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在地铁里扶着立柱,我终于还是难过了,忍不住哭泣起来。我想起他身上大海的味道;想起我们在北京饭店的第一次相遇;想起他每一次温暖的笑容,他温暖的大手,他宽阔的肩膀;想起他堆满古董的家;想起非典时期我们短暂的靠近;想起他带来的朗帕尔的长笛,他还给我的怀表,他低声说“季雨,我爱你”的样子;想起他抱着我的感觉,在深夜里拥抱对方的感觉;想起别斯兰事件的那个夜晚,他脆弱的哭声……我在一瞬间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曾经想起何铮的所有一样。我知道,我和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们还没有去拥抱全世界,他还没有带我去看北冰洋的大海,甚至……没有了,结束了,我对自己说。最终我在地铁里陌生的人群中哭泣、呜咽、哽咽,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安慰。我感觉不到害怕,只是想哭,眼睛里干涩的状况被悲伤的情绪缓解,涌出的泪滴落在手上,顺着列车一直往前。
他将回到他原来的生活轨迹里,有幸福的人生和美好的家庭,白晓在天堂一样美好的婚姻里等着他,他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儿子,甚至……很好的爸爸。在地铁上,我靠着车门迷迷糊糊地想着,慢慢停止了哭泣。我变换姿势缓解疲倦,很闷,是不舍吧,别自欺欺人了,再也不会有机会拷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留不住的人,留不住的爱,我对自己说,没有理由让他替我沉醉在回忆里,没有理由扼杀一个人的幸福。
我的确是怀念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一个如此透明的人,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能如此纯粹,如此执着。寂寞也许将是我未来的全部,也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再遇见这样的爱情。张爱玲说:“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突然间我觉得我和马天牧相处的时间是那么长,那么长。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方向,从一段对话到另一段独白,转来转去,想念的影子或长或短,于是时间就显得特别长。而这其中我与他的故事却稀少得叫人有些慌张,只有他不断靠近,我不断逃离,然后是漫长的叙述,刹那的快乐……
地铁在隧道里穿行,我想起何铮是厌恶地铁的男子,他说搭地铁的时候他觉得压抑,他渴望奔跑在光明里,在弦乐齐奏的时刻绽放他从容不迫的微笑。
我也曾那么爱过他。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报社一切如常,成姨仍旧在家等着我回来,我开门的时候她露出孩子般灿烂的微笑。
在等待明天到来的时间里,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离开枕头,赤脚下床开了DVD,机器里有很久以前看了个开头的《花与爱丽丝》,我坐在地板上独自看起来,声音调得很小。影片的画面像是另一个《四月物语》,同样说不清的暧昧,青春永恒的困惑--得到与失去都不是要死要活的刻骨铭心。看到那个在台上声嘶力竭表演相声的眼镜少年,我竟然落下泪来,无论如何尽力,都无法留住观众,唯有空荡荡的舞台陪伴。原来,青春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那么张扬又那么隐秘。青春已经离我远去,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我仍旧很早醒来,在卧室里翻出一些凌乱的东西,属于何铮的奥斯卡颁奖典礼、怀表、收藏结婚证的纪念册、电影票、离婚证明、朗帕尔的长笛唱片……我找了一个箱子,把一切都装了进去,下定决心在出门的时候塞到垃圾箱里。
我把垃圾箱的盖子掀起来。
恍然间,我又从一堆杂物里翻出爸爸珍藏的结婚证纪念册,凝视着、看着,只是沉默许久之后,我把它和箱子都扔了进去,落下沉闷的声音。
又是冗长的地铁时光,与陌生的人们相对着,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今天是天牧结婚的日子,他会很幸福的。
在报社,我翻看着明天即将出版的稿件,办公室里实习生在忙着校对,张妮盯着电脑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杨主任偶尔过来看看大家,依然带着淡然的微笑。所有人似乎都非常熟识,其实对彼此而言都是陌生的人。
一切又变得和往日一样,日子平凡得叫人有些害怕。我看着桌子上的一切,水杯还是水杯,日历还是日历,灰尘还是灰尘。
天牧此刻在哪儿呢?在赶往教堂的路上,还是已经在喜悦的新房里?白晓会是最美丽的新娘。一切终于还是离开了,所有人到最后都离开了,时间的遗址比烟花更寂寞。
实习生过来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季姐,这是我校对好的稿子,你看看吧。”我微笑着点头,看着小姑娘拘谨地离开,标题是:俄罗斯……
我看不下去了,仅仅是这三个字。那是他的国家,我眼前模糊一片,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天牧离开那天飞机起飞的引擎声。我放下稿子,看着屏幕,在办公室里不能哭不是吗?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脑中有空白的斑点,既不是流出的鲜血,也不是无奈的分手,我终于有些明白这是爱的感觉。我曾经以为痛是刻骨铭心的,而事实上,痛是难以被时间融化,却被时间分解消失,最终在心底留下烙印的东西。
再见天牧,再见何铮,再见爱情。
在时间的遗址深处,世界终于变得完全陌生。我不会再有爱情了,我的爱情已经死了,在何铮离去的时候死过一次,在天牧的呵护下死而复生,现在终于彻底死了。
下班的时候有同事抱怨下雨了,我凑到窗边看了看,是迷迷蒙蒙的小雨,又下雨了……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与同事打了招呼后离去。风有些大,就让风吹过我空白的脑海吧。
走在过街天桥上,我看见湿漉漉的马路上五颜六色的灯光,还有楼宇间广告牌的霓虹灯,各式各样的光都浸泡在细雨里,很美。但这些都是会消失的,雨停了,这些水影里的光就会随着水汽的蒸发而再也不见踪影。
回家的时候,我在小区里看见垃圾箱已经被清理过的痕迹,那些东西离开了。
家里的灯光散发着明亮的温暖,在楼下看着家里的灯光,我想起了在天堂里安睡的爸爸和妈妈,现在我与成姨也有一个家了。
我恍惚往前走的瞬间,雨突然大了些,我加快了脚步,却突然感觉有一阵熟悉的气息掠过耳边,伴着同样急促的脚步声。
“季雨……”
我听见一个模糊而柔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瞬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回头,千万不要;我告诉自己天牧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婚姻、事业、亲情和责任;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又一个短暂的疼痛,一切终会过去;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不会回去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做一个罪人,不要做一个贱人;我告诉自己我不可能去那个寒冷的国度,白晓的婚姻才是他们幸福的归宿;我告诉自己也许这只是幻觉,我要往前走;我告诉自己要回到自己的家,成姨还在家里等我……
可我仍旧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灯光被雨水打湿。当风吹起我的长发,我泪流满面。
“季雨,我是何铮。”那个声音终于靠近了。
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三秒钟的诧异和空白。
我回过头,在长发飘散的空隙里用一如既往的目光看着他,他眼中有我曾熟悉但却遥远的温情。那是你吗?或者仅仅是个陌生人,只是陌生人罢了。
我带着泪光,莞尔一笑:“陌生人,请……抱紧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