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赖三听得心醉,连他都不由得赞叹一声,“太祖皇帝真是英雄了得!有包天的胆子!”
越天意道:“勇气自然是有的,可太祖高氏打动我先祖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说,已经战乱了这么久,天下极度思安,江山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那是再也经不起一点动荡了,我们再战,无论谁胜谁败,都是千古罪人!又有什么能留给子孙?何不两家罢手,你我做个能庇佑子孙万代之人,从先祖留下的文札记载得知,先祖对太祖皇帝,此生都是心服的。”
赖三听得心驰神往,觉得本朝的往事比起说书的那些话本也毫不逊色。用说书先生常用的一句话赞道:“这叫勇夺天下,仁治天下!”
“仁治天下?”越天意淡淡一笑,“你或许信得过英雄一句话,但先祖几十个亲眷、几百个部将幕僚、几万个将士的前途未来,怎么能靠一句话就信了?即便太祖守信,他的子孙难道个个都能守信?所以当时大兴的太祖皇帝还许下一个承诺,让定西王世代保留一张底牌,凭着这张底牌,高氏不敢对越氏轻举妄动,先祖才放心的。
“你也不必太自责,初遇你时我不装傻是不行的。眼下就不同了,现在,我装傻有装傻的好处,清醒也有清醒的好处,你不过将事态的发展变得快了一点罢了。我固然措手不及,他也未曾预料。我既然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他就不会再怀疑我能否掌控这张底牌,这张能使一个国家之力都有所忌惮的底牌,他又岂能不怕?”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心里劝着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是要看时机的,时机对了,极弱可以克极强,时机不对,万全的计划也有可能功亏一篑!天佑若是不死,她毫无用处,必然不能活着回到泾州,结果天佑死了,这就是时机!穆延陵既然让她活着回到泾州,那便不能轻易动她了!至少在有绝对把握之前不会动她,这就是时机!从头到尾,他哪里有过把握?还不是让她走到现在了?不要怕,不要慌!穆延陵一步走乱,步步都会错上那么一点……她只要睁大眼睛看着,就一定能在这一点一点之中找到机会,一定能!
“是什么底牌?”赖三忍不住问道,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多嘴了,果然越天意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怕就好……他怕就好……”赖三心情轻松了一些,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还有怕你的地方就好。”他摸着自己的胸口,“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问了。”
压力一下子松了下来,听越天意的口气意思,她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她能成功,她有活路,自己就有活路,七叔就有活路,这岂能让他不开心?
就像掀开了一座大山般,笑容一下子就回到他脸上,窒息般的压抑感没了的感觉实在太好,他深深地吸着空气,感觉一切都无比美好,好得想让他手舞足蹈。
“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高兴?”越天意惊i宅于他比自己更自信,“我没说我一定能成。”
“哦……呵呵,那也比没办法的好啊。”
“我有办法,不代表我能顾得了你!你还是可能只有两三个月的性命了。”她提醒。
赖三顿了一下,仍旧笑:“那也比现在好啊!”
他可不比越天意,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多少日子是不艰难的!混上这一天的饭钱可不就先高兴这一天吗?要是去想明天饭钱去哪儿找,那他活这么大就不应该有快活的时候!
他和越天意目的不同,所求不同,自然心情也不同。
“天意,那现在我们出来可以做点什么吗?”他问道。
越天意摇摇头说:“不做什么,只是表达一个态度,我准备和他正式宣战的态度。做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回去也可以了。”
“你没有事吗?”
“没有,事情都不能现在做。”
“既然这样,我们索性玩玩吧!”赖三道。
越天意又是一愣。
“好不好?反正今儿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回去早了穆延陵也不会有好脸色,我们就去玩玩吧。”
“穆延陵不会给你脸色看,他会对你客气得不得了。”
“那我也不想看!虚情假意的更没意思,我们难得出来一次,又不需要做什么,我们就去玩玩吧!”他像个孩子似的坚持。
“玩……什么?”越天意迟疑。
“走走、逛逛!看到什么好,就玩什么!让他知道了闹心去,至少心情上,不能输给他!”
“我不知……”
“走吧走吧!就去南街吧,最是好玩不过。”赖三拉着越天意的手,往一条小路拐了过去。后面顾子期等自然也只能远远跟上了。
南街并不是泾州城朝南的大街,而是“烂街”的另一个文雅叫法,这条所谓的街比较窄小,卖的都是便宜货品,一文钱十个的窗花,一文钱两个的大馒头之类,连肉包子都很少出现。当然做贫民生意居多,街道两边全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货摊,偶尔能见到一两家挂着幌子的小饭店,也是堂屋里只能放得下两三张桌子的那种二荤铺,门脸小小的。
“我以前每天都来这里买点东西。”赖三对越天意解释,“在这一条街上能消磨半天工夫。你看有什么好玩的。”他拍拍腰间,笑道,“我给你买,姓穆的出钱!”这条街根本过不去马车,人却格外多,摩肩接踵挤挤挨挨的,热闹得不像话,两个人在街上慢慢走。至于后面有没有人跟着,他根本不去管。
越天意从来没试过这样逛街,她有些迟疑地拿起一朵绒花,很粗糙的式样,用的也不是姑绒,又掉绒又褪色,但是那颜色映着白雪真是喜庆。
要是一般人,摊主早上去招呼了,可是越天意明显不属于这个阶层的装束神情,让他自惭形稷,在一旁不敢出声,直到越天意表示出对他的货品感兴趣,他才紧张地开口:“这位小、小姐,买一朵花戴吧,我这花……长久。”
他本想说精致,却见越天意头上别着一把白玉梳子,五福捧桃式样,五个蝙蝠全雕琢得精细无比,五个豆大的桃子枝叶倶全,这精致俩字哪里出得了口?想说漂亮,人家垂髻旁又有一朵淡粉色的杜瞎,而且是真的鲜花,比他的花漂亮不知多少倍,过年当口,不是家里有暖房的人家哪里能来的鲜花?所以好看俩字也说不出,其他喜庆、新鲜、富贵……全都不好意思说,只得说了个长久。
赖三扔了几个铜钱下去,动作好似扔了一百两银票般财大气粗,大声道:“来两朵,好事成双!剩的赏给你了!”好个土鳖样!
越天意没有觉得花好看,也不觉得他的动作好笑,却还是伸手接过那朵花。
赖三嘿嘿一笑,将另一朵红色绒花戴在越天意鬓角上,见她一下子就俗气了不少,却大声道:“真好看!”
越天意皱皱眉,并没有去摘下那朵花,眉目之间,似乎又柔软了一点。赖三开始的糟糕心情被身边这个今天格外柔和的人软化了,慢慢动作也温和下来。他拉着那只软和的小手,默默地走,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越天意就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走了半条街。赖三这段日子以来见识广博,再看街上的东西都觉得实在没什么看得上眼的,越天意却仍然很有兴致,什么都想看—看。
“有这么好看吗?”赖三道,“什么好东西你没见过?用得着这样跟乡下人进城一样吗?”
越天意摇摇头:“我没有看东西,我在看人!我非常羡慕你,三哥!羡慕你可以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
赖三诧异地四周看看,一群全是灰头土脸的人,粗糙的手上长着冻疮,浑浊的眼睛迎风流泪,卖东西的使劲叫卖着,买东西的扛着沉重的包裹,个个都抹着冻出来的鼻涕眼泪……
“你开玩笑吧!”他诧异道,“我还不知道多羡慕你呢!你多风光啊,我全家小命都攥在你手里呢,我有什么可羡慕的?”说到这里,赖三又难以忍耐那口怨气,酸溜溜地说,“我还想请郡主娘娘高抬贵手,指望你给我留一条小命呢。”
“你羡慕我?”越天意转过来,平静地看着他,“三哥,我用我所有的一切和你换,我的未来,我的身份,我以后可能拥有的一切,换你来承受我遭遇的所有的事,你换吗?”
赖三刚想脱口说换,随即认真想了想,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上升腾而起,他脸色煞白,连连摇头。
越天意淡淡一笑,说:“所以我必须心狠手辣,也必须拖你下水,无论你接受不接受,你都应该明白。”说罢抬步就走,赖三心里沉甸甸的,错了两步才默默跟上,一时间两个人都静下来。
突然一个声音叫道:“三子?”语气充满了怀疑。
赖三闻声抬头,见了马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六姉!”他快步走到一个小吃食摊子前。
那是一个长得很粗壮的妇人,脸红彤银的,她笑着拍了拍赖三:“真是你啊,哎哟三子,你穿这么身好衣服,婶子都不敢认了。”
赖三笑嘻嘻地道:“婶子气色这么好,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岁,我也不敢认了!”
“你这张油嘴!”那女人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拍打着赖三的肩膀,道,“你七叔呢?后来找到没有?怎么没见跟你一起出来?”
赖三略迟疑一下,便道:“找到了,天冷,七叔不爱动弹,就在家歇着了。”他有意岔开这个话题,大声问,“婶子,你怎么出摊了?我上次回去,六叔说你骨节疼得都拿不动筷子,这些天我也没看见你,还当你在家歇着呢!”他关切地问,“婶子,你是不是没钱用了?”
“有钱,你上次回去给我家老家伙留的十两银子,我们还没动呢。想开了春看看能不能办点货,让你六叔担了担子去乡下卖卖,我歇了一个多月,已经好多了,这还是第一天出摊子,就遇上你了!王大娘也和我一起出摊子了,就在前头,我给你叫两声啊!”说罢她就扯着嗓子喊,“王家的!王家的!”声如炸雷,老远另一个声音也吼着回答:“赵家的,怎么了?”
“快来,三子在我这儿!”
“真的?”那大吼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我来看看!”
赵六婶嘿嘿地笑,转向一边静静站着的越天意,眼前一亮,仔细打量半天才笑问赖三:“这是你的小媳妇吗?”
“不、不是……”赖三脸一红,繼尬得说不出话来,该怎么介绍越天意?他不知在多少人面前说越天意是“我媳妇”,可真到了认识的人面前,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加不知所措起来。
他这个反应让赵六婶很开心,更是扯着嗓子叫起来:“王家的,快过来看,三子的小媳妇,长得……啧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水葱似的!”
“是吗是吗?”一个中年女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兴高采烈,叫道,“三子,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就娶个了小媳妇……”
“婶子,你小声点,真不是我媳妇……”赖三红着脸辩解。
可是王大娘看着越天意愣住了,揉揉眼睛,迟疑道:“这不是三子那时候带回来那个傻……”
王大娘就是赖三的邻居,两家挨着的,曾经过来借罗子的时候见了她一次。
“三子!不是说她是定西王的郡……郡主,所以你才领了赏金……”
“王大娘,你看错了,不是。”赖三只要硬着头皮说瞎话,印象中王大娘就看过一眼,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可是她这个样子……我明明记得是……”王大娘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么漂亮的小美人,这辈子能见过几次?她印象深刻极了,哪里就看错了?明明就是三子家爱啃鸡的那个傻姑娘。
赵六婶推了她一下,奇道:“王家的,你这是怎么了?你见过三子的小媳妇?”
“见过……也不是,就是觉得像……”
“像吗?”赖三反问,“我怎么觉得她比那个郡主好看多了呢?”
“可这也太像……”王大娘争辩道。
“啊!你是说老王爷的郡主啊!”赖三凑近了低声埋怨道,“大娘!你小声点,我都说不是了,你还非说是。当着她的面说什么郡主,我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了。你快别提了!”
赵六婶本在一旁迷迷糊糊地看着,然后上前拉住越天意的手,笑咪眯道:“哎呀呀,你手怎么这么凉?冷了吧!快点坐下,到婶子这里喝一碗热乎豆腐脑!”她的手很是粗大,被水泡得有些浮肿,暗红色的冻疮印子满手都是,手指纹路里都是洗不干净的黑色,指关节大得像一个个核桃。
越天意的手在她手里,便如同玉石雕琢的工艺品一般,对比极其鲜明。但那粗粗一双手,真的是热气腾腾的。
她将越天意拉到摊子前的小杌子上坐下,盛了一大碗豆腐脑递过来,又给赖三盛了一碗,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越天意拿起那个看着不算太干净的瓷勺子,舀了一勺子尝了尝,倒也不觉得难吃,因为烫,分成几次才吃完这一勺子,又舀起一勺吹着。
赖三一直在看她,见她真的吃了,似乎松了一口气,自己才稀里哗啦大吃起来,边吃边乐,一副嘴都合不拢的样子。
“好不好吃?”赖三问道
“很好,有些鲜味。”越天意回答。
赵六姊笑道:“汤里放了蘑菇土!那可是正宗的洞子货!我当家的去暖栩挑回来的,能不鲜吗?”
“蘑菇土?”越天意往汤里看了看,汤是暗棕色有些浑浊的样子,只能看出放了酱油,蘑菇土是什么?
咳咳咳!赖三在旁边呛了一下,涨红了脸道:“你别吃了,给我吃吧!咳咳,我帮你吃!”说着就去抓她的碗。
赵六婶一筷子敲在他手上,道:“你不够我再给你盛!抢你媳妇的丢人不丢人?”
“婶子,你别说了,她真的不是我媳妇!”赖三窘迫无比,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哎呀你这个臭小子,人小姑娘都没说话,你多嘴做什么?”赵六婶呵斥了赖三一句,又对越天意欢快地说起来,“蘑菇土啊,就是种蘑菇剩下的土啊,采了蘑菇走之后,土里都带着鲜味,用罗子罗一遍,还能罗出来不少蘑菇碎渣子呢!把蘑菇土炒一炒熬汤,味儿不比蘑菇差!要不我的豆腐脑能这么好吃?”
赖三脸都涨红了,却见越天意盯着那勺子看了看,停了一会儿,还是放在嘴里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