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放开。”青棱声音沉冷地开口。
眼前仍旧一片茫色,她什么都看不到,哪怕他抱着她,她也看不见。
但那手臂上传来的气息,却异常熟悉。
她的声音才落,忽然间这空间扭曲了起来,像被撕毁的画卷般,她的元神虚影也像被撕扯一般扭曲起来。
无法形容的痛苦传来,这是直达元神的苦楚。
青棱无法再开口。
好在,这阵扭曲很快就过去,元神的痛苦渐渐平息下来,青棱的脚底踏上了实地。
深渊茫色渐去,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青棱看清了抱她的人。
果然是唐徊。
他本就是灵体,元神之物,这摧神生魂阵挡不了他。
是她疏漏了,忘记考虑唐徊这个变数。
“谁让你进来的?唐徊,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我说过的话?”青棱声音里毫无波澜,手一甩,将他的手臂挥开。
当初,她说——我为主,你为仆。
“青棱,在这里你我二人没有差别。”唐徊低眼看去,眉间是些傲色。
青棱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这里,他们都是纯元神体,她控制不了他,二人之间,不再有主仆之分。
呵……这种情况下,他竟敢和她说这样的话,青棱眼神一冷。
“青棱,这里……我们看到的地方,是一样的吗?”唐徊却已不再看她,他已放眼四望,只是越看越惊,竟让他向来冷静的眼眸里出现了惊色。
青棱闻言,暂时放下这事,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这一望之下,她竟也片刻失神。
幽青色的天空,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深浅不一的绿色一路延伸到天上,像一条巨大而厚重的绿毯,把整个天地都严实地包围。
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与唐徊对视了一眼。
这个地方,她以为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在这里,爱上唐徊,交付了三百年痴心。
所有的悲剧,都从这里开始。
这是……龙腹绝境。
“你们所见之景,不过幻象而已,切莫被迷惑。”裴不回的声音忽然从青棱身上传出。
两个人都看到一样的幻象吗?
唐徊心头一动,却没说话。
“你们只有一天时间,先去寻找通天圣祖天技所创的小灼阳,位于正东方。你们先辨明方位。”裴不回的声音再度传来。
方位?
青棱放下心头杂念,微一沉吟,道:“不必辨了,我知道正东在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里的地势。
她指间一点青芒闪起,是元神所凝的灵芒,在此里,只有元神之力可以用,别的修为全都施展不出。
很快的,这灵芒在地面之上画出一幅龙形地图,画得有些粗糙,却已看得出方位。
那年唐徊在龙血潭里浸了数年,而她则在这里探了数年山势,对这龙腹绝境了如指掌。
没想到这千年已过,她竟还记得当初画过的山脉之图。
“走吧。”青棱没再追究唐徊擅自作主的事,沉声道。
眼下没有什么比尽快破去这阵法更重要的事了。
“等等。”唐徊拉住了她。
青棱皱眉回头。
“这里的方位,和龙腹里,是相反的。”唐徊道。
“怎么说?”青棱问他。
唐徊抬手指向了天边,道“天光位置是相反的,和当初真正的龙腹绝地,不一样。”
青棱顺着他的手望去,幽青色的天空中,果然唐徊所指的那一处光线更强些。
“你怎么知道的?”她顺口问道。
唐徊眼帘忽然一垂,微顿之后才开口回她:“我在龙血潭里浸泡,每天都从洞里看洞外光线,看外面一天四季交替,然后算着日子……等你回来。”
现在想来,那样的等待充满期待,竟强过他日后种种妄念。
青棱眼神猛得一怔,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既如此,走吧。”她没说什么,纵身而起,朝着正东飞去。
那龙形山脉,原来龙身龙尾为正东,龙头在西,如今反了过来,也就是说龙头位置变成了正东。
而龙头所在之处,正是当初她拿到断恶剑的地方,亦是他二人进入恶龙虚空的地方。
她在那里等了他三百年。
时间太少,他们只能用尽全力朝东面飞去,余事不作他想,好在这里只是幻象,可不是真正的龙腹绝境,他们很快便飞到了当初封印断恶剑的山上。
那山涯上依旧云雾缭绕,和记忆里的地方没有差别。
青棱与唐徊二人站在山涯上朝天望去,天宇上果然有一点白光,有别于此处天色。
“青棱,这是第一处阵眼。你用灵芒控制一枚魂火,把这上面阵眼先破除,这样幻象会破,你们就能看到灼阳了。”裴不回的声音再起。
“好!”青棱没有猜疑地依言而行。
“你们小心一点,这是灼阳的防御大阵,破的时候恐有异变。”裴不回叮嘱一句,便又沉默。
青棱便凝神聚力,指尖之上青光一点,倏尔化成芒线钻入已浮于她身前的一枚魂火之中。那魂火在她的控制之下朝天宇飞去,靠近那点白光时忽然炸开,整个天宇的幽青色像被水洗去一般,从天到地彻底崩灭。
地面骤然一震,天宇化作尖埃飞灰四下飘散,虚空的苍白茫色露了出来。
那些飞灰像被焚烧的画卷,漫天飘下,落在了四周。
除了幻象已去,一切无恙,并没出现裴不回所说的异常情况。
青棱却忽然觉得脖颈传来一点刺痒,很快又消失。
小灼阳已出现在天空,发出刺眼光芒,这灼阳已浮到半空,一天时间已过去三分之一。
而破阵的阵眼还未开始寻找。
“动作快点!”裴不回声音再起,将寻找阵眼之法说了一遍,就催促着二人去寻找。
青棱沉默着与唐徊再度飞起。
才飞了没有多久,青棱便觉得一阵烦躁袭来。
不对劲。
青棱死死盯着前面唐徊背影,心里泛起一阵阵古怪而压抑的情绪来。
这股情绪来得突然,却汹涌澎湃,不多时便已占据她的心,像要把她溺于其中般。
她想杀他!
“唐徊,快走,快点离开我!”青棱眼里一片血色,咬紧了牙艰难地开口,她眉头紧蹙,像在克制着什么。
“你怎么了?”唐徊闻言转身,看到她强抑痛苦的模样,心中一紧,急回到她旁边。
“走,走啊!”青棱只是厉喝着。
她说不上来自己心头的感觉,只觉得一股怨念恨意莫名浮现,过往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在心头重演了一遍。
玉华山被他一剑刺心,打落半月巅。
神眸湖畔,何望穹身死,蜃楼覆灭。
阳曲山上,她被囚冰殿。
烈凰树下,萧乐生永不再回头。
而最后,她用断恶刺入他的眉心,结束所有爱恨。
明明已经完结了,可为什么,她还在恨!
青棱心猛得揪起,整个元神都跟着颤抖着痛起来,痛得她忍不住弯下了腰。
好想大开杀戒,以他的血,祭她曾经受过的所有痛苦!
她快控制不住心头陡生的杀念了。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一定是足了这法阵里暗藏的机关,以至心志受到影响,唐徊再呆在她身边,后果不堪设想,虽然都是元神,但如果她手里有元神法宝和青芒,要杀唐徊易如凡掌。
那样的话,他将面临魂飞魄散的结局。
好痛苦……这样苦苦压抑的滋味,痛苦得她想要撕破元神化作灰烬!
“青棱!”唐徊猛然一喝,这喝声中带着元神之力,想要将她叫醒。
他并不清楚这变故因何而生,她眼里的杀气,一如当年杀他时的疯狂,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种时候,那裴不回偏偏没了声音!
“滚,快滚!我控制不了自己了,不想死你快点滚!”青棱颤抖着,左手紧紧按在了自己的右掌之上,右掌中青芒跳动,竟是她的元神法宝不受控制地要化生而出。
唐徊的厉喝对她一点用都没有。
“青棱,你到底……”唐徊这辈子没有遇到这样无措的情况,清俊的容颜急色已现,冰冷的眸色不再,只是他话没说完,便看到青棱神色突变。
她彻底失控。
“唐徊!”青棱忽然一声凄吼,面容之上一片恨色,宛如烈凰之上萧乐生初死之时的她,“我好恨你!”
唐徊猛然间一震。
还在恨他吗?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凡骨重修,仍旧只是普通凡人;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初尝****便遇绝境;如果不是你,何望穹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青棱万华那八百年不会艰辛至此,尝遍生离死别!如果不是你,萧乐生不会离我而去!唐徊……”青棱一边说着一边凄声笑开,手里竟然化出碧色棘藤,“唐徊……我要杀了你,以你的血祭萧乐生之魂!”
碧色棘藤指向唐徊,青棱笑得邪戾乖张,身形一晃,已纵身跃向唐徊。
唐徊向旁边一掠,躲过了青棱这一剑。
那剑上带着浓烈杀意,她是真要杀他!
唐徊只觉心像沉入冰潭,他站定之后再度望向青棱。
“是不是只有我死,才可以消融你心头所有恨意?如果是这样,这条命我给你!”唐徊面上已是一片冷凝,眼里压抑的悲怒。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萧乐生,可那个萧乐生明明就是他唐徊!
为什么她总要将他们分得如此彻底。
萧乐生是爱,而他唐徊就只有恨!
他忽勾了嘴角,伸手狠狠扯下自己衣襟,露出左胸心口。
“过来,这一剑我还给你!”
“还我?哈哈哈……你拿什么还?如果感情可以用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刀来了结,那这世上何来这么多爱恨情仇。杀你,不过是为了了结我自己的爱恨!”青棱眼中癫狂之色甚重,她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手中棘藤一震,再度刺向唐徊。
唐徊这一次却没躲闪。
棘藤剑的剑尖刺入他的心口,入肉三分却忽然停住。
青棱眼中癫色稍减,露出迷茫震色,她又用左手按在了自己的右臂之上。
“唐徊,走!快点走!”她忽然清醒过来。
“青棱,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唐徊没动,伸手握在她的棘藤之上,竟用力将剑往自己胸口插去,元神之上无尽痛苦升起。
青棱摇头,她想不起来自己说什么,只能用力按住棘藤,不让棘藤再进一分,与唐徊之力形成拉锯。
“如果是真的,那便杀了我吧。”唐徊苦苦一笑,转眼却又沉寂,“杀了我,了结一切,从此忘了所有。但你需要明白,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萧乐生,你的生命里,只有我唐徊一个人!”
青棱一震。
到底刚才他们说了些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的话敲打在心,带起一片苦楚酸涩,渐渐又压下了那突兀的恨意。
另一种情绪从潭底浮出,缓缓、轻轻、温和地占据所有。
她垂了头,手一抽,重重将棘藤抽出。
再抬头之时,她眼中厉色骤然间化作嗔痴之色,唐徊还未从她上一刻的滔天恨意之中回过神,就见她语调一转,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说,从来都没有萧乐生,只有……只有一个唐徊?”她看着他,傻傻重复着他的话,手里棘剑垂落。
“青棱,你刚才遇到什么了?”唐徊皱着眉,眼里的痛苦染上担忧。
“只有唐徊吗?”青棱手中之剑倏尔不见,她歪了头,看着唐徊,嗔道,“是啊,只有你,师父,你是青棱的……师父。”
唐徊心一沉,眼前的青棱,十分不对劲,若非在此地他二人都是元神之体,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眼前的她只是个幻象了。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青棱,醒醒!”唐徊一声厉喝。
青棱却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伸手扯住了唐徊适才已被他拉开的衣襟,朝着自己身前重重一扯。
唐徊身形一晃,任她将自己扯了过去,贴着她的身体站着。
“师父,青棱喜欢你啊!师父……青棱爱你!”青棱踮脚将脸凑到他眼前,笑嘻嘻地说着,眼眸是那年龙腹绝境里她的朦胧醉眼。
唐徊闻言心头大恸。
“师父”一词,他已许久不曾听她说过,这一语之下,他仿佛回到一千多年前。
而她……她说了“爱”,说了“爱他”!
她的脸庞近在咫尺,眼帘上的微动的睫毛几乎要轻触到他脸颊,带来一阵轻痒,她的手本只是抓着他的衣襟,却又在他衣襟彻底滑下之时,缓缓伸入了他的腰间。
像个调皮的孩子,惊得他不由自主按住了她不安份的双手。
“青棱,你……”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个青棱,必是出了问题。
“我……我怎么了?”青棱丹唇轻启,声音如棉絮软而绵长,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她曾经唱过的歌谣一样动听,慑人心魂,“师父,你爱青棱吗?”
她眼里有孩子般执拗的神采,仿佛不要到一个答案便不罢休,双手更是扭动着挣扎出他的钳制,勾到了他的背后,紧紧地一圈,便把自己送到了他的身前。
唐徊抽了一口气,他最后一点理智濒临绝境。
“爱,我爱你。尽我仙途一切力量,碧落不穷,黄泉不阻,此生问道,我只为你一人!”唐徊忽将手伸到她脑后乌发之间,轻轻抚着她细密柔软的长发,眼里炽烈的火如星火般顷刻之间形成燎原之势。
“真的吗?”青棱又努力踮了踮脚,圈着他腰的手忽然松了松。
唐徊便察觉她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背缓缓摩挲着向上攀爬,带起一阵又一阵难耐的酥醉,让他的理智彻彻底底的崩溃。
“青棱……”他咬牙切齿地开口,“真的。”
“那太好了。”青棱呢喃着,眼眸一眯,唇角似乎扬了一个笑容,下一刻,这笑却隐没在了他的唇边。
她已然将自己的唇,轻轻送到他唇边。
“嗯……”青棱的声音似檐角风铃,细碎勾魂。
她眼眸已醉,脸上是两酡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