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看着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却也不躲不闪,只是傻傻地看着他靠近。
赖三有气无力地叫道:“小傻子!快跑!你快跑!他也没力气了,他追不上你!你快点跑啊!”
“你还有劲说话!打轻了是不是!嗯!”王屠户这时也看出小姑娘脑子不对劲了,估计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于是重新回到赖三身边,一脚踹在赖三肚子上,赖三高声惨叫着滚到一边,嘴边也渗出血来。王屠户怒气难消,追上去接连拳打脚踢。正当他抬脚的那一刻,被赖三找到机会,从他胯下钻过的同时暴起一跃,正抓住他的命根子使劲捏了一把。
王屠户倒地抽搐,赖三摇摇晃晃起来,他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唇肿得扯着整张脸都歪向一边,满脸都是乌青紫红,鼻血一滴滴地流,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但是他心情却十分好,来到小姑娘身边,嘿嘿笑道:“你这个小傻子,怎么连跑都不会?你说三哥要是打输了,谁护着你?来,跟我一起跑,咱找个地方躲一下。”
那小傻子毫不反抗,乖乖跟着一起跑,速度还不慢。可是大概跑出一炷香时间,赖三手臂一沉,回头见那小姑娘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一片,头上瞬间就大汗淋淋。
这个样子赖三见得多了,一看就是太长时间没吃饭,饿的!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自己和她分手到现在三天时间,估计这姑娘什么也没吃过。赖三半抱着她,略一犹豫便拿定主意,还是救人要紧,他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即便王屠户追来了,还是救人要紧。抬眼见面前正是个小饭馆,急忙上前大力敲门。
天刚亮,那小饭店还没开门,开店的被赖三粗暴地敲开门,睡眼稀松还有些迷糊,可一看赖三爷此刻的形象顿时就清醒了,这得叫多少人围住胖揍一顿才能成这样?
“看什么看!”赖三恶声恶气地道,“爷没看路掉坑里了!你管得着吗?”
店家只得装成没看见他的样子道:“客官要吃点什么?荤菜小店有各色鸡肉猪肉,素菜有茄子干豆角干和冬白菜,客官如果想吃鱼,我们也可以代买。”
“不要那些!”赖三道,“有什么现成吃的,快拿些来。”
“现成的只有昨夜的冷馒头……”
“冷馒头就冷馒头,拿碗热水,快些上!”
冷馒头刚刚端上来,那小姑娘立即一手抓了一个,飞快地往口中塞去,嚼也不嚼,便伸着脖子使劲往下咽,前一口还在嘴里,后一口已经又狠狠咬下,另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向嘴边凑过去。只看她吃了两口,赖三就知道不好,一把狠狠抱住她,另一只手拼劲,将馒头从她手上夺下来。
赖三不知道,在特别讲究礼数的世家,回灵头七那七天,一日只有黄昏时分可以吃一餐稀粥,以表示自己心痛亲人,无心饮食。这个小姑娘见他刚好在饭前,也就是说,她并不是三天没吃饭,而是连着七日只吃一餐,加上整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在赖三怀中极力挣扎,铆足了劲去够那盘子冷馒头,虚弱的冷汗更是不停地流下来。赖三叫道:“你这样吃会死的!老子见得多了,饿得狠的像你这样吃,个个都死了!不要动!”转头又叫,“店家,先拿两碗米汤来!”
见她还是挣扎,丝毫不爱惜身体,想到她脑子不清楚,想必也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于是便解下腰带,将她两臂胡乱绑住,自己拿个小勺子,把热水吹吹往她口中喂。
好在那姑娘还肯喝水,一碗热水下去,更多的虚汗流出来,她的脸色看着更差了。
赖三又端起店家送上来的米汤,喂了她一碗米汤。但是四天粒米未进,差不多已经是饥饿的极限,米汤喝进去,只能更加让她清晰地感受难耐的饥饿,她呜咽着看着馒头,吃力地喘着气。
“店家,杀一只鸡。”赖三也被她累得一身大汗喊道,“熬点鸡汤,下一把细面条来!”
见那店家看着他迟迟不把手抽出来,渐渐嘴边带了讥讽,赖三一怒之下,将新买的棉袄脱下来,向桌上一丢:“这件棉衣正好两钱银子买的,顶你的一只鸡!”
赖三脱下棉袄冻得他立即跳了几下。棉袄下面是簇新的雪白内衣,只可惜沾了不少血迹,成衣店的玩意儿尺寸略有些不合适,不过好歹比光着身子好看些。可惜好看代替不了温暖,赖三嘴唇很快就青了。
店家捏起棉袄撇撇嘴又丢下,道:“这恐怕不够,大冷天的,脱了你的衣服,冻出个差错还说我作孽,客官还是找别家店吧。”
赖三眼睛一瞪:“少啰唆!三爷就看上你这家店了!衣服不够,棉裤爷也脱给你!你要不嫌弃,靴筒子,内衣裤!这全是簇新的!爷就想吃鸡,光腚回去爷也乐意!”说罢站起来作势就解裤带。
开店的见这副流氓做派,就知道遇上个滚刀肉。拦住他道:“哎哎哎!这样吧,这件棉袄买鸡是不成的,我先给你们下两碗鸡蛋细面。烂烂的炖了,点上香油细葱,也不比鸡肉味道差,再给你冲点红糖姜水,浓浓的多放红糖,下个鸡蛋花进去。驱寒又补身子,正适合您两位,棉袄你先穿着,出门再给我,您看如何?”
这样也算公道了,赖三的棉袄其实是一钱七分银子买的,何况一场大战下来也破的不轻,若是送去当铺,也就给十几二十个铜钱,的确吃不成鸡。
赖三点头答应,也实在是冷,便将棉衣套回去,趁着店家煮面的工夫,又喂小姑娘一碗米汤,然后东拉西扯地和她说话,哄孩子一般小声哄着她,甚至连哄孩子睡觉的儿歌也唱出来了,使尽浑身解数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将精神全部集中在食物上。
他就这样说着唱着,两碗米汤喂进去,估摸着肠胃润开了,不会有问题了,这才用筷子挑起面条,吹的不烫了递到她嘴边。
谁知这小姑娘刚刚饿的直扑食物,似乎什么也顾不上,此刻面条凑到嘴边了,却不张口,只是怔怔地看着赖三,她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突然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那点水光快速汇集,转瞬就成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滑下去,就这么慢慢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惨,开始还是一滴滴下去另一滴才冒出来,现在却是泪水一颗颗不停地涌出来,直如涓涓细流。
“哎呀!”赖三急了,“又没说不给你吃,你哭什么?这不是面条吗?赶快吃啊!你再哭我生气了啊!”说到最后不耐烦起来,声音渐渐加大。然而对着傻子有啥道理好讲?她自然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而且她又不哭出声,只是咬着牙,任由泪水纷纷滑落。那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悲痛,远比号啕大哭更加让人看了难受。
赖三不知怎么的,自己的眼圈也快红了,只能柔声道:“别哭了,小傻子,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这些都给你吃!别哭了,好不好?”
见自己无论怎样说,她的眼泪仍旧是捉对儿滚落。赖三急出了一身汗,忽道:“别哭啦,三哥这儿有个好曲子,唱给你听,保管你听了高兴……”
话出口顿时就后悔了,他倒是的确会唱不少小曲子,不过在古代好人家的女人不唱曲,赖三会的小曲都是下层妓寨娼寮里听来的,哪有什么好话?
他捡了一首不太下流的,清清嗓子开口唱道:“月儿高,望不见我亲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着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
好在面前是个傻子,只要他唱出旋律来也就行了,唱的什么傻子是不在乎的。
他清清嗓子,想想这叫什么事啊,自己成哄孩子的奶妈了。对上少女如水的双目,却还是搜肠刮肚,找出一首当地人哄小孩睡觉时的经常唱的儿歌。
“阿姆种南瓜,
南瓜开黄花,
花儿开过了,
结个大南瓜,
阿姆打开看,
里面是个瓜娃娃!
阿姆抱着他,
阿姆亲着他。
娃娃快睡吧!
……”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带着一脸赤红紫青的伤,肿着眼睛歪着嘴,难看得像个猪头!却连说带唱,用尽力气要哄着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这个样子让她感到心安,还是傻子另有主意,总之她的眼泪慢慢收了回去,张开嘴,将那筷子面条含进嘴里咀嚼起来。
一碗面前后吃了一个时辰,估计肠胃不会有问题了,赖三这才放心下来,见小姑娘刚刚那一番痛哭,把一脸黑灰哭成唱戏的花脸一般,伸出袖子想给她擦,想起这件棉袄已经是别人的了,便卷起袖子,用雪白的内衣将那张花猫小脸仔细擦了一遍,笑道:“你这是在哪里蹭的哟,足有二两煤灰!包公也没你黑!要不是我这几天从早到晚想的都是你,几乎都没认出来。”
整个袖子都擦黑了,小姑娘的脸蛋才恢复本色,店家端了煮好的姜汤进来,见了她顿时一呆,竟是惊艳地愣住了。
赖三嘿嘿一笑,道:“漂亮吧?我媳妇!”
店家诚心诚意地点头:“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赖三心情大好,得意扬扬地道:“小傻子,跟三哥回家!”
且说王七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身边不见了赖三,以为他又出去要饭打短工去了。心里暗道:这小子花钱虽然大手大脚,人倒也勤谨,家里放着这么多钱,还不忘了出去找吃食。
正想着,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房门被咣当一声打开,赖三穿着一身内衣,哆哆嗦嗦地跑了进来。
王七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三子!你的新棉衣呢?”转眼往他脸上一看,更是大惊失色,“天啊!这是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三子!你没事吧!三子!你还好吧?
“七叔!你先别着急啊!等我进来和你慢慢说!冻死了,你也快进来吧!”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门外说的,赖三回手伸向外面,拉了一只手进来。
王七的眼睛立刻便落在那只手上了,以至于那人进来很久他都没有办法移开眼睛,他无法想象人的手怎么可以长成这么白,这么好看,也没有什么词可以去形容这种好看。
赖三拉着那个姑娘进来了,说了声:“自己找地方坐!”便一头扎进被窝里,好好哆嗦了一阵才缓过来。
好在前两天他嫌钱烧手,棉衣一买好几件,便又寻了件新的穿上,这才不打摆子一样发抖了。
“三子……这姑娘是……是仙女吧?”王七目瞪口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却又忍不住揉揉眼睛。
赖三打了个喷嚏,道:“就是那个小傻子,真是奇怪了,这都三天了,她家里人真的没找她!我说她家里人也真是,放个傻子在外面,他们就放心?”
小姑娘难描难画的精致面容配上赖三以前那件破烂不堪的肮脏棉袄,让人有给她穿这种衣服简直是犯罪的感觉。赖三从被窝里掏出那件雪白的貂裘,道:“诺,你还是穿这件衣服吧,这个暖和。”
小姑娘却对原本属于自己的衣服毫无感觉,只管笑眯眯地看着墙角潮湿晕开的印子,好像那几个不规则图案有多么好玩一般。
赖三走到她身边道:“来,把这件破衣服脱了,穿这个,这个暖和,听话。”
小姑娘依然毫无反应,也不知道听不听的懂他说话。
赖三不耐烦起来,伸手去拉她的破棉袄,谁知那小姑娘却突然叫起来:“不脱衣服!不脱衣服!坏人!”
“你现在又知道不能脱衣服了,那当初我脱你这件皮货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啊?老子干坏事的时候你看我不像坏人,怎么这会儿想做好事你倒觉得老子是坏人了?这个傻子!”
赖三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指望傻子能回答他的话,谁知那小姑娘立即坚定地说了一句:“肉”。
“肉?”
“肉!”小姑娘加重语气,点点头。
“你是说……因为上一次,我给你吃肉,就可以脱你的衣服了?”
这句话大概复杂了,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赖三哭笑不得,那一日买的酱肉卤鸭还有剩下的,大冬天也不坏,他便撕了一大块鸭肉,刚要往小姑娘手里递,又想起她肠胃怕她受不了,便小小地撕下一条,在火堆上小心烤热了,这才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张口便十分专注地吃起来,这一次她果然不再反抗,由着他脱下破棉袄,换回华美的貂裘。
旧衣服脱下来,少女特有的芬芳升腾,赖三不由自主去嗅她身上的气息,突然间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乌油油的黑发,衬着素白的面容,唇边油脂染出的一点光亮如同珍珠上的辉光。赖三心中热气翻腾,双眼都微微发红了,他放低声音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三哥。”小姑娘立即回答,这是一路上赖三教她说的。
“呵呵……”赖三暧昧地笑起来,“别人叫我三哥,你嘛,你叫我……三哥哥……”语气中说不出的戏昵。
“三哥哥。”
同样的称呼用不同语气说出来,顿时旖旎全无。
“乖,这样说……三哥哥”
“三……哥哥……”小姑娘模仿他的语调,却有些不得要领。
“三哥哥。”
“三哥……哥?”
“三哥哥……”赖三一遍遍教她。
“三哥哥……”终于她学的似模似样了,那娇媚的语气从她好听的嗓音吐出来,格外销魂蚀骨。
“哎!”赖三大大的答应一声,眉开眼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贱。
“再说一遍!”
“三哥哥。”
“再说一遍,乖,再叫一声。”
“三哥哥。”
哎呀呀,赖三眉目如花,笑得真贱!这小声音叫的,赖三觉得自己都化成水了,南流北淌的。
之前赖三听过运河边画舫娘子千岁红送客出来,叫了一声‘宋爷,您慢走啊’,嗓音百媚千娇,难以形容。当时那一声曾经把他听得骨棉筋软,站在地上半晌没法挪动,不知几年过去了,梦里还在回味,幻想哪一天能有人也这样叫自己一声。如今按照想象中的教给小姑娘,谁知这小姑娘人长得远比千岁红漂亮,就连声音也软糯得蚀骨销魂,竟然比那画舫娘子还动人一千一万倍。
他心里痒痒得简直能要命。伸开手臂走过去,贱笑道:“来,让三哥哥抱抱你……哦呵呵呵……”
一切的动作到小姑娘面前的时候戛然而止,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冰雪般清澈,神态如幽兰般高贵,似乎不懂他要做什么,却又像天地万物什么都瞒不过她,但她却毫不在乎。
她毫无保留地向世间展示出雪花才有的美丽和圣洁,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脆弱得如同雪花,一点点热度就会化为乌有。
她便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躲闪,也不动容。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又如饱经沧桑的老人。
赖三怔怔地站着,突觉羞愧难当,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道自己竟然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傻子!简直禽兽不如。
他这样突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小姑娘仍然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纯净,只是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缩了一下。那一丝本来隐藏的很好的讥讽变成淡淡的惊讶。
“好了,你……歇着吧,我出去一下……”赖三迎着那清澈的目光,逃也似的往外走。
“哎哎……三子!”王七愣了一下追出去,“三子!你怎么回事?这姑娘傻是傻了点,不过人家长得多漂亮啊?再说傻子不要彩礼钱!怎么看都合算!将来生出来儿子都是一样的,我老王家还缺一个传后的呢,你跑什么啊?”
“我……我……我做不了,我不行……”赖三支吾后退。
王七急得直跺脚说:“啥叫你不行啊,这是个男人就行!你别跑啊。”
赖三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行,我真不行……七叔,我得冷静一下!七叔你先帮我照顾……我得出去冷静一下!”说罢转身就跑了出去。
王七愣愣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叫道:“早点回来!这女娃我帮你照顾!”见赖三一会儿就没影了,嘴边含笑道,“这小子!还害羞起来了。”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赖三才背着一堆不知从谁家柴草垛里偷来的柴火回到家中。还没进门,王七的声音便从屋子里传出来:“他为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嘴上花。有一次看见个标致的小媳妇街边站着,他故意打小媳妇身边过,嘴里唱着些不三不四的小调儿,谁知那小媳妇竟是个泼货!二话不说,拔出鞋底子就是一顿猛抽!回头我问他那嘴怎么肿了?他说和女人亲嘴亲的!你说好笑不?”
赖三听见王七正说自己的糗事,颇有些面红耳赤,嗔道:“七叔!你和个傻子说这些干什么。”
“三子回来了!”王七呵呵笑着,“说点你的笑话,也算培养一下感情。这丫头虽然不机灵,倒也还知道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