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麦是一所监狱。”
“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
“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哈姆雷特》
这是一个没有骨骼的镇子。
没有纪念碑,没有水塔,没有挺阔的桥梁,山冈上的大石块被炸成碎尸,植物过早被砍伐,长远的打算被拦腰切断。人们寄居在肉质的土地上,在群山投下的阴翳中停止远眺的目光,他们从河沿里汲起白色浆水,蹉跎着昼夜,寻求他们无聊的快乐——打麻将、打扑克、看肥皂剧和港台娱乐新闻。他们谈论的生活是触眼所及的生活。物质被崇尚夸大,精神被漠视,一块猪头肉的诱惑远远大于一本书。
镇子形如胃。水泥路穿过白色房屋群,等不及地,寻了另一个出口跑了。核心部分有几家阴漆漆的小饭馆,内容复杂的油烟滚滚溢出,泔水桶上四季聚集着绿头苍蝇——这个镇子上最繁华的生物。街角的小摊上,油褐色的案板上搁着一筐油条,过往的车辆带起的灰尘源源不断地覆在上面——油条成了灰尘串子。
镇子四面森白的壁宇,中字形的天空,干瘪的植株,鸽子枯涩的扑翅声,灰色的压抑的气氛——这是每个来访者最贴近的印象。如同弗朗索瓦一世走进克拉美西圣·马丹古寺那个不太稳定的教堂时说:“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鼠笼。”
浪漫的年轻人被一种救世欲望牵引着,背着浅蓝色的牛仔包,不节制的激情,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到小镇——他生命的试验点和坟茔,成为镇中学的教员。
那时,太阳与青春一起居住在他的身体里,蓬勃的时光绕着他旋转。他的头颅如同一丘春光正盛的野草,步履轻健如飞,笑容如蜜。他关心足球、小说、电影背后的引申内容,以及一首唐诗的画面感。
人们对他表现了初步的研究热情。
他们邀请他参观教室,安排课程和讲义,介绍学校的历史,问他的家世出身。一个走路外八字的女教员把目光从他头到脚扫了一遍,又从脚回到头,尖利地说了声:“哎哟,我们这里居然也来高人了?!”
年轻人点头笑着,自欺成一种特别的欢迎辞。
男教员们穿着味道复杂的衣衫,胡茬很奇异地出现不均匀的坑坑洼洼——他们不使用刮须刀,用眉钳来拔除——在办公室里内卷着上唇,照着一面小镜子,心无旁骛地、兴趣盎然地剔。
有人向年轻人打招呼,声音很大,消化系统病变的腐臭气息扑过来。年轻人有礼貌地转过脸,一边回答,一边打量别的物什——他在水泥地板上轻而易举地发现一口痰,生锈的铁扶栏写着隐晦的小字,“马丽丽大肚婆”“张强和李瑶琦搞XX”“叶老师,你给我记着这一巴掌,我会报仇的”……
广玉兰朝荣夕逝,杜鹃被摘得零落,蔷薇等不及抽华吐萼,就已经被顽劣的孩子揪下——他大概受过父辈们“斩草除根”的决绝教育,把根也拔出,曝在烈日里。
孩子们有着扁平的脸,狡赖的眼睛,他们缺少宽容,从幼时开始就被灌输实用主义与生存技巧。围墙根下有一个女人正在抽打她的孩子,嘴里骂着:“这样差劲!别人打你,你不知道打别人么?明天你就装病,向他讨医药费去。”
在烟雾腾腾的麻将桌上,孩子被允许扔下课本替长辈上场战上几盘,他们站在桌边,小手熟练地摩挲牌上的嵌纹,声音响亮地押注。如果得胜,是可以在散场后得到金钱和口头的奖励的。然而在学堂里,孩子的成绩下降了,长辈又怀疑起老师的称职。他们缺乏自我审度、顾全大局和高瞻远瞩的能力,认定眼前的、自我的、微渺的利益方是终极目的。
粗莽的学生安静地研究了两天他的脸和脾性,认定是一个文明的人,不会动粗,于是放肆起来了,在他板书的时候扔纸条、扮鬼脸,看黄色小说。
“光活着是不够的,还应该知道为什么活着……”他激昂地向他们宣传生存意义,恨不得刮肠而倾。他想起他来之前的设想:一个原始的村落,亟待教化的人民与风俗,如同懵懂的处女地,等待外来者的开发。他的到来是被期待的,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孩等待乳汁。他揣着罗蔓蒂克的理想,和亟待认证的成功,在亲友的疑虑中走了过来。
他的脸此时红而油腻,亢奋所带来的干渴使声音稍微嘶哑。生命在他话语中展开各种可能,各种发着光的理论被提起,然而课桌上匍匐着一片毛毵毵的脑壳,学生们以强大的懒惰和愚蠢,固守着既定认知,固守着井底的弹丸之地,拒绝光明、爱、美好和真理的照耀。生活如一个甜腥的泥潭,死气沉沉,巨大的黏性使人们产生强大的依赖感,一代一代地习惯下去。
世界强硬、讥讽而又试探着在他面前绵延着。
他在一个夜晚考虑起理想中途夭折,与在狼狈现境中苟延残喘哪个更具侮辱。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看到自己可怜的手指,在青灯里晾着,绷得很直,可笑地、紧张地僵直。白昼的影像回映在他的脑海:同事油腻的汗衫,指指戳戳的手指,食堂不洁的砧板,女学生饶有趣味的眼睛,无情而又毫无收益的生活。荒谬与绝望击倒他的愿望,他一头倒下来,在一床潮滞的被子里。
他看见镇子的生活——人们无所事事,除了吃喝玩乐,沾满腥膻与铜臭的物事:打架、婚外情、发财,才能勾起大兴趣。他们对隐私有着匪夷所思的热情。走过人家门口,很容易就能从门缝里发现一双闪烁的眼睛。在门口梳头发,对面的窗帘立马会应势出现一条鬼鬼祟祟的缝隙。人生活在楚门的世界,成了全天候待检的囚犯,战战兢兢,随时随地等着他人来审视。
但镇政府门口的马路上,一个车祸受害者躺在地上,带着头发的一片脑盖飞在一边,长时间没人理睬。镇医院的医生挣扎着,害怕伤者死在医院而给自己惹上医疗事故,不敢去抬人,伤者就在苍蝇与烈日里悄悄死去。几天之后,事情被淡漠了,人们又有了新的谈资——东头媳妇带了个富翁回来。
年轻人接受了女学生一次热心的救助性的洗衣,次日便有黑涯涯的谣传,认为他有师生恋的苗头,把他看成一头性欲强悍并且不择手段的雄兽。镇子的人们显然对他有种提防感,和隐约的排挤感,他们惧怕改变,对待外来者,他们有传统的对付方式,要么全力逼走,要么拉下水来。
年轻人承受了种种凭空编排的恶意的舆论,众口铄金之下,他成了丑恶的代名词,他怀疑起自己的品性人格,以及栖身此处的意义。他想起从前读过的故事:智者来到疯人村,反被认定是疯人。
他走到学堂周边的田野和山丘,一棵灰愣愣的女贞树在阴暗的雨天显得沉重而有智慧,石鳞瓦像云朵般铺开,时日绕着他旋转。
他在这里得到清醒的意识和短暂的幸福。
“精神在高尚的自然中产生!”他想。
在一块荞麦地里,他遇到一个当地的老农,试图进行交谈。农人有着急功近利的焦躁神态,他不耐烦地回答年轻人的问话,一边埋怨这样的对话不能为他带来收益,和对他农作的打扰。
年轻人被冷漠压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个野蛮和狭窄的井底,青蛙短浅而自以为是的论调早已驱散了一切忍无可忍的神灵。
人们已经学会对自然漠视。阳光、田野与水流年复一年地赠予,从不曾得到感恩。“理所当然,我应该得到这些!”他们认为。青蛙与大雁被变成食物,在他们的肚腹内化成污秽;忍冬和映山红被一刀削去;小孩在山丘上放火,烧着了整个树林,草木乌黑的烧痂替代了繁盛生命。
镇子的东南角与西北角分别有一个庙宇,和一角教堂,但洋溢着浓重的商业气息,三两个老者穿着宗教制服在其中进行例行仪式。被儿女们嫌弃的老妇人背着镶十字的书包,颤颤巍巍地走在弯曲的小径上。她的脸丑陋而呆滞,话语缄默,严密地保守着自己昨夜被丈夫殴打的辛酸,被贫穷追赶的恐慌,和对未来的茫然。她们在假想中为自己制造一个虚无的救赎者,在它面前虔诚,押上全部信任。希望改变自己的万念俱灰,一无所依。
然而,有些年轻人是没有信仰的,他们不愿意被教化,他们唯一的兴趣是如何利用一切可能性资源去换取更多的物质。土地、河流、山林被榨尽资源,他们最后将贪婪的目光转向人,比如自己的儿女。姑娘过早地辍学,到混乱的都市去谋生,几年后带着钱和染有严重妇科病的身体回乡,盖房子,开小卖铺,找人结婚。青年们穿着垢污的衣衫,站在街角打桌球,他们倚着细溜溜的球杆,关注着白球的弧线和六个囊袋的容量。一个稍有姿色的姑娘走过,引起一片意味深长的唿哨,次日晚上她便接到电话,粗俗热烈的声音,邀请吃夜宵。他们在小饭馆吃完饭来到旅馆,省略了爱情,直接到达肉体的享乐。镇子的青年们是没有经济来源的,但有神秘的法子不挨饿,他们集体外出,几天后带着来路不明的钱,昂贵的香烟,和一个打扮艳丽穿着暴露的姑娘回来,继续晃荡在小镇上。
年轻人走过街角的时候,小混混们叫住了他,向他讨烟和他的来龙去脉。年轻人没有合作,但他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对那些乱头发脏牛仔裤摇头,并微笑。
年轻人在寂寞的山野间消耗了半天光阴,获得短暂的安静,如同一个盲人偶尔获得微弱的光明。但当他下到镇子的平地上,焦虑愈加剧烈地折磨着他。
他开始筹划调动事宜,用镇子传统的方式来贿赂当权者。然而,他得到的只是官架子与文件上的术语,以及几丝不经意露出的轻蔑和得意。太阳的阴影,噤若寒蝉的希望,荒谬专制的现实,持续了半年之久的冠冕堂皇的拒绝使他绝望,他陷入一种长时间的自怨自艾、愤世嫉谷,信仰与理想受到空前的怀疑。他的眼睛被眼泪一阵一阵涌满,他的手被灰尘所噬,夜晚的颓废如同沉疴痼疾占据他的灵魂。
他开始融入他的周遭。他习惯当地俚语、腌泡菜、沾了唾沫算过的钱币,习惯他们搜索快乐的方式——打麻将、打扑克、看肥皂剧和娱乐新闻;习惯他们的肮脏,他一周洗一次头,衣裳充满汗味与复杂的腥味。他还与肥胖的女人调情,在牌桌下捏她们伸到面前的腿,说下流话。他跟随人们去相亲,对方是个矮黑的姑娘,穿着臃肿的红棉袄,蹲在油腻的饭桌边剥花生。白浆迹从她的唇角溢出来,勾起年轻人的反感和忧虑。不过,他们很快就开始密切来往,并且同居——他放弃自己思考与爱的能力,犹如动物般任凭本能来生活。上班,吃饭,做爱——生命被固定模式,此后的漫长时光,唯一用途就是重复——任何一天可以概括整个余生。
当他在酱黑的饭桌上吃着昨夜的炒饭,听到老婆响亮的汲汤声和饱嗝,桌底的狗被她尖锐的鞋跟踢出尖叫,他悲哀地发现他们之间没有爱情——经典剧目中的浪漫爱情还未产生,就已经死亡。他们在相识两个月后举行结婚仪式,教员们送来微薄的礼金和庞大的胃,以及陈腐的祝辞。年轻人脸上油光四溢,神情模糊地答礼。在酒水的背后,他僵硬地笑着,成了一架被看不到的线所牵制的木偶。
现实如同隐秘无声的刀,在他第一天到来的时候,暗中将他的退路全部削断。灵魂与肉身出现空前的单薄,理想的激情早被耗尽,再也无力摆脱压制。他原来的呐喊与反抗如同对着一个漫大的黑棉堆,得不到半点反馈。效用微乎其微。火焰在他的生命里熄灭,甚至没留下可供祭奠的余温。
冬天的早晨,镇子的天空中运行着一种沉默的寒冷,一个疯癫的女人在电线杆下唱歌,怪异的方音唱着模糊的内容。近乎哭泣的,悱恻的,杂碎的。已是三个孩子父亲的年轻人在被子里泪如雨下,他从那歌声里听出了另一种现境:试图离家出走的女人,暴戾的丈夫、滂沱的母爱、苛刻的世俗,无望的爱、苟且的生、巨大的笼、反抗中的自由,和自由死亡后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