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博得群众的钦佩的代价太便宜了?他们是否也想象过对于他们也和对于其他人一样,必须用汗水或鲜血才能换取到钦佩呢?年轻的贵族是否被教以用什么样的功绩来维护他的阶级的尊严,使他有资格高于他的同胞?他的祖先是以自己的德行来达到那个地位的。年轻的贵族是否被教以用学问、勤奋、耐心、自我克制还是什么别的德行来达到那个地位呢?由于他所说的话,他的所有行动都受到人们的关注,于是他学会了习惯性地关心自己日常行为的每一细节,而且学会了用最严格的礼节完成每一细小的职责。由于他意识到他是多么受到人们的关注,人们是多么乐意于取悦于他的所有爱好,所以在那些最无关轻重的场合他的举止都是那么自在和庄严。而这种自在和庄严又是由他的上述思想所自然激发出来的。他的风度,他的举止和行为一起构成了他对自己地位的那种高雅和优美的优越感,而那种优越感是天生卑贱的人所不可能达到的。这些都是艺术,他正是企图通过它们使人们更容易地屈从于他的权威,更容易根据自己的喜好去支配他们的意志,而且在这一点上他们鲜有不成功的。这些艺术,在地位和权势的支持下,在通常的场合足以统治世界。路易十四在其在位的大部分时间中不仅在法国,而且在整个欧洲都被视作伟大君王的最完美的典型。但是他是凭借他对全部事业的一丝不苟和从不妥协的公正吗?是凭借他所经历的巨大危险和困难吗?还是凭借他在追求那些事业中所进行的不懈努力?是凭借他渊博的知识,凭借他敏锐的判断力,还是他的英雄气概?否!他全然不是凭借这些品质。首先他凭借的是欧洲最有权势的国王的王位,因而在欧洲各国的君王之中拥有最高的地位。其次照历史学家的说法,他的形态比所有廷臣都优美,他的容貌的庄严美丽无与伦比,他洪亮而动人的声音能博得所有见他而生畏的人的欢心,他的每一步和每一个举止都是恰如其分,适合于他和他的身份,而他那独特的举止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显得荒唐可笑。他在同他说话的人身上引起的局促不安使他暗自高兴,并因此而更加感到自身的优越性。一个年老的军官在请求他一件恩赐时惊慌失措结结巴巴,最后讲不下去只得说:陛下,我希望您相信我在您的敌人面前是不会这样哆嗦的。于是这位军官毫无困难地得到了他所要求的东西。这些微不足道的伎俩凭借着他的地位,毫无疑问也凭借着某种程度的其他才能和德行,不过那些并不超过平庸之辈的才能和德行却为这位国王在他的年代建立起了他的至尊的地位,甚至赢得了后代对他极大的尊敬。在他的年代,在他的面前,所有其他德行与他的这些相比似乎就都显得无任何优越可言了。知识、勤奋、勇猛和仁慈在他的上述伎俩面前都要战栗,感到羞愧并失去其所有尊严。
但是地位低下的人决不能指望凭借那类伎俩来出人头地。讲礼貌是大人物的一种非常重要的美德,但是它并不能给其他的人带来荣誉。纨绔子弟模仿大人物的姿势,通过他们日常行为的高度的适度假装显赫,所得到的只是人们对他们的愚蠢和自以为是的双倍的蔑视。一个别人认为不值一顾的人为什么需要如此去关切他抬头的姿势,或者他穿过房间时双手所放的位置呢?肯定他的这种留心是太过多余了,同时他也是刻意要表现他自身的重要性,而这一点是没有人能够认同的。最完美的谦逊和朴实,对同伴应有的尊敬以及相称的不经意,应该是一个普通平民百姓行为的主要特点,如果他想出人头地,他必须有更重要的美德。他必须弄到足以与大人物的侍从相抗衡的侍从,然而一个平民百姓除了自己的体力劳动和脑力活动以外,他没有别的资金可以支付他们。因而,他必须刻苦磨炼:他必须获得自己专业中高级的知识,而且在运用中表现出最大的勤奋。他必须刻苦耐劳,在危险中果断,在困难中坚强。他必须通过他所从事的事业的艰难苦楚和负责以及对工作的正确判断,必须通过他在追求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严格和毫不松懈的努力使公众看到他的这些才能。务实和谨慎,慷慨和率直应该成为他的日常行为的特点;与此同时他必须热心于从事所有要求能适度运用其最大才能和美德的工作。而在这当中能够光荣地完成它们的人就会获得最大的赞扬。被自己的处境所压抑的具有雄心壮志的人是怀着什么样的一种急不可耐的心情在四处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啊!不能给他提供这种机会的环境在他看来都是不理想的。他甚至满怀热情盼望着对外战争,或者内部分裂;穿过伴随战争和分裂而来的混乱和流血,他甚至暗自喜悦地看到了他能引人注意和得到人们赏识的那些所企盼的机会。相反,那些有地位和有身份的人,他们的荣耀全存在于他们日常行为的得体,他们满足于这些所能给他们提供的不大的名声,他们也没有才能去获得其他的什么东西,所以也不愿把自己卷入任何困难或灾难。在舞会上露露头角就是他们极大的胜利了,在风流琐事中获得成功就是他们最大的成功。他们对所有的社会混乱产生反感,这倒不是出于对人类的爱,而是因为大人物从来就不把地位比他们低下的人视作他们的同胞;也不是由于缺乏勇气,因为他们从不缺乏勇气;而是出于他们意识到他们没有那样一些环境所要求的那些美德,他们意识到在那种情况下公众的注意力肯定会被别人从他们身上吸走。他们也许会愿意去冒一点小小的危险,实行某种运动,当那种运动正是一种时尚的时候。但是当他们一想到某种境遇要求持续而长期的忍耐、勤奋、刚毅和操心时他们就吓得发抖了。因为这些美德是在出身高贵的人的身上不可能见到的。因而在所有的政府中,甚至是在君主国中最高的职位,通常都是被中层和下层生活中受过教育的人所占据,整个的行政事务都是由他们在管理。他们是由自己的勤奋和才能而被提升上来的,尽管他们遭到了出身高贵的人的妒忌以及他们的愤恨和反对。但是他们对待他们开始是鄙视,随后是妒忌,最后只得满足于以相同的可怜的卑贱而屈从于他们,而这一点正是他们原先企望其余的人对他们所应有的态度。
正是由于丧失了对人们感情的这种轻松控制使得从高贵的地位上跌落下来变得使他们如此无法忍受。当马其顿国王的一家被保卢斯·埃米利乌斯在胜利中带走时,据说他们的不幸使得他们一家和征服者成了罗马人民关注的对象。旁观者看到年幼无知还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皇室子女深受感动,他们在欢庆成功的同时表露出了极其体贴的悲伤和同情。国王走在行列的第二位,他仿佛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由于这场巨大的灾难而丧失了所有的情感。他的朋友和大臣们跟在他的后面。在他们行进的过程中,他们常常把眼光投向他们的被赶下台的国王,而且一看见他,他们就禁不住眼泪盈眶。他们的全部行为表现出他们所思考的不是他们自己的不幸,而一心所想的是国王的不幸。相反,宽宏大量的罗马人用鄙视和义愤的眼光看着他,认为他遭遇如此巨大的灾难而居然能如此卑贱地苟且偷生根本不值得同情。况且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灾难啊?根据大部分历史学家的说法,他必须在一个强大而又具有人性的人民的保护下消磨他的余年,其所处的状况似乎应该受到妒忌:富足舒适,空闲和安全,即使他做出什么蠢事,他也不可能会再跌到哪里去。但是他不再会为各种颂扬,以及从前习惯于时刻侍候着他的阿谀奉承之辈和一些扈从所包围。他不会再受到群众的注视,他也不再有权势使自己成为他们尊敬、感激、热爱和钦佩的对象。民族的激情不再是根据他的意向而铸造。这就是那个被剥夺所有情感的国王所遭受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灾难。它使他的朋友们忘记了他自己的不幸,而罗马人的宽宏大量却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为了生存而如此卑贱。
罗斯弗哥公爵说过,“爱情通常都为野心所替代,而野心则几乎从来未被爱情所替代过”。野心这种激情一旦控制了一个人的心胸,它就既不会容许有竞争者,也不会容许有后继者。对于那些已习惯被这种激情所控制的人,甚至希望获得公众钦佩的人来说,其他的所有快乐都显得令人厌恶和索然寡味。在所有被抛弃了的政治家中,他们为了宽慰自己虽然一直在学着战胜野心,鄙视他们不再可能达到的荣誉,然而又有几个能够在这一点上成功呢?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无精打采和枯燥无味的懒惰中打发日子,想起他们自己的卑微就愁眉难展,无法使自己对私人生活中的各种活动发生兴趣,除了谈论他们先前的得意,他们没有欢乐。除了从事光复旧日门庭的某种徒劳无益的方案设计外,他们自己无任何满足。你真的决心不再用你的自由去换取宫廷的奴隶,而去过一种自由、无忧无虑和独立的生活吗?要坚持这个有德行的决定看来可能只有一条道路可走,那就是永远不要走进那个从那里很少有几个人能够回来的地方,永远不要进入野心圈,也绝不要把自己拿去和那些在你之前已经受到半个人类所关注的尘世的主人相比较。
在人们的想象中处于普遍的同情和关注的地位似乎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而且这样一来,那个把高级官员的妻子区分为与众不同的伟大事物——地位——也就成为人们生活部分劳动的目的;就是所有喧哗和忙碌,抢劫和非正义的原因。它们也把贪婪和野心带进了这个世界。据说,有理智的人确实蔑视地位;也就是说,他们蔑视餐桌上首席这个座位。他们也漠不关心谁由于某一细小的情况——而最小的一点功劳也要比这种琐事重要——而被同伴们所注意。然而,等级、盛名、杰出却没有人会鄙视。除非是他已升居高位远高于沦为社会底层的这一普通标准。除非他对智慧和真正的哲学是如此坚信,满足于只要他的行为得体他就会成为赞同的恰当对象,至于他是否有人听从或赞同无关紧要。或者他已经习惯于认为自己卑贱,深陷于懒惰的和醉鬼似的冷漠之中,以致完全忘记了愿望和几乎忘记了对优越地位的愿望。
成为人们庆贺和同情、关切的自然对象是璀璨夺目的成功的一个条件;同样再也没有什么比使人感到我们的不幸不是同情的对象,而是我们弟兄们蔑视和厌恶的对象更加使人郁闷的了。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最可怕的灾难经常并不是那些最难忍受的痛苦。在大庭广众之中显得自己遭受到了小的不幸,要比自己遭受到了大的不幸更加使人丢脸。因为前者激不起同情,后者虽然激不起与受害人所感受的痛苦相应的同情,然而还是可以激发一种非常生动的同感。在后一场合,旁观者的情感虽远没有受害人的情感那么广阔,但是他们的不完美的同感却给处于痛苦中的他某种支撑。在一伙欢快的人面前,一个绅士如果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打满了补丁,他会觉得比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受了伤更加丢脸。后者会引起人们的怜悯,而前者则只会激起人们的大笑。如果法官宣判给一个罪犯戴上颈手枷示众,这对他的侮辱要胜过判处绞刑。几年前一个国王在队伍的最前头笞杖了一个普通军官,使他蒙受了无可挽回的耻辱。如果那个国王用剑刺穿他的身体,他所受的惩罚也将要显得轻得多。依据荣誉法,为了某一显而易见的理由被处以笞杖要比被处以剑刺更加令人羞辱。当一个把受到羞辱看作最大的不幸的绅士受到这些轻微的惩处时,富有人性和宽宏大量的人民就会认为他受到了最可怕的惩罚。因而对于那一阶层的人,当法律在许多场合是应该给他们处死时也总把那些惩处搁置一旁,首先是尊重他们的荣誉。不论犯了什么罪,鞭笞一个有地位的人或者把一个有地位的人套上颈手枷都是一种野蛮的行为。除了俄罗斯,其他欧洲的政府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