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自警醒着,又有人敲车窗。十一少摇下车窗,却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夜上海站门人探头问道:“您就是十一少吧?”
十一少微惊:“什么事?”
站门人将一封粉色信笺递过来:“这是牡丹小姐托我转给你的信。”
十一少接了信笺,那信笺上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女人香。他想起表妹在台上精致的装扮,风情十足的脸颊,额上不禁渗出冷汗来。老罗心中有了底:“原来这个小孙是钱副站长的情敌!”
十一少顾不得老罗问询的目光,拆开信件,里面是一张朵云轩的宣纸,上面一行熟悉的行书秀字扑入眼帘:
十一少,接信后速去夜上海后门会我。
未婚妻,孙娟娟
十一少将信笺折叠了,塞进衣服口袋,对老罗道:“老罗,我也不瞒你了,那个牡丹是我的表妹,我从北平千里迢迢来上海,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寻到她,将她父母的一些话和物事带到。你不要多心。”
老罗摇头说道:“我就快回老家的人了,多这份心做什么?就怕钱副站长多心!你这小子,可真是——唉,我老了,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十一少从身上摸出三块大洋,塞到老罗手里,老罗推辞一回,还是接了。“我去去就回,再有人来问,你帮我搪塞一下,就说去厕所了。”
“罢了,也不是第一回帮你遮掩了。”老罗颓然地甩甩手,“去吧,记住,快去快回。”十一少下了车,绕到夜上海后门。
后门都是一些怕见光的要人走的道。夜上海的老板为了这些人能很快撤离,特别开辟了三道后门,以避耳目。十一少正焦急从哪道后门进去,又是一个穿白衣的站门人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十一少,请随我来。”
十一少随着站门人进了中间的门,上了旋转楼梯,进了一间豪华包厢。包厢香槟金色的灯光下,牡丹依着欧式沙发而立,脸上的艳妆还未卸,发髻上倒插几根孔雀毛,显得妖艳。
牡丹从坤包里摸出一块大洋送给站门人,让他在门外守着。她缓缓关上门,再回首时双眼已经溢出两道泪水。“铭堂!”她一把抱住十一少。十一少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感到隔着千山万水的陌生。
泪水冲刷了牡丹脸上的脂粉,形成了两条狼狈的线条。十一少看着那脂粉遮掩下依旧年轻靓丽的皮肤,心中却觉得十分荒凉,仿佛瞬间就老了十岁。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牡丹趴在他肩头哽咽道,“那一年秋天,可恶的日本鬼子把咱们村几乎屠光,伯父和伯母都不幸遇难,我的父母也……我那时正在师范上学,幸免于难,随后又跟一个远方亲戚逃难到上海……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还以为,这辈子,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铭堂,我以为——”
十一少忽然一动,他右手轻轻托住她的腰,左手将她推开,说道:“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就当是陌路人吧。”
牡丹惊诧地看他:“铭堂——”
“你是钱副站长的人,夜上海的当红名角,而我现在只是个开车的车夫!”十一少有些冷冰冰地道,“我们俩,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牡丹推开他,痛苦地摇头道:“我以为你会接纳我,我以为你会对我好一辈子!你在信上说,从东洋回来,一定还我的恩情,你说‘一定’的!我等了这么多年,你却这么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不知道,我也是没有法子,乱世之中,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若不是如此,该如何安身立命呢?铭堂,你读过书的,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十一少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心中恻恻然,说道:“我们不能再见面,钱副站长心计太重,他会要了我们的命!”
“你没变,铭堂!你还是那个懦弱的十一少!亡国亡家并没有磨砺你,你真是个孬种!”牡丹提起沙发上的坤包,推门而出。
她忽而又退了回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门口。那个站门人早已不知去向,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守了几个壮汉,钱副站长双手负在背后,额上青筋暴突。看来,刚才的一幕幕,他都看到了。
“铭堂,快跑!”牡丹猛地将门关上。
十一少知道不好,看一眼牡丹,提起一把椅子砸烂后门窗户玻璃,跃下楼去。身后响起几声枪声。他因为用力过猛,右腿落地时折了一下,剧痛传来,可他不敢多待一秒钟,只得咬牙一瘸一拐地向黑夜中奔去。几个黄包车车夫怕惹上麻烦,都远远地避开。一个拉着贵妇人的黄包车车夫见他握着枪而来,甚至弃车而逃,贵妇人也吓得双手抱住头。十一少拐着腿艰难地挪动,身后枪声越来越近。他心道: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了?老罗说得没错,他本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