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那些古代的哲学家以这种方式竭力提出各种能够(如同弥尔顿所说)用顽强的耐心加以三倍的坚强来武装顽固不化的心灵的思考时,他们在此同时首先是要努力使他们的追随者们相信:死亡既不是、也不可能是什么罪恶。如果他们的处境在任何时候变得过于艰难,他们的毅力已无法支持,那么解救的办法就在身边。门是敞开着的,他们可以无恐惧地走出去,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们说,如果在现有的世界之外没有别的世界,那么死亡就不可能是什么罪恶。而且,如果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诸神一定就在那个世界,那么一个正直的人在他们的保护下就不会惧怕罪恶。总的来说,那些哲学家准备好了一首丧歌,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在适当的场合希腊爱国者和英雄们就可以利用它。而且我想应该承认在所有不同的派别中,斯多亚学派已经准备好了一首最激动人心和最令人振奋的丧歌。
不过,自杀在希腊人中似乎从来没有十分盛行过。除了克莱奥梅尼之外,目前我记不起还有哪一个非常著名的希腊爱国者或英雄死于自己的手。阿里斯托梅尼的死和埃加斯的死一样,都是在有真实的历史时期以前很久的事了。一般关于色米斯托克斯的死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有真实历史的时期,但是它的面部被打上了浪漫主义传说的全部标记。在普卢塔克写的所有希腊英雄的生平中克莱奥梅尼看来是唯一死于这种方式的。塞拉门尼斯、苏格拉底和福基翁肯定并不缺乏勇气,但他们却都接受了被送往监狱的命运,耐心地屈从于他们的同胞给他们不公正地判处的死刑。勇敢的欧迈尼斯允许叛变了自己的士兵把他交给他的敌人安提柯,直至饿死,也没有进行任何暴力反抗的企图。豪侠菲洛波门让自己被美赛尼亚人抓了起来,做了俘虏,投入地牢,而且据推测是在那里被偷偷地毒死了。诚然,有几个哲学家据说是死于这种方式,但是他们的生平写得过于荒谬,大部分关于他们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关于斯多亚学派的芝诺的死就有三种不同的记述。一种是在享受了九十八年的完全健康状况之后,他在走出书院的时候突然跌倒了,虽然他只是一只手指折断了或者错了位,没有受其他的伤,他用手击着地面用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尼俄柏的话说,我来了,你叫我做什么?于是立即回家吊死了。在那样的高龄,人们认为他应该具有更多一点的耐心。另一种记述是在同样的年龄,由于一个类似的事件他绝食饿死了。第三种记述是他在七十二岁时自然死去,这是三种记述中最可能的一种,而且还得到了同时代人珀修斯的肯定。他一定熟知当时的每一种情况。他开始是一个奴隶,后来成了芝诺的朋友和门生。第一种记述是由泰尔的阿波罗尼乌斯所提供的,他大约在奥古斯都·恺撒时代,在芝诺死后两三百年间曾享有盛名。我不知道第二种记述的作者是谁。阿波罗尼乌斯本人是一个斯多亚学派的信徒,他也许以为这种方式死于其自己之手对于一个大谈自愿死亡的派别的创始人是一种光荣。文学家虽然在他们死后常常比他们时代的王公贵族或政治家谈论得还更多,但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通常是极端不引人注目和无足轻重的,以致他们的冒险很少被同时代的历史学家们所记录下来。后来的历史学家们为了满足公众的好奇心,他们在没有可靠的文献证实或推翻他们的叙述的前提下,似乎常常都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想象在塑造他们,而且几乎总是要混杂大量的令人惊奇的东西。在这种特殊的场合那些令人惊奇的东西虽然没有权威人士的证实看来却总是比那些可能的而且得到了最好的权威证实了的东西更为流行。第欧根尼·拉尔修就明白地表示阿波罗尼乌斯的记述比其他的更为可靠。户西安和拉克坦提乌斯似乎既相信关于老死的说法,也相信关于横死的说法。
自杀的风气看来在骄傲的罗马人中要比在活泼机灵和适应性强的希腊人中远为盛行。甚至在罗马人中,这个风气似乎在早期的那个所谓共和国注重道德的年代也还没有形成。常说的关于雷古卢斯的死的故事,虽然可能只是一种传说,但绝不可能是杜撰的。如果人们猜测某种耻辱会降临那个耐心地忍受着据说是迦太基加在他身上的折磨的英雄的身上,那么我的理解是,在共和国的后期,伴随着这种忍受还会有某种耻辱。在共和国没落之前的不同的内战中所有参加争斗的政党的许多杰出人物都是宁愿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愿落入敌人之手。为西塞罗所颂扬而为恺撒所指责,并且变成了这两个也许是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最出色的辩论者之间的一场非常严肃的争论的主题的加图之死,为在后来似乎又保留了好几个世纪的死的方法打上了一个光辉的印记。西塞罗的雄辩远胜过恺撒的口才。赞扬他的政党压倒了非难他的政党,其后好几个世纪爱好自由的人都把加图视作共和党最受人尊敬的烈士。里茨的红衣主教说过,一个政党的头目可以做他所愿意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他能保持住自己的朋友对他的信任,他就不会做错事。这是一条格言。红衣主教本人在好几个场合都曾有机会检验这条格言的真实性。加图似乎除了他的其他美德之外,还是一个杰出的酒伴。他的敌人曾指责他是个醉汉,不过,塞内加说,任何人如果想用这个恶习来反对加图,他将发现喝醉酒将被很容易地证明比起加图可能沉溺于的任何其他恶习来说是一种美德。
在君主的统治下,这种死法似乎在很长一个时期里都非常流行。在普林尼的书信中我们发现了一段有几个人自杀的记叙。他们选择这种方式的死似乎主要是出于虚荣,而不是出于任何对一个清醒和明智的斯多亚人来说看似恰当和必要的理由。甚至那些不愿落在这种时髦的后面的女士似乎也常常毫无必要地选择了这种死的方式。例如,孟加拉的女士们在某些场合选择了这种死的方式去为她们的丈夫陪葬,这种风气的盛行必然造成了许多不应有的死亡。不过,也许这个人类虚荣心和傲慢所能引起的这个大劫可能不会很大。
自杀主义,这个在某些场合教导我们把那种狂暴的行为视作赞扬和赞同的对象的主义看来完全是哲学的巧妙的发挥。天性在处于健全和健康的状态时看来决不会怂恿我们去自杀。诚然,是存在一种忧郁症(一种人类天性在其他灾难之中不幸地很易犯的一种疾病),看来它伴随有一种我们可能称作不可抗拒的自我毁灭的欲望。常常在外表显得极端繁荣的环境里,有时这种疾病也不顾最严肃和最深刻的宗教情感,常常把它们的可怜的牺牲品驱赶到这个命运的极端。那些以这种悲惨的方法结束自己生命的不幸者并不是谴责的适当对象,反而是同情的对象。当他们处于所有人类惩罚都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时,要想惩罚他们既是荒谬也是不公道的。那个惩罚只可能落在他们活着的朋友和亲属身上,而他们自己总是完全无辜的,而且对于他们来说,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丧失一个朋友必然总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打击。处于健全和健康状态下的天性鼓励我们在所有场合避免不幸。在许多场合鼓励我们保卫自己抵制它,尽管在这种保卫中要冒极大的危险甚或丧失生命。但是,当我们既无能力保卫自己免遭不幸,而又没有在那场保卫中丧生时,那么就没有什么天然的本性,没有对那个假想的公正的旁观者的赞同的关注、对内心中那个人的判断的关注会号召我们通过毁灭自己的方式来逃避那种不幸。只有在我们自己软弱的意识无力用恰当的刚毅和坚定来抗拒那个灾难的意识时,才会促使我们去做出这种决定。我不记得我曾经读过或听说过有什么美洲野蛮人在被敌对的部落俘虏时曾以自杀来逃避折磨,逃避敌人的侮辱与嘲笑。而他却总是以刚毅的男子气来承受那些拷打,以十倍的蔑视和嘲笑来反击敌人的侮辱为荣。
不过,这种对生和死的蔑视,对天意的绝对屈从,对人类事务中所可能出现的每一种事件的完全满足可以被视作斯多亚学派道德体系赖以建立的两个基本学说。那个不愿受约束和生气勃勃,但又常是苛刻的爱比克泰德可以被视作上述两个学说中的第一个的创导者,而那个温和而富有人性和仁慈的安东尼努斯可以被视作第二个学说的创导者。
厄帕法雷狄托斯的那个解放了的奴隶,在青年时期曾遭受过一个残暴的主人的蛮横无理,在后来比较成熟了的时期,又由于图密善的猜疑和任性被驱逐出罗马和雅典,只得在尼科波利斯定居,而且随时都有被那个暴君送往杰尔岛,或者处死的危险,然而他由于内心有种对人类生活的绝对蔑视,所以他仍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他从不狂喜,因而他在谈到人生的所有欢乐和痛苦都无益和微不足道时,也从没有过什么慷慨激昂。
一个性情好的皇帝,世界上整个文明部分的绝对统治者,他肯定没有什么特殊理由抱怨自己的命运,而乐于对事物的日常进程表示满意。他能在庸俗的观察者看不出有任何美的地方发现美。他认为在老年和在青年时期一样,同样存在着一种适度,甚或一种迷人的魅力,前种状态中的虚弱和衰老同后者状态中的开花和勃勃生机同样适合于天性。死亡作为老年的一个恰当的终点也是正确的,就像青年是童年,或者说成年是青年的恰当的终点一样。在另外一个场合他又说,就像我们常说的,一个医生曾要某人骑马或洗冷水浴,或者赤脚走路一样,我们也应当说,造物主,宇宙的伟大的主宰和医生,吩咐某人生病,或者截去一个肢体,或者失去一个孩子。按照日常医生的处方,病人吞下了许多苦药,经受了许多手术。不过,出于一种渺茫的希望——可以恢复健康,病人愉快地忍受着一切。病人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希望天性的这个伟大的医生最苛刻的处方能够有助于他的健康,有助于他最终的昌盛和幸福,而且他可以完全相信那些处方不仅有助于,而且是对健康,对于宇宙的昌盛和幸福,对于丘比特的伟大计划的促进和完善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它们不是这样的话,宇宙就不会开出这些处方。宇宙的全知的建筑师和指挥也就绝不会容许它的发生。如同所有的,甚至宇宙的相互依存部分中最小的一部分都是准确地相互配合,全都有助于构造一个巨大的和相互联系的体系一样,所有的,甚至相继发生的一个接一个的事件中表面上最无关重要的一个事件都是那些既无开始也将永无结尾的伟大因果链条中的部分,而且是必要的部分。由于它们必然地都是来自于整体的原始的安排和设计,所以它们不仅是对于宇宙的繁荣,而且对于宇宙的延续和保存都是绝对需要的。任何人要是不热情地拥抱降临他头上的一切,任何人要是对降临他头上的感到遗憾,任何人要是想没有降临他的头上就好了,那么他就是希望通过那个能够单独继续存在和保存的体系的进步以阻止宇宙的运动,打断那个伟大的链条,而且为了其自身的某些小小的方便去打乱和破坏世界的整个机器。在另一个地方他又说,“啊,世界,所有适合于你的事物都适合于我。凡是对你来说是合乎季节的,绝不会是对于我来说是太早或太迟。你的四个季节带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果实。所有的事物来源于你,存在于你,也都是为了你。有一个人说,啊,亲爱的赛克罗普斯城。难道你不愿说,啊,亲爱的上帝之城?”
斯多亚学派,或者至少是某些斯多亚学派的人就是企图从这些十分崇高的学说中演绎出他的全部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