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30岁之前,从没有看到过父亲的眼泪。
父亲当了一辈子司机,没有什么文化,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天性极其乐观的人。记得在我年幼那段家境贫寒的日子里,父亲以他最朴素的方式给了我最快乐的童年。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童年的记忆中,虽然没有好玩的玩具、没有难忘的美味、甚至没有可以买东西的零用钱,但是,我依旧认为我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父亲用他朴素的道理和方法,使他的孩子多年后依旧能够记得这样的情景:在青草蔓延的春天,父亲和我跑遍了前山后山去捉蚱蜢;在温风习习的午后,父亲和我蹚在清澈的河流中用自己编织的渔网逮鱼;在白雪皑皑的冬季,父亲和我,用一根拴了线的树枝支起了竹箩筐,藏在大树后,守株待兔地等待着林中小鸟自投罗网……
父亲用他的方式宠着我——他经常开着工厂里的大卡车,背着母亲鼓励我逃学,让我坐在他旁边副驾驶的座位上,拉着我到处跑。我最感激父亲的一件事,是他有一次出公差跑长途,从家乡东北去千里之外的湖南长沙,他居然说服了母亲,一起对学校老师撒了谎,给我请了两个月的假期,用他的大卡车载着我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回忆,那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
我们前些年过得很清苦,父母几乎是吃着腌咸菜,勒着裤腰带供着我念完了初中、高中、大学……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怨言,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生性达观而且脾气非常好的慈祥男人。30岁之前,我从没有看到过父亲流眼泪。
我30岁的时候,不负父母的期望,在北京奋斗了整六年:拥有了北京户口、拿到了硕士学位、用工作三年的积蓄首付购了一处非常不错的住房。一切的一切,意味着我已经远离了北方小城市中那个落后的城乡接合地带——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融入了首都的生活秩序当中,过上了倾心已久的“体面人”的生活。
父母的高兴是不言自明的,虽然这些年他们已经没有什么钱来接济我——他们所在的单位是破产企业,开工资和养老保险都成了问题——但是他们总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助我。
房子入住装修的时候,我花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因为装修款少得可怜,因此我不得不自己一点点买材料节省每一元钱。年迈的父亲当然责无旁贷,他和母亲一起来北京和我分担装修进度中的每一个微小的困难,从一块瓷砖到每一根钉子。父亲在那两个月里跑断了腿,人一下子瘦了许多。
在父母的帮助下,新房用很少的钱顺利装完了。最后几天房间通风放气味,父亲坚持留守新房,帮我处理收尾工作,母亲则和我住在租来的临时住所里。
那天晚上后半夜,手机突然响个不停,一接电话,是小区物业中心。一个人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家跑水了,把楼下邻居和电梯都给淹了,快过来处理吧。
来到新房,我看见父亲的神色沮丧到了极点,他不停地嘟囔:都怪我,睡觉太死,连漏水的声音都没听见。我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我知道,父亲是太累了,累得睡下了就醒不来,都是为了给我装修房子才累成这个样子的啊!
邻居还算通情达理,在不断道歉后接受了我一点点赔款,算是了事。可是小区的物业公司带给我们一个糟糕的消息:因为我们家的水把新装的三菱电梯给淹了,电梯已经无法正常运转了。物业公司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做好赔款的准备吧!父亲战战兢兢地问大概要赔多少,物业人员说要看检修程度,估计怎么也要上万元了。
天啊!上万元!当时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一次最最严重的雪上加霜。那天我们一家人都整夜未眠。我唉声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不停地埋怨着父亲,父亲把头埋得很深,一整夜不停地抽烟。
第二天,我和父亲去找物业公司的领导,在路上父亲不停对我说,这是他的责任造成的,他去给物业作解释,想办法处理。我心里很不以为然,想着父亲根本没有办法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最后还要我来花大钱收拾这个烂摊子,感觉到自己的命真的很苦。
来到物业中心,他们的领导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父亲结结巴巴的解释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不管我们如何解释,领导说,这个钱你们是一定要赔的,赔多赔少看鉴定的结果。局面一下子陷入僵持,大家好久没有说话,空气凝重得让人压抑。
我对那个领导说,希望您高抬贵手,体谅一下我们的不易。那个领导没好气地说:“大家都不容易,谁体谅谁呀?我看还是公事公办!”我再一次陷入绝望的心情,突然,父亲走到那个领导面前,一下子抓住了那个领导的手,用干涩的声音说:“求求您了!孩子在北京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我们真的是穷人!您不要让他多赔了,他赔不起啊!这都是我的责任,不是孩子的责任!”
父亲的说话声虽然很大,但时断时续,声音哽咽。父亲对那个领导说:“求求您了!我给您鞠躬了!”
我和那个领导都呆住了,父亲深深地鞠下身去,身体不断起伏晃动,当父亲再一次抬起他那布满了花白头发的头,我分明看见父亲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在我惊呆之际,父亲老泪纵横地对那个物业公司的领导说:“孩子真的不容易!您千万别难为他!如果您帮了他,我怎么报答您都行,现在,我给您跪下了!”
我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爸——”
我一把抓住正欲下跪的父亲,大声地喊出声来:“爸——你别这样!不管赔多少钱,你的儿子,都赔得起——”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父亲一时间竟无法说出话来,只在那里不停抽泣。突然,父亲把头倚在了我的肩上……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父亲一时间竟无法说出话来,只在那里不停抽泣。突然,父亲把他布满了白发的头倚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