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装了。”穆青峰长长冷笑,“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你这种低贱之人,竟然冒犯郡主,郡主有孕,你这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郡主有孕?”赖三先是大大愣了一下,随即长长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胸口说,“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赖三喘过这口气来,神态彻底放松,连日来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让他大冬天出了一身透汗:“我当时为了活命,胡说的,顺口就那么一说!真是的,你们还当真了,弄这么大阵仗。”
“哼,医官已经看过了!”穆青峰冷哼一声,慢慢道,“恭喜你,郡主确实有孕!”
“什么?”赖三从地上一跃而起,惊道,“真的?不可能吧!”他整张脸都是震惊之色,王爷家的千金也不老实?这可真是个大八卦!可是转念一想,脸色就白了。
“这是谁干的?你们不会怀疑我吧?可千万不能,绝对不是我!绝对不是啊!我一直清清白白的,守身如玉什么的,我什么也没做!”
“没做?没做你怎么会知道郡主有孕?”穆青峰只是冷笑。
“我只是随口一说,完全是随口说的!”赖三冷汗都下来了,心道这可不妙,极力解释。
“这个便宜老子谁爱当谁当!”赖三拼命摇头,“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做,我可以对天发誓!”
“哼,这话你对阎王爷说去吧,看他信不信!”
赖三脸如死灰,他知道阎王爷肯定是相信他的,问题是他不想去见阎王爷。
任他怎样喊叫,也都是徒劳。
太史府内宅,机要书房内,这里是太史府最核心的机要重地,连看门的守卫都要离开五十步之外,偷听太史大人谈话的是绝对的死罪,当年连穆延陵一个受宠的妾侍都因此丧命。
书房内,穆延陵揉着眉心,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文士坐在他对面,眉头紧皱。
“文臻,你看朝廷会不会就势撤藩?”尽管周围没有人,穆延陵还是压低声音问他的心腹幕僚周文臻。
周文臻拱拱手:“大人不必多虑,朝廷大军北派,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我们这边蛮族又有异动,刚刚害死他大兴朝一个最有势力的藩王,朝廷如果在这个节骨眼撤藩,谁能击退蛮族,保证这定西三省平安?”
“嗯,希望如此。朝廷的实力与西三省论起来,胜出不多,如果给朝廷三年两年,缓过气来,这个藩倒还敢试着动一动,现在嘛,只要皇上不是太刚愎自用,这个藩还是安全的。”
“大人这一招实在妙极!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周文臻道,“原本定西王断了嗣,乃是撤藩的绝好借口!顺理成章!可小郡主这个时候有孕,我们定西全部文武鼎力支持郡主子嗣继承王位,朝廷现在腾不出手来,也只好将王位封于郡主之子。等过了两年三年,郡主的孩子都两岁了,即便朝廷北方战事顺利,又能休养生息,能腾出手来了,但他前面已经答应,却也不好再拿血脉问题说事。没了借口,实力又相当,他便不能再动撤藩念头了。”
“医官那边没有纰漏吧?”
“大人放心,小郡主诊出喜脉的消息我已经让肖一针假装醉酒传出去了,他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敢乱说!如果大人担心不够稳妥,也可以让他不小心……”
“暂时不要做。”穆延陵道,“有孕要十个月时间不间断请脉,需要掩饰的地方还多,小郡主现在又不会配合,由他一个负责倒还少些麻烦。”
“是!还是大人思虑周详!”
“大人上次吩咐的刚刚怀孕的妇人也找好了,她夫家相貌却与老王爷有几分相像,想必生出的孩子多少也会有几分似郡主吧。”
“像不像并不要紧,小孩子看不出什么。你暗中注意,多锁定几个,免得生出来的不是男孩。此事务必要隐秘!”
“是,小人理会得。可是郡主有孕的消息已经暗暗传出,孩子的生父却说是谁?”
穆延陵眼角微微一抬说:“不是有个现成的吗!天衣无缝!”
周文臻大吃一惊道:“他?大人,这不妥吧!郡主这孩子就是将来的王爷,他的生父必将位高权重,怎可是这样一个人?大人,这个位置十分重要,何不让大公子……”
“我倒是想,然而青峰那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做不来的!莫要给他惹祸!”穆延陵皱起眉头,“找个我们自己人固然更好,但时机、遭遇都对不上!小郡主如今在我府上,我要给她找个地位稍低之人,别人会怎么说我?地位高的,各有势力,怎会和我一心?这个人却不然,他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不干我事!而且此人没有根基,容易控制,正是很合适的人选。”
“可是大人!”周文臻急道,“我们策划近八年,难道便宜了他?”
“不过就这两年需要个样子,待王位稳固,也就用不上他了!文臻,沉住气!”
周文臻心里有点发凉,连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说了声:“是。”
“唉!”穆延陵叹了一口气,“若是天佑无事,王位非他莫属,何必这样节外生枝?”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最初的惊怒慢慢平息,可提起天佑,他还是惋惜异常。
……
二人在书房谈论许久之后,一前一后走出书房,行至回廊处周文臻先一步踏上小池冰面上。如果是夏天,这里是一处引桥,乃是老藤编成的,上面插着些嫩叶,小小三步便可跨越,取其野趣。因为冬天池水已经冻住,可以承接人的重量了,所以这桥便收回库房,等明年水化再架上了。
周文臻刚在冰面上迈出一步, 穆延陵便听见周文臻叫了一声,再转头他已经不见了。他脚下的池面却裂开一处黑洞,边缘处一片水迹。
那叫声很短促,仿佛从嗓子里刚刚发出一个音节,还未冲出喉咙,就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因此显得异常怪异。
若是一般人见此场景,必然急欲上前查看,然而穆延陵却不进反退,大声道:“来人!”
这一声大喝,散布的侍卫纷纷靠近,迅速形成一个圈子,穆延陵几步退后进入圈子里,仿佛顷刻间铸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去看看周先生怎样!”穆延陵一指远处冰面。
几个侍卫快步上前,向冰面破口处张望,并没有见到人影,另一个侍卫却突然惊叫一声。原来他站在离破口处约十步远的冰面上,无意间低头一看,却见隔着透明的冰层,周文臻双目大张,面容扭曲,他颈部一道极细的血线,一缕鲜红从他颈部牵出,微微摇曳,在冰水中冻而不散。
一剑封喉!
侍卫砸开冰面,将周文臻的尸体拖出,个个噤若寒蝉。堂堂太史府邸,竟然让刺客混了进来,今日当值的侍卫个个逃不了干系。
穆延陵面色极为难看,尤其是看到周文臻头上扣着的大氅风帽之后。那大氅将他大半包裹,风帽又极大,若不是在正面去看,根本分不出是什么人。但大氅上绣的仙鹤却是只有他这个太史能穿,刚才他怕周文臻天寒受风,便将自己的大氅风帽为他戴上。如今看来,刺客真正的目标,很有可能是自己,周文臻这是殃及池鱼了。
穆延陵这边脸色铁青地等着,侍卫们散开了四下寻找,池面空旷,更加寒冷,人人都冻得脑浆子疼,众侍卫在冰面全力搜寻,透明水晶一般的池面下,若是哪里似乎有一团黑色,众侍卫便合力砸开这一处的冰面,可惜水下的不是石头就是花根,甚至偶然有一条体型较大的冬眠的鱼儿,都会被抱着万分之一希望的侍卫打开看看,却一无所获。
且说炭房这边,悲催的顾子期不知道自己翘班的好生不是时候,注意力还在穆青峰和赖三身上。
穆延陵特别吩咐,关着赖三,但是没和他说明白为什么要留着赖三。那是当然,这种事怎么会对他一个侍卫队长说?然而这种态度让顾子期对赖三的重视程度大大降低,以为这人如同蝼蚁,无关轻重,不然也不会为了讨好穆青峰,便想出个站笼的损招。
“队长!队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侍卫跌跌撞撞跑进来,“队长不好了,快些回去,大人遇刺!”
“什么?”穆青峰吓了一大跳,“我爹怎样?”他舍了赖三冲过来抓住那侍卫脖子,着急地叫道,“我爹没事吧?”
“小人不知,出了事便立即赶来找队长了,刺客还没有找到!”
“公子,快走!”顾子期叫道。
“哦,好好。”穆青峰也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赖三,慌忙出门就走。他心急之下反而走在顾子期前面了。
顾子期落后一步,对那侍卫低声道:“我让你见势不妙就找个借口哄公子出去,你说什么不好,竟敢说大人遇刺!你这时候骗走了他,一会儿怎么交代?”
“队长!”那侍卫哭丧着脸,“不是我编的,大人是真的遇刺了啊!”
“啊?”顾子期面色大变。
“队长,你别停下,别走边说吧!赶紧的!出大事了!”
“都跟我走!”顾子期厉声吩咐众侍卫,他大急之下,一把抓过送信的人,施展轻功飞身向前,几个起落就将穆青峰丢在身后。什么礼数也顾不上了。
一行人鸡飞狗跳地走了,赖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头脑还是晕乎乎的。
一连串的事情在他眼前跟走马灯似的转圈,这次连他也知道怕是真的不妙了。郡主怀孕了,看刚才穆青峰的样子,八成还真不是他干的。那么唯一有时间,有动机,有条件的人……似乎就只有自己了。
冤枉啊!赖三欲哭无泪,你说这要是叼一口好羊肉也就罢了,问题是口水已经淌了一地了,可他是千真万确没下嘴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吃一口呢!赖三心想,这也未免太倒霉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沾了天大的便宜,却让自己背这个地大的黑锅!
想来想去这黑锅他也背定了,经过上次差点被人砍掉一只手的事情,他就知道戏文里那些有情人终成眷属纯粹扯淡!如果和郡主那啥啥了就能当驸马,刚才那六品命官兄已经认定自己已经那啥啥了,不但开花,而且还结果!比那啥啥更进一步,他应该纳头就拜,而不是准备把自己烤了吃!
虽然真吃他未必有胃口,但是看着一屋子的现成装备,卷上点引火纸,一把火点了天灯倒也现成。
所以,赖三爷决定不奉陪了,他开始勤劳地给太史府整理炭房了。
要不说炭房其实不适合关人呢,里面东西太多了。只见成堆的泥炭(就是煤)、各种木炭、各种长度的木柴、聚热用的小片刨花、干草,引火纸、淬火油等摆的整整齐齐,光是木炭就分黑炭、白炭、银霜、荷香、多孔等等。一包包都写着标签按顺序垒得像一座座小山。
赖三以结实的泥炭堆为基础,木柴打桩,一包包木炭搭上去,易碎易变形的多孔炭不要,专要质地细腻结实的黑炭和银霜。干得热火朝天,很快就垒起来和他一样的高度。
他帮闲的时候也做过盖房子的下手,做起来还是很靠谱的。
当过偷儿的人都会有未虑成,先虑败的高远目光,被关起来的第一天赖三就觉得这绳子用处不小,果然就用上了吧。他将绳子的一头系上巴掌大的黑炭,瞄准房梁努力了好几次终于抛上去了。
赖三大喜,试了试绳子强度,还好能禁得住自己,往手心啐了一口口水,就开始爬。
他在里面这般折腾,外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赖三不知道是因为穆延陵遇刺,侍卫们都慌张回转,还以为是自己前几天设下的埋伏有了用处。
其实这种逃亡方法他已经思考了几天了,整个流程颇为成熟,前些日子故意大声骂人,在屋子里折腾,也就是想着有机会逃命的时候,在里面弄出声音不会太引人注意。所以,他今天也一般扔,一边骂,叫骂的内容没啥出彩之处,毕竟三爷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逃跑上,间隔骂两句只为掩饰声音,所以很难骂出什么精彩词句。
就在马上要爬上房梁的时候,屋瓦突然被掀开,一个黑影轻烟一样闪了进来。此人身形瘦小,全身套在一件黑色顺滑的紧身衣中,就连整个头也包裹在同样的黑色料子中,连头发长短也看不见,包裹得十分隐秘,只有一双眼睛处开了圆孔。
应该说,这两个人是互相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的。赖三本就心虚要逃走,突然看见连房上都有人,自然吓一跳。而来人掀开房顶,本来想进炭房躲一躲,谁知刚开了个天窗,就看见一位造型诡异、和自己一样一身纯黑,甚至一脸也纯黑的赖三,也是骤然一惊。
“啊。”赖三身子一晃,就从绳子上跌下去了。
那人纵身跃下,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人的手直如冰一样凉,激的赖三一个哆嗦。
那人带着赖三落在炭包上,板过赖三的脸看了看,雪光顺着窗子照进来,赖三被泥炭涂得直掉渣的黑脸上,一双恐惧的眼睛正滴溜溜乱转。
“你怎么在这里?”那人似乎微微吃惊,询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些怪异,手上的力道却放缓了。
赖三嘴上松泛了些,可以说出话来,忙解释道:“我不是和这家人一伙的!好汉千万别误会!”赖三可不傻,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如果心怀好意,那肯定不能打扮成这样。于是急欲和穆延陵撇清关系,道,“好汉若不信,可以看看门,锁的结结实实,一看就知道我是被姓穆的抓来的,真的!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一直关着不放,也不知道他要劫财还是劫色!”
赖三觉得捂住他嘴上的那只手停顿了片刻,并不像准备掐死他的样子,但那只手实在是冷,冰寒得像个死人似的,感觉实在难受。于是他颠三倒四地低声道:“你就是那位刺客老爷吧?千万别杀我!你是小人的偶像!真的!千真万确,其实我也对姓穆的怀恨在心!我就是没有您这样的本事,不然我非得将他手起刀落——让他做了公公!谁叫他看我的眼光总是不清不楚的,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
果然不出所料,身后的人身子微微颤抖,应该是笑了,手上的力道更加轻了。赖三心中舒了一口气,刺客肯定都是亡命之徒,最怕他二话不说先一刀将自己砍了。如今逗得他笑了,至少最直接最危险的时刻算是勉强过去了。
“我放开你,你别喊。”刺客低声道。
赖三立即满口答应:“当然不会喊,你老就放心吧!”
话音刚落,嘴上那只冰寒的手离开了,赖三好生喘了一口气,觉得下巴腮帮子都被冰得麻了。忍不住偷眼去望那人的手,是人是鬼?哪有活人手这么凉的?
谁知一眼望去,那人似乎警觉起来,立即将手收了回去,隐于黑暗中,赖三只来得及看见他尾指上一点淡淡的红色,不知怎么的,好似有点眼熟一般。
如果不是那人急着收回手去,赖三也未必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可是这一收,倒显得有些突兀,他忍不住又去看一下子。
那刺客反应极快地一只手紧紧捂着他的嘴让他不能出声,另一只手已经拿着个短而小的匕首拦在他咽喉上,只要顺势一抹,赖三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整个过程他连叫都叫不出来,最多抽搐几下。
赖三吓得魂飞天外,他玩命儿地挣扎,可是也知道挣扎是来不及的了。只是一瞬间,刀锋便割上了他的脖子。
赖三在心里惨叫一声,他都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刀锋在自己咽喉处划了一下,只是好生奇怪,力道却是前重后轻,前面那一点已经划破了皮,血都渗了出来。后面却只是顺势掠过,只在脖子上卡了一条红印。
可是这也已经万分恐怖了。这可是喉咙!要害!吓死人的地方好不好?赖三只觉一阵虚脱,全身上下毛孔一起打开,瞬间就是一身湿透的大汗。
再看刺客,仿佛也不比他轻松,扼着他嘴巴的手剧烈颤抖着,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像急速拉风箱似的。
这是为什么?对方明明是要杀死他,动作做得那叫一个顺溜,可是事到临头为何却留手了?看他的样子,难道……突发疾病?手脚无力?
“呜……呜呜……”赖三如果能开口,一定是多少求饶的话也说出来了。现在却只能极力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很无辜,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只差泪光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