种叫蓝鹰,学名地中海折耳鹰脸猫。”大黑恍然:“哦,原来是外国猫啊,难怪我不认识。”三儿一撇嘴:“你不知道的多了。你还把人贵宾当绵羊呢。”大黑低下脑袋不吭声了,作为一只狗,居然把剃了毛的狗当成羊,实在有些丢人,这让它自己也感到很羞耻。不过三儿没工夫挖苦它,它正苦恼呢:那只蓝鹰似乎对自己并不感兴趣,懒洋洋的看着它。任三儿百般妩媚挑逗,它都不为所动。三儿出来后郁闷不已:“你说它是不是被阉过啊?怎么见到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大黑好奇:“啥是被阉过啊?”三儿没好气的看着它:“就是把你撒尿的家伙割掉。”大黑一激灵:“不会吧?!那还咋撒尿?”三儿突发奇想,想捉弄一下大黑,就信口胡诌:“是啊,那就没法尿了,只好从嘴里往外吐。”大黑张大嘴巴呆了半天:“不是吧?从嘴里往外吐?”三儿为自己的创意开心不已,添油加醋的说:“对啊对啊,从嘴里往外吐。你看有些狗天天嘴里口水不断,那就是往外吐的尿。”大黑想了想觉得不对:“你骗我呢吧。我在狗棚从来没见过狗从嘴里吐尿的。”三儿撇撇嘴:“你见过它们被阉吗?”大黑点点头:“那倒也是。老六从来不阉它们。”三儿故意压低声音:“所以你注意些,要是有人接近你,没准就是准备阉掉你。据说,它们还会找一些漂亮的小母狗引诱公狗呢。”大黑看看自己的尿尿工具,顿时觉得城里人太邪恶了,居然采取这么卑劣的手段。三儿假装若无其事,心里却笑的险些憋出内伤。
“呜!”一辆车轰鸣而过。紧接着又是一辆。又来一辆。每辆车都风驰电掣,大黑只看到眼前一花,车已经没了踪影。那轰鸣声很响,地动山摇的。三儿摇摇头:“唉,几个公子哥又开始飙车了。”大黑倒是羡慕不已:“跑的真快啊!”三儿说:“那是。好几百万的车呢,能不快?”远处呼啸不断,不知道还有多少辆。大黑说:“你说坐在上头得啥感觉?”三儿摇摇头:“不知道,没坐过。不过估计你这体型也塞不进去。”正在说着,“砰!”一声巨响。它俩抬头一看,一辆车还在往前冲,更远处,一个人正在地上翻滚,旁边的电动自行车碎了一地。三儿一句:“我了个去!撞死人了!”赶紧跑过去看究竟,大黑在屁股后紧跟着。那辆轿车停了下来。一个小青年慌慌张张打开车门下来刚要走向远处的那人,后面的车里有人喊:“浩子,你干嘛?”小青年说我去看看,得救人啊。后面的车里的人说:“你***啊,这么快速度还能好的了?快看看车头有血没,完了赶紧上车走!这附近没探头。”青年有些犹豫:“这行吗?”那人说:“你想,你去看,他要是死了你得管吧,要是没死不就记得你了吗?”青年说:“那我不是肇事逃逸了?”那人说:“你个十三点!你要是想去坐牢你就去吧。”车门打开,居然是个妙龄女郎。大黑说:“快看,她的裤子掉了!”三儿没好气的说:“你懂个屁!人家是短裙和绒口长靴。”女郎看看车:“没血。保险杠偏了。上车,走!到保叔塔那里找棵树撞一下。快走,马上就有车来了!”俩人上车,一声轰鸣车不见了踪影。三儿跑到被撞的那个人那儿看。她的额角裂开,血流的满脸都是,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死了!”大黑本能的往后退。三儿看看它:“怕什么?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它围着她正反各转了三圈,步伐细密而谨慎。大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三姐,你、你在干嘛?”三儿没理它,在女人头那里吻了一下。“走吧!”它淡淡的说,头也不回的向前跑去。大黑跟在后面:“三姐,你刚在做什么?”三儿说:“超度亡灵。让逝者安息。你信吗?”大黑很惊讶:“每只猫都这么做?”三儿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是我,暗夜公主三格格的仪式。”大黑说:“那她就那么躺在那里吗?”三儿叹口气:“是吧。直到有人发现为止。”“然后呢?”“警察会勘察现场,会设法查找肇事车辆。”“能找到吗?”“不好说。”“那找不到不是白死了?”“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三姐,我觉得你挺本事的。”大黑由衷的说。“去去去,啥时候学会溜须拍马了。我有个屁本事,就一大龄剩猫而已。”
迷离的路灯下,一只硕大的狗跟着一只灵巧的猫漫步跑着,影子拉的老长。三儿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大黑它刚才的行为的真实含义。大黑是一只善良的狗,不该让它沾染太多负面的东西。再说,狗和猫的世界本就有太多不同,猫的世界观狗未必能够理解,还是保留一些秘密的好。做了坏事的人都应该得到惩罚,死去的女人,我已经唤醒了你的魂灵,去找那个肇事者报复去吧!这是我,暗夜公主黑格格的神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