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哥!我望向一片混沌的世界,那里什么都没有。卡车愈发地快起来,不知道沈平与沈曼曼是死是活的。我用沙哑的嗓音喊着他俩的名字,看着那翻滚的泥石流触及林寨的边缘,开始一点点地吃掉我熟悉的瓦房,吃掉我任教的教学楼,吃掉我在这里一年多的回忆。
“那里!”谭云兵突然喊了起来,就离卡车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影正在全力挣扎着,那是沈平!他的步子时不时被脚下的泥浆绊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向着这辆卡车跑着。沈平的腰腹间是一团鲜红,一根尖锐的树枝狠狠地扎透了他的身体,但他还在跑着,怀里抱着自己的女儿。
谭云兵猛地喊了起来,“三叔,开慢点!”
“别!三哥!这可是一整车学生啊!”我看着那身影渐渐向着车辆而来,在山道间卡车是快不起来的,要是再慢一点的话,我怕这一整车学生娃娃都没得救。
“云兵!抓住我的腿!”我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斗。从山顶飞溅下来的石块砸着我的身体,让我没办法直起腰杆去抓握到沈平。
他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不知道是他筋疲力尽,还是因为卡车加速。
“啊!”在纷乱的风雨声中,我听见男人愤怒的怒吼,“啊!”沈平又快了起来,而他腰间的鲜红也在渐渐扩大。
“梁声!”在离卡车四五米的地方,他猛地把沈曼曼丢向了我。我一把抱住那女孩,却看见沈平呆呆地立在原地,一下子便双膝跪地。没等我喊出身来,那倾泻而来的泥石流一下将他吞没进去,转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爸!”我怀里的女孩想要挣扎着逃脱,但我死死地抱住了她。
“三哥,开得快点……”我没有气力再说什么话,只能紧紧抱住怀里哭泣的学生。悲痛欲绝在车斗里扩散开来,孩子们接二连三地隐隐哭着。蒙在车斗上的防水布被狂风吹得呼啦啦地响,和着娃娃们的哭声让我眼眶湿漉漉的。
我明白沈平大哥的话,他把沈曼曼嘱咐给了我。我看着怀里涕泗横流的沈曼曼,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嗓子里是干哑的,是沉默的,是无法发声的。
我也想哭,但我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十
在我彻底陷入昏睡之前,我从谷场的平地边缘俯视了整座白山。
从那向下看去,勉勉强强能看见那暂时停歇的泥石流。它们削平了小半部山体,淹没掉了林寨附近十余个小村落,把村寨与里面的人们埋进数十米深的泥浆里。听各地逃难到谷场的乡亲们说,受灾的区域不仅有林寨,低洼的老街子那头灾情更为严重。那里不比林寨的地势,当摧枯拉朽的泥石流汹涌而来,老街子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些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乡亲们得以幸免。
那时昏昏沉沉的我也就记得这些了,还有孩子们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当我醒来的时候,哗哗的雨水声依旧在我耳畔响着。
雨水还在落着,只是要比先前的瓢泼大雨好上些许。天边也亮堂起来,看来先前疲惫不堪的我睡了很久很久。我透过狭窄的窗口看见那悬挂在树梢、山岳之间的彩虹,五颜六色的,但我的心情糟糕透顶。
我缓缓地撑起身体,疼痛随着我转动关节而显露。不过还好,身上没有什么大面积出血,不至于像李杰那样破伤风感染至死。我睡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面,仅存的力气和瘀青的身体仅能让我倚靠在墙上。外头有好些熙熙攘攘的声响,有的在哭,有的在骂。我隐约地闻到一股浓郁的米汤味,和柴薪那股熏人味道,估摸着是有人组织着做饭。
“有人吗?”我喊了两三声,但沙哑的嗓音与吃痛的咽喉阻碍着说话。
我又歇息了好一会,直到适应身体的隐隐作痛。在饥肠辘辘的驱使之下,我终于能站立了,虽说双腿各处关节使得行动万分艰难,但至少我能动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向远处的窗口,外面是成排成排的乡亲们,看上去有百来人的样子。他们正端着或大或小的铁碗瓷碗排着队,淋着稀稀拉拉的雨水,乱糟糟地走向屋檐下的几口大锅。
还好,至少人没有乱掉。我松了口气,这样的场景让人能安心一些。可在我打望了两三圈之后,并没有看到我的学生们,他们去哪了?
我推开门,抓起门口的笤帚当作拐棍,尝试性地往外头走。雨后的山野中有股清新的泥土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让人略微有些精气神。滴答滴答的雨珠从瓦片上滑落,坠入积在三合土沿槛的水凼中,啪踏啪踏地溅起一阵阵水花。远处的思茅松与滇松被雨水冲刷得光亮,青翠欲滴的叶子表面泛着阵阵光晕,在滇西南的晴雨中一明一暗的。
可在我看向禾场的时候,那些等待食物的人们大都垂着头,把自己藏匿在皱巴巴的雨衣里面,都是狼狈不堪、无精打采的,隔着淅淅沥沥的雨还能隐约听到些抽泣声。有些人还算有精神,正在骂着分食的家伙不公平之类的,倒还不算是彻彻底底的一潭死水。
走近那锅碗瓢盆之后,我听到了徐宏毅的声音,“梁声?你醒了啊?身体怎么样?”他正在那几口大锅后面清点着粮食,发梢上凝着水珠。嘴唇微微发着白,脸色看上去也不大好,只是整个人说起话来还不错。
“学生呢?”我杵着笤帚往那边走,看来这座农家院落是谷场这边的村委之类的,或者临时被徐宏毅征用的农舍。徐宏毅身侧应该是粮仓,虚掩着的木门里有股稻穗与肉脯的特殊味道。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腐败,即便没有,又能吃多久?
“娃娃们好得很,找到亲戚朋友的都送回家了。”他掏出一盒憋气的烟盒,摸索半天才掏出两根来,“我晓得你想问啥子,给。”
“曼曼她?”我沉滞的头颅里渐渐浮现起沈平的模样,校长与沈平临终的嘱托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差点连烟都掉到了地上。这咳嗽引发了身后排队人群的惊愕,身畔的几个帮工的家伙也闪躲开了。
“烟的问题,大家别在意!”徐宏毅解释一番后,便将我拖拽到一旁暗暗地嘱咐着,“小心点!现在人心浮动得厉害!走,送你去娃娃那边,我想你不去也不安心,那边伙食好一点点,至少是正儿八经的米粥。”
我俩撑着伞往外面走了二三十米后,我才继续问着徐宏毅,“那头的乡亲们,吃的难不成不是米?那些粮食?”
徐宏毅摇了摇头,“是乡亲们找到的野菜,掺着些潮米和肉丁煮的。你睡了快一整天了,有些事情变得太快了……”他朝着一旁的房舍看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头,那是间悬挂白绫的房子。不消徐宏毅解释,那肯定是病弱、重伤残或者尸体的存放地。
在窸窸窣窣的雨声中,徐宏毅一字一顿地给我讲着谷场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却令人大惊失色。泥石流不仅仅只在我视野内发生着,从林寨通往外头的山道彻底被摧毁殆尽。白山与拔龙山里的村寨仅剩下谷场周边的几个了,剩下都荡然无存。这还不是最骇人听闻的事情,徐宏毅告诉我,村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用收音机听到——白山镇整个被泥石流吞没得干干净净,泥浆的洪流灌进响江中去了,在白山与青峰山之间狭窄逼仄的水道被堵塞得严严实实,形成了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堰塞湖。
加上这场尚未停歇的雨,逐渐蓄水的堰塞湖简直是个定时炸弹!
“手机呢?还有信号没?让外头的人尽快进来啊!”我难以想象那些堆积在泥浆中的尸骸,无论是人的、植物的、动物的。它们都在逐步地滋生着各式各样的病毒与细菌,要是再经由那该死的整合病毒混乱那么一搞,什么鬼东西都有可能出现!到时候,整个滇西南山区怕是要尸骸遍野!
徐宏毅掏出手机冲我晃了晃,“有个屁!基站都被毁掉了,根本没法打出去。”说罢他往远处的拔龙山望了望,“瞧见那个山头没有?那里有个基站,还没被毁掉,那边也有个信号检修站,不过就是经常没人。”
“怎么不组织人去看看?”泥泞的乡道差点让我这副虚弱的身体滑倒,幸好徐宏毅一把拽住了我,可他脸上也浮现起来一阵痛楚,“怎么了?你?”我问。
他只是甩了甩手,“扭到脚踝了,没事。”他话头一转,继续说着那拔龙山上的基站,“去那儿?平常要走整整两天,现在******还下雨!再说,地里的庄稼都不长了,林子里的植物还不晓得出什么问题了!动物呢?忘了王校长的那事?”
我只能陷入沉默当中。徐宏毅说得对,与其叫上青壮年去跋山涉水,翻越崇山峻岭往拔龙山那去,还不如组织乡亲们自救,节约粮食,处理伤病员的好。再说,被那场汹涌澎湃的泥石流吓破胆的人们,哪里还有胆量穿越这茫茫山林?
徐宏毅领着我到了间农房前面,“这就是娃娃们住的地方了,你做好个心理准备,娃娃们情绪不太稳定。”说完他就开始摸索着口袋,掏出了包烟递给我,“烦躁的时候抽抽,没多少烟了。”
“粮食呢?还是我们自己弄?”
“刘三和谭云兵也在,他俩……”徐宏毅没往下继续说,但我很清楚。他俩都住在老街子,听徐宏毅这副口气,恐怕家里人是不幸罹难了,“总之看好你们的粮食,别出什么岔子就行。这雨天潮得很,粮食烂得更快。对了,李家嫂子也在,她能帮你担待点孩子的事。大老爷们的,娃娃哭起来可不好哄。”
“嗯。”我应承下来,走进这间农房里。农房上有好些坏掉的瓦片,一副东补西补的模样,大概这间农家平常少有人住,算荒废的地方。农家不大,左右各有间屋,灶台应该是后头,正往外冒着炊烟。青石板铺就的禾场上长满着青苔,走起来滑溜溜的,上头也有些好些脚印,大大小小的有不少,看来我的学生们还能在我面前活蹦乱跳,不是在冰凉的泥浆与雨水中等待着腐烂。
咚咚咚,我敲了敲门,里面是一阵脚步声响,还有些棍棒触地的声音。
“谁啊!”是刘三。
“是我,梁声。”话音未落,便有些孩子惊呼的声音。门吱呀一声打开,几个娃娃猛地冲到我怀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他们的脸颊上挂着好些泪痕,所幸神情还算有正常,只是哭哭啼啼的。木门后是铺满干草的地,还有几床薄薄的被褥,谭云兵正从里面翻起身来,刘三则是站在一旁。
“三哥,怎么样?”我咧嘴笑着,可能笑得有些难看。毕竟我肚里没食,周身也尚未从脱力状态中恢复过来。
刘三嘴里喃喃地说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转头朝屋后喊着,“吴嫂子,粥煮好没有?梁老师回来了!”
吴玉芳从屋后探出头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学生娃娃,其中就有李兆权与刘玲。方才我敲门声音挺小,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也许他们在屋后就没听清。孩子们看清我之后,纷纷围在我身边,说着想老师之类的话。话倒是简单重复,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可言,但他们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宽慰。
还好,还好。我没丢掉王校长的嘱托,也没丢我爸的脸。
“曼曼呢?”和孩子们聊上几句之后,我问着刘三哥和谭云兵。
“在屋里,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刘三哥拍着我的肩膀,“沈大哥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别太自责,要挺过去。”他咬了咬牙,微微地叹了口气。
我摆了摆手,掀开一侧的帘子往屋里走。这间农家确实废弃了,虽然刘三他们简单打扫了下,但依旧能闻到那股陈旧的灰尘味。窗户里透进来下午的光,微微照亮着这间房。屋子的角落里盘着蜘蛛网,墙壁的石灰皲裂得不像样子。窄小的屋子里铺着好些凉席与干草,除开一张木床外没有其他家什。
我想那木床大概是给低年级的娃娃睡的,毕竟身子更弱,受不了地面的潮气。不过这屋子阴暗得很,我打量了会也没能瞧见沈曼曼在哪里,只好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角落里的人影微微动了动,那是披着深黑雨衣的孩子。孩子探出头来,眼眶微微肿着,脸色也发着白,那是沈曼曼。
“老师……”她微弱地喊着我,想要走到我身边。
我一把抱住她,女孩哇哇地就在我怀里痛哭着。十二岁的孩子是懂事,我想有些娃娃能被善意的谎言欺骗,但沈曼曼这年纪的孩子不能,更何况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为了自己消失在那泥石流中。
她一直在哭,我不想也不能去劝。她心头蓄积的痛苦决堤似的涌现,自说自话地回忆着爸爸妈妈,自言自语地说着爸爸妈妈的好。她只是个孩子,我没办法让她坚强起来,那太难太难了。
“曼曼。”等她的抽泣渐渐平稳下来之后,我缓缓地说着,“叫我声爸爸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老师以后就是你爸爸了。”
我试图不去看孩子,只是望着那皲裂的墙壁,看着那一道道沟壑纵横在眼前展开,幻化成这场灾病、这场泥石流中不可磨灭的痛楚。它改变了太多东西,改变了我,改变了很多往日难以想象的事物。
我突然意识到了,即便这场病害能够过去,但基因工程或许会彻底改变这些孩子,改变整个人类社会。正如同新大陆的财富带来资产阶级革命、工业革命带来无产阶级运动,一切基础科学在付诸实践以后将会形成全新的社会构架,伦理道德。这场基因科学革命带来的灾病不可能被轻易扑灭,整合病毒不仅仅修改了其他病毒、细菌的遗传物质,修改了我对这片乡野的情愫,修改了我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它的影响或许会更大、更远……
譬如我耳畔响起的这声——“爸爸。”沈曼曼细若蚊蚋的声音,我听见了。“爸爸……”她又喊了一声,一遍遍地喊着,把我与这片乡野牢牢地联系在一起。我过去疑问自己关于支教的初衷,不管是镀金、一时兴起、与父母的斗气都在这声“爸爸”中荡然无存。我只在乎我的学生,我的女儿,我希望他们能活下去。
即便这希望在逐渐瓦解,在逐渐消散。
“诶!”我缕着她凌乱的发梢,“走,该吃饭了,曼曼。”
十一
粮食的腐烂、死亡的逼近、人的饥饿远比我们想象的来得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