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征在一天下午来到我的办公室,他没敲门,直接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桌子。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到他憔悴的脸。
“怎么了?”
“我来看看我妈。”
“去吧,病房呢。”我站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见他站着不动,我也停在门口,“怎么了?你妈还生气呢?”
“她那个人就是固执,不见我。”说完他一屁股在我的椅子上坐下,“左娟,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妈,总不能真把她气死吧。”
“那你早干嘛去了,一开始你就知道她会因为这事儿生气不是么,你明知道她不可能同意你干嘛那么冲动就跟丁慧敏结婚!我早说过,你帮不了她,现在怎么样?把自己饶进去了吧,你把自己饶进去能解决问题也行啊,你这不是白白牺牲了自己么!”
“我……”他欲言又止,想了一秒钟,他终于叹息着低下头去,“好吧,我承认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他仰起头来看着我,“我想跟慧敏说说……离婚的事儿……”
我和陈喆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彻底冷静之后的靳征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麻烦打算抽身退出丁慧敏的生活,深陷生活的激流,人人都会首先想着自救,靳征并没有错。然而他或许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冲动地挺身而出娶了丁慧敏,慧敏妈妈压根就不会死。实际上,靳征已经走入慧敏的生活,他的所谓的仗义的自我牺牲非但没有解救任何人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更大悲剧的发生。
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恼怒对他说:“靳征,你是不是应该对丁慧敏负责到底?当初人家并没有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人家慧敏已经做好了自己应对麻烦的准备,人家当初是准备把孩子做掉的,是你跳出来,你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跟人家说‘多大点儿事儿啊,不就是个孩子嘛,我娶了你,孩子生下来不就能上户口了嘛’!好,现在人家慧敏按你说得做了,人家对你感恩戴德,她妈要不是因为知道了慧敏跟你结婚的事儿太兴奋,根本就不会死!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了,你后悔了,你反过来说自己当初太冲动、你帮不了慧敏了……靳征,你是不是有点太孙子了?”
他低着头始终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忽然捧着脸哭出来,“我以为我能帮得了慧敏,我……我当时看见她那样我也觉得特别难受,我想帮她,我说出来可能你都不信,那天陪着慧敏买戒指和新衣裳的时候我甚至都想就那么跟她过一辈子算了,反正娶谁不是娶啊,可是真不行左娟,我真做不到……你也看见了,我妈都气成这样了,再说……再说我心里老想着章晓雯……”
尽管一早就料到也许会是这样的结局,当这番话真的从靳征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替慧敏感到悲凉。友谊跟牺牲是两回事,尽管我依然坚信那些情谊真实地存在于我们之间却不再奢望深陷泥潭会有人跳下来背上你逃离苦海这回事,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一旦懦弱很容易被女人看不起,我想叫靳征滚蛋,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却又软下心来。
“唉,”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可是这个时候你跟慧敏谈离婚,她会怎么想?你现在承认自己一时冲动了,你让慧敏陪你玩了一场不成?你让慧敏用这么大的悲痛成全你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理想不成?”
靳征很长时间都低着头不说话,直到章晓雯一阵风似的走进来他才看着她缓缓站起身子,“让我再想想吧,”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我,向外走去,“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在靳征与章晓雯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叫住了他,“靳征。”
靳征站住,看着章晓雯的脸,“干嘛?”
“听说你结婚了?”
他看了我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跟谁?”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慧敏。你见过。”
这次轮到章晓雯沉默了,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光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俩我已经感到胸口一阵阵的憋闷,“我……我去病房看看,你们聊一会儿。”
“哦,我得赶紧走了,”章晓雯飞快抹掉了眼泪,“宋大夫在病房,叫你去一趟。”说完,她绕过靳征走了出去。
靳征看着我,“你告诉章晓雯的?”
“我……我……那天我们俩看电影……”
“我就问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我就随口说了一句……”
“现在你满意了?”他突然愤怒了,恨恨地瞪着我,“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左娟你到底算哪头儿的?章晓雯也是你的好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靳征我发现你真够不要脸的,我干什么了我?所有的事儿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有气也别往我身上撒呀,我这好好的招谁惹谁了你就全冲我来?一会儿您想当英雄了拉起慧敏就奔了民政局,一会儿又想寻找爱情了又哭天喊地的来找章晓雯,你扪心自问,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但凡你还有一点骨气,也不会这么翻手云覆手雨的瞎胡闹,你好意思的么!”
“我……我不想跟你吵架,先回去了。”
靳征无精打采地走出去,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充满矛盾。大多数时候人们的痛苦来源于真实的自我与幻想中另一个自我的挣扎以幻想的破灭作为终结。
靳征在护士站停了一下,章晓雯埋着头不看他。靳征扭过脸来朝我的门口看了一眼,见我站在那,他也就不打算再跟章晓雯说什么,向外走去。
有个病人刚做完大手术,整个下午我们都围着他奔忙,章晓雯的情绪丝毫也没受到靳征的影响,这让我的内心多少有些安慰。
下了班,我决定去看看丁慧敏和孩子。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正在一个即将开业的店里忙活,“这个店里进了一台新设备正给美容师做培训呢,你先到家里去等着我,孩子和保姆都在,忙完了我就回去。”从她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哀伤,自然也没夹带任何的情感,她像个忙碌的机器人。
我先到商场替孩子买了一些衣物和玩具,结账的时候接到陈喆的电话,听说我要去看慧敏,他也想赶过来,我说算了,我先去看看她的情况,不如等她新店开业了,我们叫上靳征一块去。我总想,靳征如果一直躲避下去也许慧敏会更加难受。
走出商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路边等出租车。天气预报里早就说这几天会有雨雪的天气,这会儿,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细雨,阴冷地风吹得我发抖,眼见着一辆又一辆载着乘客的车从眼前开过去也只能干着急。一辆白色的轿车从我眼前开过去又在几米以外的地方慢慢倒了回来,当副驾驶的玻璃落下来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里面的人是跟陈喆有几分相似的王小东,不久之前他还去医院看过护士们。
“还真是你呀左娟?”他显得很惊讶,“等车呢吧,快上来。”
“不用,你快走吧,马上就该来车了。”
“先上来再说,后边车着急了。”
他后边的车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按喇叭了,我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真巧,在这碰上了。”我整理着被雨淋湿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
前方的交通灯变成红色,他缓慢地停住车,递给我一包纸巾,“还说呢,没看见我都开过去了,扫了你一眼觉着有点像,退回来一看,还真是你。”他咧开嘴笑笑,“前一段我没什么事儿,想起住院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就说去看看你去,结果那天你还不在。”
“听她们说了,你也真够客气的,什么照顾不照顾的,那还不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把车开出去,问我,“对了,你去哪儿啊,我送你。”
“不用,你就给我放在前边路边就行。”
“你还说我客气,天儿这么不好,出租车都坐着人呢,你上哪打车去!咱俩谁也别跟谁客气了,反正我没事儿,你要去哪儿我就给你送过去得了。”
“还是算了……”迎着他的眼光,我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拒绝了,“……那好吧,你送我过去。”
“这就对了,”他很开心的笑出来,“你那么见外让我浑身都难受。”
雨下得更加细密,甚至开始有零星的雪飘下来,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很快就蒙上了厚厚的雾气,和着电台里传来的欢乐的音乐,叫人昏昏欲睡。王小东大概看出我的倦怠,再次等待红灯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把座椅放倒一些,“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尽管我们还不够熟悉,听了这样的话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亲切,那是一种特别单纯的关怀,一瞬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亲切起来。
一路上我们小声儿说着话,一度让我产生坐在咖啡馆里聊天的错觉,我忍不住笑出来,说这是怎么了,坐在你车上怎么跟坐在咖啡馆里似的,王小东听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左娟你可真够可以的,我就是开咖啡馆的……更加巧合的是,王小东的咖啡馆叫“绿帆”,那正是靳征我们几个人时常相聚的地方。我问他怎么一次都没在那出现过,他说自己很少露面,即使到店里也躲在办公室不出来。我们的话题转到他的咖啡馆,一路上听他说着咖啡馆那些有趣的事,很快就到了丁慧敏家楼下。
车里的温暖和窗外的雨雪形成鲜明的对比,出于礼貌我并没有立即下车,“谢谢你送我过来,以后哪不舒服就到医院来找我。”话一出口我立即觉得不合适,“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最好别来。”
王小东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你赶紧去吧,别让朋友等急了。”
“行,谢谢你。”
我拉开车门,雨雪立刻灌进来,王小东叫住我,不由分说将他的外套盖在我头上,“快跑。”他对我挥挥手。
迟疑了一秒钟之后,我快步跑向楼门,拿下头上盖着的他的外套隔着十几米远问他,“衣服怎么办?”
“再说吧。”说完他一溜烟地开着车走了,我只好收起衣服走进了电梯。
慧敏还没回来,保姆刚给孩子喂了奶粉正抱着她在屋里来回溜达。见我进来,那小孩在保姆怀里歪着身子好奇地忽闪着眼睛,忽而她对着我露出无比欢欣的笑容,嘴里发出乌里哇啦听不懂的声音热烈的摇晃着手臂。保姆说,“这孩子也真是的,对着我一天一天也不见有个笑模样,你一来就这么欢喜。”
“这是看见我给她送礼物来了,长大了也是个小财迷。”
我洗了手从保姆怀里接过孩子在灯下温柔地端详她,已经完全不是刚出生时的样子,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那时她像只刚孵出来的小鸡柔弱的叫人不得不心生爱怜的话,此时的小家伙已经长出鹅黄的绒毛,可爱的令人心醉。她胖了,眼睛比刚出生时更大一些,脸蛋上红扑扑,浑身都散发出婴儿特有的甜美奶香,我望着她的眼睛跟她净说一些肉麻话,“你好哇——还记得我嘛——你怎么那么美呀——你怎么那么好啊——我真喜欢你——”
她仿佛听懂了似的一直微笑地望着我,咿咿呀呀地回应着,说到兴奋的时候就手舞足蹈,咯咯咯地笑出来。
保姆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又听话的小孩,才刚出了满月不几天就像个大孩子那样什么都懂,她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爱哭,即使在摇篮里睡醒了也不哭闹,吃着手指自己玩,静静等着大人来看她……这使我想起小时候总是安安静静站在母亲身后的慧敏,内心泛起阵阵酸楚。同时我暗暗责备自己忘记了小孩满月的事,我想,不会有人记得替她庆祝。
“孩子起名字了没有?”
“起了小名儿,叫香子。”保姆拿过来湿毛巾替她擦擦小手,“小香子,你真好,小香子最好了是不是?”
小孩再次咯咯咯笑出来。
“慧敏这阵儿怎么样,心情好点没有?”
“唉,”她叹口气看着我,“整天忙,不怎么说话,一大早就出门到店里去,晚上回来累得连魂儿都没有了,瘦得不像样儿……”她到厕所去洗毛巾,提高了声音继续说到,“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给孩子换尿布,看见她就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儿擦眼泪,就这样,她一个字儿也不肯对人说,我比她还大几岁,也干过不少人家了,说实话,我就没见过还有哪个女的比她还刚强,不容易啊。”她晾好了毛巾出来又忙着跑到厨房去看汤锅里煮着的汤,“我说一句不该说的,你们要是有空多过来看看这娘俩吧,我始终是个外人,她心里有话也不能跟我说,你们是亲近朋友,她能跟你们说说心里话,我真怕再这么着下去她憋出病来……”
保姆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响了,她小跑着去开门,“准是香子她妈回来了。”
我跟着她走到门口,却见到朱小伟拎着一大包的奶粉站在那。保姆不认识他,直问“你找谁?”
“哦,”朱小伟有些尴尬地说,“我来看看孩子。”
一时间我也有点慌,不知该不该让他进来,让进来,万一慧敏不想叫他见孩子呢?不让吧就那么门里门外的傻站着又实在失礼。正在我犹豫的时候,丁慧敏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朱小伟她愣了一下,朱小伟似乎早有准备,提了提手里的东西小声儿重复着“我来看看孩子。”
慧敏也已经调整了表情,“进来吧。”说着她绕过朱小伟先一步迈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