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慧敏她妈正跟我的父母热烈的讨论着什么。“呵,今天又是家长会呀?”我强打起精神跟他们打招呼,“没什么事儿我就回避了。”
身后传来慧敏妈妈掩藏不住的喜悦声音,“左娟,慧敏跟靳征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儿?你们这帮孩子,真沉得住气!”
我转过身惊恐地看着我妈,“妈……”
“哦,那个……慧敏回来了……从……从欧洲……”她干巴巴地对慧敏她妈笑笑,“下午回家来了,说是……说是要跟靳征结婚了。”她对着我挤了一下眼睛,干咳两声,装作无比兴奋似的,“娟儿你说这是多大的喜事儿啊,乍一听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靳征跟慧敏……啊,是吧,你说他们俩什么时候……怎么就……是吧娟儿……”她苍白地掩饰着我们都清楚的事实。
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我感到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妈替我解围,对慧敏她妈说到,“看,我说什么来着,左娟听了也得吓一跳不是?真是的,慧敏跟靳征这俩孩子保密工作做得多好哇。”回身碰了一下我爸,“是不是?咱们都没想到吧!”
“唔……嗯……可不是嘛……没想到。”他的紧张不亚于我。“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个老实人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妈,眼中满是求助的渴望。
“爸、爸、爸你先给我做点吃的,我饿着呢。”
“哎,哎。”他一阵风的跑进厨房,再也不想出来。
慧敏她妈问我妈妈,“老陈,慧敏跟靳征的婚礼我想好好操办操办,你也知道老丁他去的早,临走前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慧敏,一再叮嘱我要好好教导她……慧敏这孩子也争气,从小就懂事、知道心疼我,现在她长大了,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大事儿啊,”她红了眼圈,动情地看向我妈,声音哽咽,“老陈,你帮着我一块替他们操办操办,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瞧你这见外劲儿的,慧敏和靳征那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替他们操办那还不是……那还不是应该的!”
“好,好,”慧敏妈妈微笑着点头,她看向我,“左娟,你也该加把劲儿了,遇上合适的也该考虑考虑了。”
“是,是,遇上合适的肯定考虑。”我觉得尴尬,确切地说,我为参与了对慧敏妈妈的欺骗活动感到惭愧,她是那么真诚而善良的一个人,命运让她那么早失去丈夫、给她那么多生活的坎坷,然而她温顺的承受了一切从不抱怨,而今,她被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所欺骗,却那样真切的表白她的喜悦……如果我有一次机会可以重新回到丁慧敏站在楼道尽头挺着大肚子的那个时刻,我会毫不犹豫地送她回家,即使她会因此而对我记恨终生也在所不惜。大不了就当作我跟她前面二十多年的情谊是场梦。我一定会因此而痛苦,甚至懊悔,但我不会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痛苦和懊悔都只属于个人,而惭愧则是出于对他人的伤害。
“左娟儿,到厨房去帮帮你爸爸。”我妈妈有意将我支开,也许是她发现了我湿润的眼眶。
我听见慧敏她妈说,“今天听慧敏说她跟靳征结婚的事儿我光顾着高兴,也没给林静芬他们打个电话,明天一早我就上他们家去一趟,好些日子都没见她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也得跟他们商量商量婚礼怎么办……”
我妈妈忙不迭的接过话,“应该,应该……不过,我看你也别太着急上林静芬她们家去,再怎么说,咱们是女方啊,该矜持的时候就得矜持着点儿你说是不是……呵呵,你说呢?”
“嗨,说话就成一家人了还分什么男方女方矜持不矜持的?要不明天你陪我一块去吧,林静芬你们俩是同学,都不是外人,有好些事想到想不到的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不行,不行……我哪行啊,这种事儿我也没经验……要我说,你还是别去了,等慧敏跟靳征把婚礼的日子定下来再商量也不迟……”
“我跟你说句实话你可别笑话我,自打慧敏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这心里就一直兴奋着,把她从那么点儿的小人儿拉扯成人,我就一直盼着能有这么一天,盼着有一天能看着慧敏结婚生子,你也知道,这几年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真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哎,现在好了,说话慧敏就要结婚了,等明年他们要有了孩子,趁着身体好,我还能替他们带带孩子……一想到这些,我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
“呵,是,是,别说你了,连我听了这消息都能兴奋的一宿睡不着觉。”这样言不由衷的话听起来叫人心里揪扯得疼,然而慧敏她妈浑然不觉。
“那就先这样,不早了我先上楼去,还得想想给慧敏跟靳征置办点儿什么,虽说慧敏的事业做得不错,什么都不缺了,可我这当妈的总得有点表示不是。”
听到慧敏她妈告辞的声音,我们全家再次集中到客厅里送她离开。慧敏妈妈走在前面,我的父母一左一右跟她寒暄着,我绕过他们仨抢先打开家门,“阿姨慢走,楼道灯坏了您注意……”我的话还没说完,慧敏她妈忽然停下来伸手按住了额头,紧接着她的身子晃动了两下倒向了一边……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我想。
“妈、妈、妈——救护车!救护车!叫救护车!”我疯了一样呼喊着抢上去扶住她,“快叫救护车!”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她也急得大叫,突如其来的状况叫她措手不及,连电话也忘了在什么地方,在原地转圈,“打电话,打电话,电话在哪儿呢!”之前的温馨与祥和在一瞬间灰飞湮灭,我们登时乱作一团……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过度的兴奋导致血管崩裂,丁慧敏她妈没来得及替她唯一的女儿准备嫁妆,就走了。
见惯了生生死死的我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看到靳征拖着失魂落魄的丁慧敏跑过来的那一刻眼泪一下涌出来,喉咙里像堵了一团什么,不能呼吸,也不能言语。那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出去很远,忽然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向这样跌跌撞撞跑进医院,失去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不能承受,于是上前紧紧抱住丁慧敏放声大哭。
“非得这样嘛?那边我刚生下女儿这边我妈就去了。”丁慧敏伏在我肩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喏着,“非得这样嘛?非得这样嘛左娟?”
非得这样嘛?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交换,你肯不肯?你想要的东西那么多,总有代价。
我安慰她,“没事儿慧敏,没事儿。一切都会过去。”我看向靳征,他一脸的茫然,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也当妈妈了……我原本是想慢慢跟她说的,我怕她受不了,我原本是想过一段时间就跟她说的……我真该死,我干嘛要骗她,我干嘛要骗她说我跟靳征结婚,我真是昏了头……”丁慧敏捶胸顿足,“是我害死了她。”
面对她那么强烈的自责我无言以对,严格意义上来讲,的确是她害死了她妈。
靳征说,“走吧慧敏,进去。”
“我不敢。”丁慧敏一下又扑进靳征怀里,“我不敢进去靳征,我觉着这不是真的。”
靳征一只手伸进慧敏的长头发里轻轻抚摩着另一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过了一会儿,丁慧敏总算镇定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汲取到了一些力量,跟着靳征朝医院大楼走去。
那天丁慧敏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她几乎没怎么说话,连哭泣也没有声音,一味地低着头,眼泪打湿了衣襟。等到医院的事都安顿差不多了,我和陈喆、靳征陪着丁慧敏回到了她妈妈的家。那当然也是丁慧敏的家,自从她的美容院开到第三家分店,她赚钱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以后就搬离这里,偶尔回来。
丁慧敏她们家就在我家楼上,回来之后我妈做了一锅面条端上来,看起来她也很伤心,慧敏妈妈是她的姐妹、邻居、好朋友和结婚介绍人,没有丁慧敏的妈妈就没有她和我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她的伤心是不无道理的。
我妈将面条替我们盛在碗里、摆好筷子,掉了几滴眼泪叹息着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言语。临走,她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面条对丁慧敏弩努嘴。慧敏只是僵直着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可能是因为太过伤心和劳累,她很快就靠在靳征肩膀上睡了过去。
面条就一直在桌子上放着,谁也不想吃,谁也不说话,我们就在这所刚刚失去女主人的房子里迷迷瞪瞪过了一夜。
清晨,我的手机响起来,刺耳的铃铃声划破了房间死一样的沉默。丁慧敏惊醒,坐直了身子想从沙发上站起来,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像被钉住一样怔怔看着前方。
“我妈妈去世了。”她喃喃自语地说到。
电话是章晓雯打来的,我压低了声音快速地对她说,“这会儿有事儿,晚点儿我给你打。”说完,我扔下电话怯怯地走近丁慧敏,“慧敏,吃点东西吧,白天还有好些事儿等着处理呢,你不吃东西顶不住。”
陈喆立即起身,“我出去买早点。”
“我得回去,我得回去看看孩子,保姆看着她我不放心……”丁慧敏挣扎着起身,“你们怎么也没早点叫我起来,她还没满月,我得回去……”
“放心吧,昨天夜里你们都睡着的时候我回去看过孩子了,她挺好的,月嫂人挺好的,又有经验,孩子受不了罪……要不,”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要不我把孩子跟保姆一块都接到这来,慧敏你在家等着吧。”说着他拿起车钥匙走向门口。
“靳征……”
“嗯?”
丁慧敏叫住他却又不说话。
靳征站了一会儿正要再次转身,丁慧敏又喊他,“靳征……”
“嗯?”
“靳征,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她惨白的脸,不由得我再次想起不久之前她站在医院走廊里挺着肚子、抖抖的等待我出来的模样……
愣了几秒钟之后,靳征抱住了丁慧敏,他说:“慧敏,你还有女儿、有左娟、陈喆……谁也不会不管你……”
她忽然喊我,“娟儿,我冷,我冷得慌。”
我飞快地跑去拿了一条毯子裹在她身上,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毯子对她起不到任何的帮助,我只想短暂逃离那样的场景,哪怕一秒钟也好。
我回家洗了澡去上班,路上我给章晓雯打电话,她告诉我院里已经对病人进行了六万元的赔偿,这些赔偿的三分之二由院方承担,她本人承担三分之一。另外,医院对章晓雯的处分也公布了,记过并扣发年终奖,从今以后,章晓雯将再也不会出现在先进个人的光荣榜上。电话里她问我病房不记名投票评选护士长我是不是排名第一,我说是,她又问我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为什么没早点告诉她,我说我开不了口,章晓雯再次爽朗地笑出声儿来,“我刚发现原来你这人挺没劲的,你当护士长是好事儿,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是,没错,差一点儿这护士长就让我当了,可是我没当上是我自己的工作失误造成的又不是因为你,难不成我还能因为这事儿记你的仇么?”
“我不是那意思章晓雯……我想跟你说来着,这不是没得空……这两天一直忙……”
“得了吧,你就是怕我心里难受不告诉我,还没当上护士长呢就开始忙,忙什么呀,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忽然有点口干舌燥,像是做了亏心事那样渴望被谅解,“不是的……是慧敏……慧敏她们家出事儿了……”
“我跟你开玩笑呢,瞧你紧张的。”
“是累的,慧敏妈妈突然去世了,昨天没怎么睡。”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有点微妙,从她嘻嘻哈哈打趣的言语中我感受到压迫和咄咄逼人,忽然我觉得特别没劲,“等你上班了咱见面说吧。”
“那……好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