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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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细雨湿流光(2)

人们喜欢总结自己,这是人类的通病。报社里三天两头的总结会就让人非常反感,但我已经开始妥协。若是在几年以前,我肯定不会接受这份如此规矩的工作,那时的我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女孩,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看遍了世界的繁华。

而当我再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才发现我其实没怎么变,还是不喜欢跟人群在一起,直来直往,得罪一些刻薄小气的女同事却不自知,跟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要好却毫无察觉。这些毕业时我决心一定要改掉的特质其实仍然留在原地,我仍然留在原地,只是身边的世界在绕着我走罢了。

张妮朝我走过来,她是国际版的主编,她扔给我一份刚从塔斯社网站上下载的资料,厚厚一大沓,砰地砸在我的桌上。我顺着那些白色打印纸的纸沿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睫毛被刷得像河堤一样坚固的眼睛。

“都翻译了,然后整理出主要内容交给我,资料有点乱。”

她永远都用祈使句跟我说话。

“全部吗?很多呢。”我从那堆放在桌上和我一样高的资料后面站起来,随手拿起几张看了看,“怎么还有英语,我不太擅长英语。”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张妮又用她的河堤眼看我,她一定以为我很怕她,但事实上我只是懒得和她说话。

我重新坐下来,那堆复印纸立刻挡住了我的视线,等我又看见大壁钟,已经是将近晚上十一点。收拾了一下凌乱不堪的桌面,我穿上外套往外走,快走到张妮办公室的时候,我听见里面的声音,她和我们临近五十岁的总编又在单独开会。我毫不犹豫地转头往楼梯走,电梯是要穿过张妮的办公室才能走到的,声控灯被我的高跟鞋唤醒,我下了一层,找到电梯。

下班的时候,天牧照例来接我。他每天都要来接我,在深秋的街头张开双臂迎接我,他说喜欢看我像孩子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我又开始恋爱了,闻佳,你替我开心吧。

新的一天,天牧打来电话催我起床,我从熟悉的手机铃声中醒来,在固定的时间出门,花两个小时在路上。赶往地铁的时候,我看见许多骑着自行车的父母,后座上坐着他们的孩子,崭新的校服与书包在日光下晃着眼。小学生们把手塞在父母的外套衣兜里,我看见他们的笑容,是对未来的渴望,那些孩子们的脸上是柔软的单纯,像在很高很高的楼顶被人随意系上的绳子一样,飘荡得肆无忌惮。

我突然记起今天是开学的日子,这个日子已经离我远去整整四年了,那么完整又真实的四年,不甚了了。似乎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下了地铁进报社大楼之前,我给天牧打了个电话,我说:“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啊,今天什么日子啊?”

“我想回学校,去学校饭堂吃一顿。”

天牧答应了,约好下班时间来接我。我喜欢现在的日子,得到工作,努力工作,有人疼爱,也疼爱别人。日子平淡,却显得温暖而隽永。

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我一进报社就看见每个人严肃的脸,刚坐下来,摊开需要翻译的稿件,张妮就红着眼睛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沓稿件,声音哽咽地说:“俄罗斯又出事了,很惨。”我的心紧接着颤抖了一下,我从未见过张妮哭泣,预感到一定出了大事,那是天牧的国家,养育他的国家。

我伸手接过稿子,一眼就看见标题黑体的俄文写着“别斯兰人质危机”几个字。我开始低下头译稿,笔下是描述血腥残暴事件的文字,脑子里不断浮想着血腥而又恐怖的场景。文字中孩子们眼里的伤痕令人发指。我想起早晨出发时看到的那些可爱的孩子,在春日的风中踏着自行车的父母,眼睛湿润了。我想起我大学时一直排斥学习俄语专业,这是爸爸苦心安排的路,如今终于变成了我谋生的工具。这一刻我突然爱上了我的工作,我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

稿子发出去了,送达排版编辑的手中,明日就会出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下班的时间过了很久,天牧仍然没有来电话,我在办公室里等着,给成姨叫了份外卖。我已经很久没有下班以后还独自逗留在办公室里,竟百无聊赖得有些不习惯,想起曾经在天牧公司里经常下了班不回家,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我有点担心天牧了,正在这时,天牧打来了电话。

“你还来吗?我还在等你。”我在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前说,手机贴着耳朵。

“对不起,我要告诉你一个决定。”他的声音很轻,在我听来有些无力和软弱,这不是天牧正常的声音。

“怎么了?你说吧。”我拿着手机的手开始流下冰凉的汗水,我开始感到害怕。

“我弟弟可能出事了,在别斯兰,我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我父母来电话让我尽快回去。”

“那快去吧,还能订到机票吗?”我问他,可是自己的眼角已经涌出了泪。我突然间觉得我也许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他,或者,也许我要失去他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还会回来。”天牧在电话的另一头说,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像是哭了,“你等我吧。”

天牧

深夜的航班上,我独自一人飞往莫斯科,我的内心非常不安,这些年来我未曾回国,不曾见过父母,只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自己的故事中。在这个深夜的航班上,我想起目前生死不明的弟弟,只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似乎不曾为家里奉献过什么,只是一味地漂泊,寻找自己所谓的幸福,一个男人应当具备的责任感在这个航班飞行的途中突然迸发出来。长途飞行之后,在莫斯科机场的一片白雾中,我看见了迎接我的父母。年迈的双亲,他们一见到我就握着我的手,哆嗦地说:“天牧,你终于回来了,海跃还不知道在哪儿。”说着说着,妈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个时候安慰双亲的除了我,还有小白,小白还是那个普通的女孩,只是一直站在我父母身边,像一个真正的女儿,不,像是真正的媳妇一样扶着我颤抖的妈妈。

在家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等政府的通知。在军队服役的海跃从别斯兰危机开始就失去了音讯,部队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他生死不明。爸爸和妈妈每天都盯着电视机看着时事的报道,精神高度紧张,我也沉浸在悲伤里。弟弟是我从小最疼爱的人,年轻又帅气。家里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很凝重,只有小白在操持着家里的一切。

在俄罗斯寒冷的日子里,我没有给季雨打过一个电话。她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生命和亲情,在面对这两个强大的事物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渺小,包括爱情。

最令人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部队里来了通知:海跃死了。

爸爸一夜之间病倒了。

妈妈坚决不让我回北京,她在夜里拉着我的手说:“天牧,海跃死了,我们就只有你了。”在病床前,我总是能想起季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她是那么想念她的爸爸,她说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怎么也换不回来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她,也许我无法那么透彻地体会这些痛苦,但这是否意味着我理解得越透彻,我和季雨就离得越远呢?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理解,我才突然如此害怕失去爸爸。我想看着爸爸好起来,我不想有任何遗憾。

我看着妈妈老泪纵横的样子,心里很酸。

我想起在北京看过的一本书上这样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应该学会的东西就是如何去面对死亡,可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教会我们这件事,当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只能这样静静地站着,任凭痛苦击打我们的心灵而不知所措。

小白是个好女孩,她一直在帮我支撑着这个家。她每一次注视我的眼角眉梢,我都清楚地知道,这个曾被我辜负过的女孩现在替我支撑着家,给我的家人精神上的安慰,身体上的照顾。我知道妈妈喜欢她。

我在家里住了差不多半年,某一天,妈妈突然说:“天牧,你和小白结婚吧……”

白晓

“你和小白结婚吧。”我在厨房里听见天牧的妈妈这么说,他没有回答,只是长时间地沉默。我该庆幸天牧没有立刻拒绝,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是这没关系,我爱他就够了。爱就应该是勇敢的,爱属于季雨这样为爱而生的女子,她实践了她曾经的理想,在这个时代里看起来濒临绝种的理想。爱也应该属于我,我也要像她一样!

我在这个寒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孤独是一如既往的主题,没有太多的人在乎我究竟过得好不好。我关心每一个人,做好每一件事,可是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爱我。

这里的每天都好安静,远离了季雨、闻佳、何铮,远离了北京,远离了北辰大学,那些青春的往事渐渐杳无音讯。那些曾经轰轰烈烈的故事,像是街头路灯的光,一直游荡在空中,只有一场大雨后才能倒映在湿润的路面上,隔着街也许能看见那些细雨沾着流光,在车水马龙的冰凉街道上绽放。

生命像是一段旋律,太平稳和太激烈都令人疲倦。我再也不要这么一条水平线地过下去,我要争取我的爱情。即使生活是一场戏,我也要活色生香地演下去。

天牧回来了,我可以天天这么看着他,就像我当初天天看着何铮一样。但我再也不要做那个躲在爱情背后的女孩了,我要勇敢地爱一次,说什么也要再体验一次喜悦悲伤,说什么也要停不了地爱一遍,说什么也要浓烈而热情地爱一次。

我再也不要做那个平庸得死一般寂静的白晓,再也不想做那个现实得一塌糊涂的白晓,再也不会做那个理智得不像个女人的白晓了。

我知道若我冲破一切,一定会深深地伤害季雨,但这世上有些人是注定要被伤害的。

我还是常常想起闻佳,她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大概会寂寞吧。

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我们每个人的青春都是孤独的,我孤独地在这边,天牧孤独地在那边,季雨孤独地在另一边,何铮在另另一边,闻佳在另另另一边。没有人了解过我们,我们只能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垒一道墙。也许会有陌生人来敲门,问一句“你好吗”,然后离去。我们都是敏感的孩子,敏感让我们静止不前;而我们又都是善良的孩子,那些善良辗转在我们几个人中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们的深情。

所以,现在我要自私地做一件事。我太奢望爱情有一个结局,我要勇敢地去追寻。

对不起,我真的太爱天牧,我真的太爱他。

现在是圣彼得堡时间深夜四点,我在天台呼呼的风声中给季雨打电话,换算一下时差,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左右,我想那是季雨在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电话打通的时候,我想我要完整地收回我的爱情。

天牧和他爸爸妈妈都已经睡了,失去海跃的痛苦正随着时间逐渐烟消云散,他妈妈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我爱他们一家人,非常爱,虽然我知道天牧并不爱我,至少不像他深爱季雨那样爱我,但我心甘情愿。我能照顾好他,但季雨不能。

“我是白晓。”我说。

“啊……是你啊,你怎么样了,好久没联系了,你好不好?”季雨的语气很欢快。

“小雨,我要结婚了。”

“真的吗,恭喜你!”季雨的声音充满了诚挚的喜悦,就和她以前一样。

“你要过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不了,成姨最近状态不太好,我想我应该陪陪她,报社的工作我也走不开。”

“天牧他一直说想见见你,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天牧?”季雨的声音有些不稳,“哪个天牧?”

“就是天马行空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看不见季雨的脸,我知道我伤害了她,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她给不了天牧幸福,能给他幸福的人只有我:“你不替我开心吗?”我说。

“恭喜你。”季雨的声音很轻,“那……你记得替我向他问好,祝你们幸福,白头……偕老。”

“小雨,有空来找我,我带你好好逛一逛圣彼得堡,这里很安静,很美,涅瓦河非常漂亮。他爸爸妈妈也对我很好,他们一家人都非常好。”

“哦……”季雨应了一声,紧接着还是沉默。

“还有,小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已经做过了。”我说,这一句话也许会让她非常难过,但我还是要说,我必须要让季雨死心。我了解她的弱点,四年来的相处,我已经把她看得很透,她善良、无欲无求,但是她的存在会妨碍我的幸福。对不起,季雨。

“是吗……恭喜你,真的。”季雨回答我。

我没有再说话,只听见电话里不断灌入圣彼得堡的风声,许久以后,季雨突然说:“白晓,我很羡慕你。”

季雨哭了,我能听出来,我心疼她了,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知道她最终一定会伤害天牧,而天牧年迈的双亲不能再没有他这个儿子陪伴在身边,我只能说,季雨,对不起,只因为我太爱他了。

太爱太爱,失去他也许我会无法呼吸,无法活下去。季雨会懂的是吗?

她不适合他。

挂了电话,我站在被夜色覆盖的窗台边,透过镂空的花窗我看见街头夜里独行在风里的女子,她像是昨夜闲潭里的一朵落花。

天牧

心很空/天很大/云很重/我很孤单/却赶不走

捧着她的名字/她的喜怒哀乐/往前走多久了

一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宝贝/久了之后她变成了眼泪

泪一滴在左手凝固成为寂寞/往回看有什么

那女孩对我说/说我保护她的梦/说这个世界/对她这样的不多

电台里突然播了一首中文歌,我和白晓正要去医院探望爸爸。我突然间想起了季雨,这么久了,她还好吗?她会想我吗?没有人的夜里她会哭吗?这些日子她恨我吗?成姨发病的时候她能照顾她吗?她还会常常去看望闻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