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春节之前我们都要参加一个以家庭为单位的聚餐活动,多数情况下都是由我母亲陈大燕和靳征妈妈林静芬负责张罗,联系酒店、定菜单她们忙得不亦乐乎。而今年似乎这项传统活动不能如期举行了,为楼上房子的事情,陈大燕和林静芬有点一刀两断的意思。
陈喆的父母分别给靳征家里和我们家打来电话,他们说已经定好了酒店,今年的聚会如期举行,不想,这两个同样倔强的妇女都找理由拒绝参加,作为她们直接领导下的靳征爸爸和我爸爸自然也就不便出席,所以那天只有我和靳征慧敏以及陈喆一家人到场。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我们都为这两人的关系感到焦灼却又无能为力。
转天,慧敏和靳征专程到我们家来了一趟,我妈妈明确对他们表示,“这事儿跟你们没关系,你们是你们,林静芬是林静芬,我跟林静芬的矛盾不会波及到你们。”
靳征说,“我妈那人就那样,您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我妈还是那句话,“这事儿跟你们没关系。”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
慧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妈打断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慧敏,你跟靳征结了婚林静芬就是你婆婆,她的意见你得尊重,这都是我跟你婆婆之间的矛盾,跟你们做儿女的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什么,你们跟家玩儿吧,我去一趟自由市场。”说完她还就穿上大衣出门了。
我跟着靳征慧敏到楼上去替林静芬阿姨收拾房子,一边把柜子里的东西装进整理箱靳征一边嘟囔,“就我妈也是,好好的非要往这边搬,她这辈子过得真叫值,没有一天不在折腾。”
慧敏无可奈何地笑着,“本来她自己心里也觉着有点过意不去,想想说要不然不搬了吧,省的左娟妈妈心里别扭,后来也不怎么俩人就较上劲了,就非要搬过来。”
“没辙,老小孩老小孩么,随他们折腾吧,我妈也早就交待了,林阿姨搬过来不许我跟她说一句话,连楼都不让我上,你们说这不是成心找别扭是什么!”
“我爸说她们俩一直就这样,好的时候跟一个人儿似的,说恼就恼了,谁也不理谁,再过一阵子又不知道为什么俩人又和好了,循环。”
“要我说咱还真是谁也别理她们,没准儿过些日子她们自己就受不了了。”
慧敏和靳征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来,俩人分别转到两间卧室去接电话,过了一会儿,慧敏先出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见靳征出来,她说,“明天下午我得出去一趟,有个朋友从国外回来了,想见个面。”
“你早点回来,晚上我们公司聚餐,我去露个面儿就回来。”
这对夫妇俨然成了模范,互相包容体谅,想到他们疯狂的过去,我不禁哑然失笑。
迎着他们不约而同投向我的目光,我问,“朝夕相对是什么感觉?”
“日久生情呗。”靳征看看慧敏。
“挺好的。”她笑着,“我都没想到靳征对我和香子这么好,这辈子能跟他一块过,我特知足。”
“其实慧敏我总觉着小时候你就特喜欢我,那会儿你穿着粉红色的小裙子,仰着脸跟我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含情脉脉……”
丁慧敏大笑起来,“你别不要脸了。”
是否大多数的幸福生活都如他们那般突如其来,我不知道。但眼前这两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却让我羡慕。当有一天香子长大,问起在她出生以前发生在父母之间的故事他们将如何作答?我想象着白发苍苍的慧敏和靳征背靠着夕阳照耀进来的大窗户相视一笑的模样,那笑容的背后是彼此的信任以及不能言说的那些酸甜苦辣,他们那时的眼神一定是动人的。说不定,他们还会拉着手或是互相搀扶着去公园遛弯,在秋天的暖阳低下,地上枯黄的叶子被踩得喀哧喀哧响,就像我们小时候……
傍晚王小东到楼上的慧敏家来找我们,晚上八点陈喆在音乐厅有场独奏音乐会,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慧敏开着车带着靳征在前面领路,我坐在王小东的车上,他说小毛给他打电话说她哥哥已经和嫂子办了离婚手续,兄妹俩商量以后决定过了正月一起回来,由于她哥哥身体不好,小毛决定用这些年的积蓄跟她哥哥一起把一个老乡的小饭馆接过来……王小东显得很兴奋,“她说的那个小饭馆我知道,地段不错,一直做川菜,就是房租贵了点儿,不过我跟小毛说了,她要是钱不够,可以先从咖啡店拿,等生意好了再还……不是,你这么看着我干嘛?”终于发觉我一直在看着他,“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第一次看见你说一件事这么陶醉。”我实话实说,他说起小毛即将开展起的事业眼神明亮,似乎已经透过现在看到了那间小饭馆的一派繁华。
王小东笑笑,“你是想说我有点得意忘形?”
“没有的事儿,我是想说你真是个大好人,那么长情,对小毛都那么好,将来对我也错不了。”
他装作惊讶地瞪起眼睛,“左娟儿,以前我可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以前我住在你们病房觉着最会说话的就属人家章晓雯,现在我才发现,你可不是不会说话儿,你是不爱说,一说起来每句都说到点儿上。”
“得了吧,我不就表扬了你这句嘛。”
刚说到章晓雯,她的电话就到了。几个礼拜之前她就已经向使馆递交了签证资料,听说最近一直在上英语补习班,上个星期她到病房来看我们,我几乎不认得她了,她剪了头发,瘦了,皮肤也没从前好,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特别晦涩,然而她却比从前更有精神头儿,为了能有一个好的将来她算是豁出去了。
接通了电话我问她,“我说,你那英文学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她呵呵地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签证下来了。”
“恭喜。这回真要远走高飞了,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八点的飞机。”
“啊,这么急。”我颇感意外,“还以为得过了春节才走呢。”
“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签证下来比预期的早,正好我表姐明天走,就赶紧定了票,本来还说要跟你好好玩几天呢……”
“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没事儿。那明天我跟王小东去送你。”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下午我给靳征打了个电话,他知道你肯定得去送,他也说去送……”
“那有什么,他送你也是应该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下午靳征跟慧敏说他明晚公司聚餐的情形,这应该算做善意的欺骗吧。
然而我们到达音乐厅等待入场前慧敏悄悄对我说的话更加深了我对善意的欺骗的认识,它使我相信,谎言是婚姻生活的必需品。
靳征和王小东相约去了洗手间,慧敏对我说,“娟儿,明天中午你陪我出去吃个饭,下午朱小伟来电话,非要跟我见个面。”
我瞠目结舌,“你不是说明天有人从国外回来……”
“是朱小伟。”
于是第二天中午我先陪着慧敏来到了他们约好的饭馆吃饭,一见面我就发现朱小伟有点心事重重。慧敏倒是很放松,一边看着菜单一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想看看小孩?怎么不去家里?”朱小伟显得局促,“先点菜,边吃边聊。”
吃起来才知道,这一次他找慧敏是因为孩子。结婚一年以来,朱小伟的老婆一直没有怀孕,最近才想起来要去医院做个检查,这一查不打紧,他老婆患有的先天疾病将导致终身不能怀孕,因此他才来找慧敏,希望她能把香子交给自己抚养。
朱小伟用渴求和略带紧张的神情看着慧敏的眼睛,他说,“慧敏,我知道你特别不容易,顶着那么大的压力生下这孩子,我要是把她从你身边带走你心里比叫人扎一刀还疼,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的,我老婆特别通情达理,她知道我们家都在盼着我们有个孩子,得知病情以后主动向我提出分手,可我怎么能因为她有病不能生孩子就抛弃她呢,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跟你谈一谈,要是你不同意,我能理解,我们都商量好了,实在不行就去领养一个。”
在朱小伟说话的过程中丁慧敏神情凝重,一直没有言语,我本以为她一定会拒绝,没想到沉吟了片刻之后她说:“这件事我一个人决定不了,我得回去跟靳征商量一下。”
能够听到这样的回答,朱小伟已经相当满足,以至于他再看向慧敏的眼神都充满尊敬和感激。就连作为旁观者的我也不禁被慧敏高尚又可贵的情操所打动,想到她曾经无助的模样,绝望的呼喊以及她妈妈去世时她无声的哭泣,我的内心里百感交集,忽然很想拥抱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她的坚定与平静的力量是从何处获得。
这一顿饭吃得很简单,我们仨在饭馆门口告别,丁慧敏急匆匆要回去看孩子,我则谎称要去买些东西拐进了商场。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商场的星巴克咖啡店里晒着太阳对着街道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时光停滞。
王小东打电话来说他的一个摄影师朋友刚装修好的摄影棚开业了,问我想不想去拍些照片,我说已经很多年没进过照相馆了,去拍几张留念也好,王小东于是大笑起来,你要纪念什么呢?这话听着特别耳熟,我想起来十几年前刚上中学的那个寒假,慧敏靳征我们仨在陈喆家玩,他姥姥给了我们每个人五块钱叫我们上街买东西吃,路过一家国营照相馆,慧敏说咱们去照相吧,靳征说好,我们合影留念!陈喆却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眼睛望着远方无限寂寥似的叹息一声,可是,我们要纪念什么呢?也许不为纪念什么,只希望能留住那一瞬间的欢颜。
傍晚靳征接上我直奔机场。对于朱小伟想带走香子的事儿靳征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我问他,“你就不想跟慧敏拥有一个属于你们俩的孩子?”他回答,“我更怕自己的孩子出生会冷落了香子,所以还是过几年再说。”这番话使我心头“轰”的一声顿时感到一阵温暖,不由得又让我想起当年的算命先生对靳征的预言,冥冥中自有注定他和慧敏是天生的一对。
我们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章晓雯,她和表姐正在准备办行李托运,见到我和靳征她抱怨,“怎么才来,待会我们就该进去了。”
“到了那边自己多保重。”靳征忽然特别伤感,“要是待的不舒服就早点回来,别跟自己过不去。”
“还回来干嘛,你都结婚了。”章晓雯嗔怪着,半真半假。
“好男人一抓一大把,我现在这样,白给你也不要。”
“你也好好的保重,以后我混好了请你们过去玩。”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章晓雯充满兴奋和期待,“左娟儿,你跟王小东结婚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儿,我给你寄礼物。”
“行。”我一阵心酸,“到了新地方你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别再那么要强,凡事你尽了力就应该觉着安心,管他结局什么样儿呢。”
“左娟,我会想你的。”
“别说得那么可怜,一到那边不定多少男男女女愿意跟你做朋友,你哪还想的起来我?”
章晓雯一笑,“靳征,你跟慧敏好好生活,咱俩做不成男女朋友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她看了我一眼,“其实做你的朋友比做你女朋友幸福多了。”
“你也是,在那边要遇上合适的就速战速决,其实男的都差不多,都爱看足球、打游戏机不爱洗澡,标准别那么高,放松点儿比较容易感觉到幸福。”
“嗯。”明年我回来看你们。
忽然很想留住这一刻,我知道以后会时常想起她,在病房、在食堂、在商场、在电影院、在我上班下班的路上、在咖啡馆我们曾经长谈的桌子前……章晓雯是个好姑娘,而我曾做出背叛她的事儿,是个自私的朋友,所幸,她原谅了我,她的谅解使得我们的友谊得以存续,地久天长……
回去的路上,靳征又说起章晓雯,“你说她傻不傻,就因为自己觉着日子不顺心背着行李就奔了国外,哼,不撞南墙不回头,一辈子也改不了这毛病。”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觉得你们都应该跟慧敏学学,不管境遇多糟糕,从来不抱怨,能改变的时候就改变,改变不了的时候就忍耐,她特别坚强。”靳征由衷地说。
“回过头来一想,你自己是不是都觉着能娶慧敏这么一媳妇有点走了狗屎运的意思?”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他乜了我一眼,然后认真地想想,“狗屎运到谈不上,反正挺悬的,”他忽然嘿嘿地笑出来,“陈喆说得没错,日子长了就有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