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为生存而食，不应为食而生存。
——西塞罗
0
说到蓝色的，你能想到的是什么？天空、海洋、雪糕、还是日本中学生紧致的死库水？对于梅胖来说，他想到的是自己家的全息投影。
梅胖是个保守的人，对前沿的科技产品缺乏兴趣，不过他对全息投影产品还是有些好感的，毕竟360°观看体育直播和那些羞羞的成人影片的诱惑是任何一个成年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更何况梅胖还是单身。
年轻漂亮的售货员小姐基本没费什么工夫就把这台全息投影推销给了梅胖。全息投影仪刚到家的第一年，和梅胖有过一段甜美的蜜月期，那段时间梅胖熬出了黑眼圈，近视也长了几度。
事情开始恶化是在一年之后，全息投影开始会员制了，作为会员，你可以观赏到更优良的画质，立体的音效，以及许多自助权限。而非会员，画面就变成了黑白，投影的背景灯光只有蓝色这一种冷色调可选，那不是大海，不是天空，而是一种惨淡的，不带一丝生气的颜色。
“那些有冤屈的人死后变成厉鬼，大概就是这样的颜色吧。”梅胖心想，他不明白，那些艺术家绞尽脑汁花费几十上百年都无法描绘出的绝望景象，怎么就能被这些商人轻松做到了。而那些商人呕心沥血赚的那些钱，往往比不过艺术家几笔胡乱涂抹的油画。
起初，梅胖还想着负隅顽抗，忍受黑白的投影和冰冷的背景光。直到那天，厂家的工作人员打了电话过来，“亲切”地通知他由于系统升级，“下一阶段的非会员，背景灯会变成绿色，如果要形容起来，可能是尸骨发霉的那种绿”并且“每次开关机都会响起提示音，梅先生你杀过鸡吗？哦对现在法律已经不允许这么做了，就像鸡被宰杀前的啼叫一样……”
这声音听起来和推销自己买电视的那位漂亮小姐一样，亲切、甜美、不带一丝情感。
梅胖就一边咒骂着，一边屁颠屁颠地在网上支付了一年的会员费。
现在，梅胖的全息投影变成彩色的了，人物的呈现也比以前更加真实，由于他仅仅购买了初级套餐，他不得不忍受每半小时一次长时间的广告。但是梅胖仍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满意，忍受和吐槽广告本就是观看乐趣的一部分，更何况，他还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说，料理，饮食。
当然这是个不能告诉别人的小秘密，是的，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人再吃饭了。
1
2100年元旦前夜，人们为了迎接22世纪的到来做足了狂欢的准备。
一条条电子彩带不知道从哪里投射出来，模拟成一束束极光，随着编好的程序摆动着。好像蹦跳在案板上的鱼，在为回到水里做最后的挣扎。
孩子们穿着的太空鞋在今天也被关闭了引力限制，他们上蹿下跳的像一群星际跳蚤（这么说来，太空鞋最早发明的用途恰巧是为了祛除那些受到辐射变异的跳蚤，跳蚤被清除之后，这种只能用来跳来跳去没什么实用性的鞋子就顺势成了儿童的玩具，而这种改变居然成了一种风潮，就好像以前会发光的鞋子一样，在当今的儿童界，几乎人人都有一双‘太空鞋’），他们的父母守在树下吼叫着让他们注意安全，也别给其他人添麻烦——当然这些成年人也不过是装腔作势，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摔死，也不曾真的在意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到了燃礼花的时候，虽然现代科技依然可以完美地模拟烟花，花样更多，颜色也更好看，而且价格低廉，但是在大部分庆典上大家还是选择燃放传统烟花，这或许是因为萦绕在心头仅有的那些情怀作祟，当然，那些烟火大亨的幕后运作自然也不能忽略。
五颜六色的火焰和高频率尖叫的孩子成了天空上的一种风景，人们有时候会担心（或者说是期待）那些火苗会在某些巧合之下点燃某个孩子，将他们、连同他们心爱的太空鞋，一起烧成灰烬。
如果那样的场景出现，恐怕除了哭喊和惊呼，还是有人会驻足拍手吧。喜欢孩子的人会控诉烟火飞得太低，而厌恶小孩的人则会抱怨是孩子跳得太高。
然而这一切只是错觉，时间一到，烟花就会淡淡散去，而那些熊孩子会健康的继续成长，他们的嗓音会变粗、身体会日益笨重，他们有一天会被肚子上肥肉赘得自己即便是穿着太空鞋连床也跳不上去，然而他们依然会像儿时一样聒噪，吵闹，引人厌烦。
庸俗的装饰品、烟花、孩子、缺少品味的流行物品、相似的穿着、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几百年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这样的宴会上少了以往世纪庆典时候丰盛美味的食物。
从几十年前联邦政府颁布的那项禁食法案开始，传统意义上的“进食”就成了被法律禁止的事情，违背这条法律的人将会受到终身监禁，或者被驱除到现代文明之外。
肠外干预技术的发展使得这个曾经听起来颇为荒谬的法案成为现实。
当然这项法律实际作用也没那么大，因为法律颁布的第三年，刚出生的婴儿在肠外干预装置被植入身体的同时，会切除掉胃部，舌头的神经上就会被安装上味觉模拟装置，这种装置连接在舌头的味觉神经上，一方面可以模拟味道，弥补他们失去进食机会的遗憾；另一方面，这种装置会抑制着舌头的发育，让他们以后都失去了品尝传统食物的乐趣。
也正是由于这个技术，人类的舌头虽然可以用来发音，却缺乏感触和灵活，这令接吻的乐趣也失去了不少。
2
黑夜。
梅胖不太舒服，他先是感到空虚和扭曲，随之而来的是沉重，那感觉像是午睡后缺氧的偏头痛，只不过这次的不适没有发生在梅胖的脑袋中，而是他的胃口。这种感觉少见而难以描述，梅胖搜肠刮肚，想尽各种词语却毫无收获，那是一种比爱情都要刻骨铭心的痛。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些绝望，除非是写一首小诗或者一篇散文，否则仅仅是几个字组成的词语是不足以描绘出这种感觉的。这种消极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肚子咕咕作响，他才想起来，这种疼痛来源于胃，他现在的状态只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对梅胖来说，这个词像一句咒语般古老而生涩——“饿”。
想起胃，梅胖的精神立刻振作了起来，作为这世界上为数不多拥有胃这种器官的男人，这种疼痛的体验是一件幸福的事。现在时间是凌晨一点，不顾电子管家“不要随意乱动，继续保持睡眠状态”的建议，从床上爬起来，他要给自己弄点吃的。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进食这件事是被法律和道德禁止的，当然料理也是。
梅胖没接触过料理，只能凭着从黑市买到的食谱和视频有样学样，视频内容是一百年以前的，但是经过了新技术的处理已经可以投射出全息影像的效果了。
梅胖把全息投影打开，显示的是普通用户版电视开机自带的广告，这种广告长达90秒，而且无法跳过。“新款Bz-052潘多拉，拥有100种拟味功能，100小时的营养供给时间，大小却只有上一代的2/3……”一个中年男人在电视上眉飞色舞地推销着最新型的潘多拉，他说的过于激动，变白的唾沫星子都从嘴唇间喷溅出来。梅胖不知道这些英文字母和数字串在一起代表是什么意思，他记得第一款潘多拉使用的前缀同样是不知道什么意思的Zh，而这款Bz-052的上一代产品编号是Bz-003。
电视上的男人虽然看起来笑容满面，但是额头上若有若无的汗珠和鬓角微微鼓起的太阳穴都说明他内心极度紧张，对自己代言的新一代产品这些所谓的“优点”没有看起来那么自信。如果说4k电视的出现成了明星们粉刺青春痘的梦，那全息投影的出现就是把整个人暴露在观众眼中，那些不被人注意的表情细节总是会随着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放映而被人注意。你的那些情绪，喜、怒、哀、乐全都会被解读出来，****而无所遁形。
“食物哪来的100种口味，无非就是酸甜苦鲜咸，最多再只能算是感觉，算不上味道的辣……”梅胖想吐槽的是另一回事，他嘴里嘟囔着，声音并不小，好像广告里那个男人能听到一样。这也是现代科技带来的后遗症之一，过分的真实感总是让人忍不住去互动，这样的东西对排解眼前的孤独是有效地，但是长期结果往往会让人更孤独。
所谓的拟味系统其实就是缠绕在味蕾上的电流装置，早在很多年以前，科技就已经做到用温度、电流的改变来控制你想要的味道，比如20-50uA的低频率电流可以制造出咸味，温度从22℃下降至19℃可以模拟出薄荷味等等……而如今的拟味系统则更加完善，他可以准确地模拟出一道菜复杂的味道，当然尽管如此，听那些品尝过食物的老家伙们说，这样的味道和真正的食物味道相去甚远。
总算演完了广告，梅胖开始跟着电视上出现的女厨师一步一步地学习做菜。他先把处理好的鸡肉（梅胖拜托黑市的底下商人做的处理，要不然以他笨手笨脚的程度，就是宰鸡并处理“尸体”这个过程，就值得写上十几万字的一本书出来）腌制好，肚子里塞满葱姜蒜罗勒叶和土豆泥，用锡纸包裹好放进烤箱（当然这些调味料，乃至烤箱也是偷摸买的），然后其余的葱、蒜、黑胡椒、香草、酱油和橄榄油搅在一起，用小火煸炒成酱汁。
时间一到，打开烤箱，把食物拿出来。香味从烤箱中溢出来，那是二十几年只存在于梅胖想象中货真价实的“食物”的味道。
烤箱里的热气散开，烤鸡开始上盘，炙热的脂肪以油腻的形式，透过酥脆的皮流了下来，浇上之前已经调制好的酱汁，油和酱汁混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是庆祝这一道菜的完成。
肉烤柴了，表皮有点焦，内部却还带着血丝。酱汁弄咸了一点点，简单地说，梅胖搞砸了。但是他一口吃完了整只鸡，依然感动地哭了出来。他把残余的鸡骨头用医用冰袋冰好（保存食物的冰箱早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明天这个时候，他可以用这些骨头煲点汤来喝。
听说几百年前的人可以把各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变成美味的料理，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昆虫、老鼠、螃蟹这种东西也不例外。他们能在路边就买到廉价又美味的食物，从料理到进食不过五分钟。也可以在昂贵的餐厅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品味一盘又一盘堪比艺术品的食物。而现在的人再也不可能享受到这种生活了，进食却变成了一件偷偷摸摸的苟且之事，这一切都是潘多拉害的。
“潘多拉”，最早的名称是“人造胃”，不过就是一种临床效果比较好的肠外营养干预技术罢了。随着技术的发展，这种可以存在人体制内，只有巴掌大小，便携度高，营养均衡的肠外干预仪广泛的流行开。
除了便捷性以外，这种高科技的产品具备很多其他的优势，比如它最大程度上节省了吃饭的时间、消除因食物健康问题减少的风险。避免浪费节省资源、不过最大的好处还是在他的健康方面。“人造胃”能连接到云端数据处理中心，根据不同人的身体状态制定最健康的饮食计划，按时自动补给适宜的营养，把“不健康饮食”这种现象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这项技术在民间逐渐流行起来，只不过那时，大家都是保留着胃的。一开始所有人对这种技术还都只是观望和好奇的态度，只有一部分对新科技感感兴趣的有钱人才赶潮流似的安装了这玩意。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潘多拉”的价格越来越低，开始和其他流行电子产品一样引爆了一波波的热潮，逐渐占领了市场。
一些媒体的口径发生了变化。民间开始涌起吹捧潘多拉的风潮，先是一些网络KOL，然后是自媒体，主流媒体，医学教授一直到一些联邦政府的官员也在不同场合有意无意地提倡了这种装置。
宗教对这件技术的青睐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样不杀生又减少人欲望的科技真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谁还敢说科技和宗教是对立的呢？
“胃和食欲就是我们出生以来带着的原罪，禁掉食欲就是赎罪。”——有些宗教开始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了。
“那些不肯放弃口腹之欲的人都被贪婪迷惑了双眼，下辈子要遭报应的。”
——这样传教也是有的。
这项技术自然也得到了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强烈拥护，虽然蓄养家畜行业的消失对家畜家禽类的整个族群来说是灭顶之灾，不过在动物保护组织的眼里，他们的世界不会再有那被血染得鲜红的屠菜场，和那些即将上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了。
总之，在种种舆论影响下，口腹之欲变成了一件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是不道德的。
“胃”这个词开始变成被人厌烦的贬义词，“人造胃”这个本来就毫无美感的词就更不适用了，推出这一科技的K公司表示将给“人造胃”一个新的名字“潘多拉”——正是取自那个管住灾难的魔盒，官方的解释是，这个名为“潘多拉”的科技产品关住了欲望、疾病、和其因饥饿而产生的灾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还在坚持食用传统食物的人倒成了怪胎。
在这样的大条件下，联邦政府“顺势”出台了相应的法律，禁止公民在任何场合从事进食、贩卖和制作食材、料理等一切和食物有关的活动。新生儿出生就要安置潘多拉，同时进行胃部切除手术。
皆大欢喜。
只不过，也有一些别有深意的风言风语流传出来，比如潘多拉的出现是因为邦联缺少食品物资，食物的消耗已经远远超出了产能；还有说制作“潘多拉”的财团本身就有政府的资金支持，公司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然而这些颇有阴谋论嫌疑的留言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也逐渐变成消遣茶余饭后时光的谈资，当然“茶余饭后”这个词在当下已经失去了字面上表达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