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天意当然知道他现在是暴怒中的,这两人彼此之间已经无须掩饰,他们的目的都是让对方去死,这个基本点无法改变,其他的什么都是小节。所以穆延陵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望向越天意的目光已经带着刀锋一样的寒意。
此刻,整个广场都沉浸在辕门射彩之后的热烈气氛中,欢呼声不绝于耳,哪怕看台上,官员们喝彩的也着实不少,章末便在他们两个耳边用尖厉的声音大声叫着“长安郡公,果然了得!”穆延陵和越天意挨在一起,没什么动作,只不过冷笑了一声而已,而且声音又低,不会被人发现。
谁知越天意竟高声问了一句:“穆叔叔,你说什么?”
她坐在看台中央,对于看热闹的百姓,此刻赖三是焦点,但对于一众官员来说,她却是焦点。这样大声一问,穆延陵一怔,恨得牙齿痒痒,他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却也只能躬身站起,道:“臣是说,长安郡公威武过人,当真是出人意料,微臣钦佩万分。”
“哦。”越天意笑容满面,道,“穆大人过奖了,他原本不擅长射箭的,特意为了这件事,学了半个月才学会!倒也下了几分功夫。”
“啊?”坐在越天意右手边的礼部侍郎周瑾大吃一惊,脱口问道,“长安郡公这等神射,是半个月学会的?”
“是。”越天意点点头,“我家仪宾别的尚可,这射术确实涉猎得晚了些,这件事穆大人是知道的,还是他帮着仪宾安排去校场学了学,此事还要多谢穆叔叔帮他操持。”
章末周瑾顿时都吃惊地望向穆延陵,穆延陵只得点头称是。
章末叹道:“只不过学了半个月的射术,竟能辕门射彩,真是天纵之才!真是天纵之才!”这一刻他心中哪里还有什么长安郡公不学无术之想,只等回去之后,要好生向三皇子说说,这个人,必须抓住了!
此刻,他心中那个天纵之才射出这支箭之后才睁开双眼,一见漫天金星,还当自己头昏了呢。片刻才从欢呼声中知道自己瞎猫蒙中了死耗子,他押上了那么多,如今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发出霹雳般的一声大喝:“至尊宝,通杀!”
只有骰子开盅后看到三个红彤彤的六点才和他此刻心情相符,所以他根本没有第二句能表达心情的话语了。
谁知这一句大喝声音实在太大了些,他手底下那三千士兵正在用热烈的目光看着他,听到这一句,足足有一半的人心痒难耐,竟有上百人同时应声喝了一句:“至尊宝,通杀!”
看热闹的百姓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好些人忍不住爆出轰然叫好的声音!你要说什么“扬我国威,振我士气”之类,官员是记得住了,但要士兵和百姓们挂在嘴边那就不大可能,但这一句当真喜闻乐见,朗朗上口,片刻就传遍整个广场。
“至尊宝,通杀!”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泾州百姓为自己鼓劲很爱说的话,也成了这支偏军战场上的军令。
等在旁边已经很长时间的司礼衙门官员此刻在雄壮的“至尊宝,通杀!”大喝声中,用力吹响了号角。
然后他把号角从嘴里拔出来,声撕力竭地大声喝道:“辕门射彩,壮我军魂!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癸酉年腊月二十六,泾州得胜门外,成军!”
这支军队日后的名称在定西所有的军中都显得很特别,和此军成军后第一战很特别有关,和这个只有在赌场才能听到的军队口号也有关。
随着司礼衙门官员三声喝过,这支军队便算组建成功了。
章末和周瑾仔细地看着,体会定西和大兴不同的风俗。若是在大兴,一军成立阅兵之后,应该是给军中内定好的各级军官封官的仪式,除了主将外,尚有偏将、禆将、牙将、什长、伍长等各等级。
章末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了一句,穆延陵挨得他近,只好详细给他解释,定西成军仪式只是一个部分,要等之后第一仗得胜,给这支军队命了名,之后才能有军旗和若干编制之类,若是没打胜,这支军队便会就地解散,各个军衔都没了用处,军旗当然也用不着了。
他在看台上转身,冲着三皇子让他观察后预备拉拢的目标,脸上早已经堆满了笑容:“长安郡主,咱家一向倾慕定西越家,只是无缘得见老王爷一面,而今见了长安郡公如此英武,咱家就好像看到了老王爷昔日风采。这老天也是,怎么就那么等不得,急着将老王爷招到天宫去享福了呢。”说到这里,这太监做戏做惯了的,眼泪扑扑就下来了。
越天意微笑着听着,说的是她父亲,但她却并没有和章末预想的那样,和他一起落泪。真正的悲哀他见过吗?
“老王爷啊!您老人家怎么就不多留留,看看今儿,您的佳儿多让人羡慕。你去了天上享福,留下郡主一个人,咱家一想起这事,可就……呜呜呜。”章末判断失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只好越说越动情,越天意始终微笑看着他。穆延陵见章末没办法下台,心里将越天意骂个狗血淋头,却也只能上前劝解,并且跟着章末拭泪呜咽。
赖三射中彩球,喜不自胜地脱口说出“通杀!”之后,勉强等待各种仪式完成,兜马便向看台冲过去,他还是小人物心理,干了一件漂亮事,最想显摆的人便是心爱的女人。
谁知到了看台,却见看台最中央哭声一片,看台两侧的官员也只能跟着做出一副悲戚的表情,整个看台上跟个灵堂一样,只有最中间的越天意面露微笑,看上去十分诡异。
“天意’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了?”赖三奇怪地问。
“你回来得正好,穆叔叔最听你的话,来帮我劝劝他,他病得那么重,可不能这么伤心的。”越天意用有些焦急的声音对赖三说,就仿佛真的很关心穆延陵一般。
“啊?噢!”赖三只是一愣,立即踏上看台,来到穆延陵身边,深情地道,“穆大人,快别哭了!七情六欲伤身伤心啊!你前两天还病得起不了炕,这才好一点,就这么哭,这可不好。”
周瑾奇道:“穆大人前两日身体有恙吗?却是没看出来。”前两天穆延陵设宴宴请他们二人,没什么有病的样子。
“穆叔叔事务繁杂,病也是累病的。”越天意声音低柔地说,“原本事情该是郡公管理,就是为了这个成军,将好些事都推给了穆叔叔,害他生了病,天意真是有些难以心安呢。”
穆延陵只得站起,拱手回答:“劳主上关心,微臣无碍。”
“好在郡公了结了成军的事情,泾州城城防,可以交回给他管了。穆叔叔你可要好生歇歇,千万保重身体。”越天意柔柔地说道。
穆延陵霍然抬头,泾州城防!她居然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讨要泾州城防的管理!泾州城防说起来官不大,职责却是极重。不光因为泾州是定西的首府,还关系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起事之时,这径州的城防在谁手中,关键时刻,甚至能扭转乾坤!
有些事情可以让步,这件事却没得商量,他眼中寒意上涌,身子也拔直了,朗声道:“城防无大事,却又烦琐,微臣恭居高位,自然要为主分忧,主忧臣辱,城防这种小事,怎么能劳郡公费心?”
越天意道:“他迟早也要做些事,我觉得从城防开始倒也合适。”
穆延陵道:“马上就是正月,城防却比以往更加烦琐,郡公实在不必此时接手,做这一件事便占据了全部精力,其他什么也做不成了,郡公若是要做事,不妨做些大事。”
越天意轻轻摇头,柔声道:“穆叔叔,我父王在世的时候,我就当您是长辈。这里都是自己人,您也不用说客气话,郡公毕竟年轻,他哪里能做得了多大的事情?大事还是要靠穆叔叔帮忙,城防这等事琐碎辛苦,只要肯下些功夫,倒还是能做得好的。又正好是都尉分内之事,不交给他做,却让他做什么?”
穆延陵摇头道:“郡主此言差矣,郡公在绮兰围场便带领军队围剿强敌,虽然年少,但定西上下,谁人不知郡公勇武?今日成军,郡主也看见了,郡公深受军队爱戴,郡公年轻,但他丝毫也不浮华,做事踏实、肯吃苦……”
他话没说完,越天意却幽幽叹了一声:“那也就是一介武夫,管不了政事。他是有些勇武,还肯吃些辛苦,所以我才说,他管理城防必能胜任,其他的大事却还是要靠穆叔叔提点。”
他心中冷笑,我特地选了个文不成武不行的东西,特地挑了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你也只能接受,还当他是个救命稻草!小丫头,你当你凭着个出身,就能翻了天吗?
“郡主过谦。”他微微一笑,“人的出身各有不同,能力也各有不同。但是微臣所见之人,机智的人通常做事不认真,勇武的人通常做事不缜密,有些身份的人肯吃苦的,那更是少之又少!认真做事能短时间拿出成效,却又能深受部下爱戴的,更是一个也没见过。郡公机智、勇武、认真、执着一个也不缺,且又深受爱戴,这样的人将来必成大器!他目前年轻,正是学本领的时候,岂能在城防这种琐碎事务中,将他难得的锐气消磨了?”
越天意见此事穆延陵毫不让步,哪怕是当着使臣的面,他也不肯让步,知道城防一事触及他的底线了。
但城防对她却也十分重要,别看泾州有几万驻兵,但真正起事的时候,成败就在一刻,士兵是不会去管这么做为了什么终极目的的,城防官往哪里调兵,他们就往哪里去,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得到了城防调度之权,便是掌握了主动之权。
比如薛据五千兵进入的时候,将城中士兵调离,哪怕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到时候别说几万人,便是几十万也来不及救援穆延陵。反之也是一样,若是调动之权还掌握在穆延陵手中,薛据五千兵马,他只要说一声这是叛乱,调兵一栏,那就等于羊入虎口。
所以,这件事,是非得争取不可的。如果当着大兴使臣的面都争不来,私底下更不用考虑了。
越天意笑容满面,柔声道:“真的吗?穆叔叔,他……有那么好?”
穆延陵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那是自然,郡公乃是万里挑一的人杰!若是稍加锻炼,将来必成大器。郡主当真慧眼识人。”
越天意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晕,头也微微低下:“我可没想那么多……我,我就是认识他了,我们……”
这和一般小姑娘害羞时表现得差不多,有一些年纪老的官员,比如自小就见过她的成瑞昌,看着如同自己孙女一般年纪的郡主,不由得捻须微笑起来。
“呵呵呵……”穆延陵也笑起来,“天意所属,岂能寻常?自然是做大事的人了!”他这是用越天意的名字“天意”开了个玩笑,指代老天的意思。在场之人自然会意,个个都露出善意的微笑。小郡主脸红成一片,羞意动人。
这个场面看上去如此和谐美好,仿佛定西上下一心,坚不可摧一般。但越天意的目的又不是让步,她做出这等样子,只是为了引出下文。
“那么……穆叔叔,你可以好生教教他理政吗?”
“自然!”穆延陵立即道,“说句僭越之言,这是臣分所应当之事,臣定然竭尽全力,辅佐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