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德·汉密尔
几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在纽约格林尼治碰到的一个女孩子说的。她说当时那些人里有她。此后别人听我提起这件事,便说他们记不起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大致相同的故事,或说听熟人讲过,是那位熟人的朋友的亲身经历。这故事很可能就是那种深藏在人们心底的神秘民间传说,每隔几年,就以不同的说法流传一次。尽管故事中的人物不同,寓意却始终如一。我倒愿意相信某时某地真有其人其事。
他们到佛罗里达去,3个男孩,3个女孩。他们用纸袋带着夹肉面包和葡萄酒,上了长途公共汽车,梦想着金黄色的海滩和海潮,灰暗寒冷的纽约,在他们后面消失了。
长途汽车隆隆南驶,一个名叫温哥的男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坐在他们的前面,身穿一套不合身的褴褛衣服,动也不动,灰尘蒙面,使人看不出年纪。他不断地咬嘴唇内部,寡合得仿佛身处愁茧,默无一言。
长途汽车深夜驶抵华盛顿郊外,停在路旁一家餐馆门外。大家都下了车。只有温哥没下,像在座位上生了根似的。这批青年觉得奇怪,就猜想他究竟是何等人物:也许是船长,是抛妻别家的人,是解甲归田的老兵。他们回到车上,有个女孩就在他旁边坐下,向他自我介绍。
“我们是到佛罗里达去的,”她爽朗地说,“听说那儿风景很美。”
“不错。”他淡然回答,仿佛勾起了想忘却的事。
“要喝点酒吗?”女孩问。他露出笑容,喝了一大口。然后谢谢女孩,又闷声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女孩回到自己一伙人那里,温哥在点头打盹。
早上,大家醒来,车已开到另一家餐厅外面,这一次温哥进去了。女孩一定要他一道吃。他好像很难为情,叫了杯不加牛奶的咖啡,那群年轻人闲谈着露宿沙滩的事,他却紧张地抽烟。再上车,女孩又和温哥同坐,不久,他不胜辛酸地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沧桑:他在纽约坐了4年牢,现在获释回家。
“你有太太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孩问。
“说来话长,我在牢里写信给妻子,”他说,“告诉她我要很久才能回家,要是她受不了,要是孩子老在问这问那,要是觉得太丢脸,就忘掉我吧。我会理解她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很好的女子,我说另找个男人,忘掉我吧。我告诉她不必给我写信,她没来信。3年半没有消息。”
“你现在回家,还不知道情形怎么样吗?”
“不知道,”他很腼腆地回答,“是这样的,上周我确知可以获释了,又写了封信给她。镇口有棵大橡树。我告诉她,假如还要我的话,就在树上挂条黄手帕,我就下车回家。假如不要我,就不必了——没有手帕,我就不下车,一直走下去。”
“喔唷,”女孩叫了起来,“喔唷。”
她告诉了别人,不久大家全知道了,快到温哥故乡时都紧张起来,看温哥拿出的几张照片,照片中是他的妻子和3个孩子,他妻子有一种朴实的美,孩子还很小,照片抚弄得太多,满是裂痕。
离城镇只有20里了,年轻人都在车右边靠窗而坐,等着看那棵大橡树出现。车厢里气氛沉郁,寂静无声,想到生离之苦,青春虚掷,大家都默然无语。温哥不再眺望,沉着脸,重又流露着出狱犯的神情,像是怕再遭挫折,先在心理上加强准备似的。
还有10里,还有5里。接着,突然之间,所有的年轻人都离座起立,狂喊狂嚷狂叫,雀跃不已,只有温哥例外。
温哥坐在那里惊呆了,望着橡树,树上挂满了黄手帕——20条,30条,也许好几百条,就像旗帜迎风招展欢迎他。在年轻人欢呼声中,这个刚出狱的人离座起身,走到前面,下车回家了。
爱的示意
韦蒂尼
为给女儿黛娜找件衣裳好让她参加化装舞会,我在阁楼的旧衣箱里翻来倒去,目光突然触到一只用绸带系着的小盒。我早已忘了里面的东西,不过既是用绸带系着,我想一定装着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吧。
坐在阁楼里,我听见丈夫汤姆在托德的屋里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星期六汤姆尽做这些木工活儿,上星期为我做了一只花架,今天又在给托德做采石标本箱。
我提起小盒匆忙解开绸带,就在揭开盒子的一刹那,我想起了里面的物品——我怎么忘得了呢!这里是我年轻时光的乐园,后来又盛下多少少女的梦幻!里面装有我第一件情人节的礼物,是汤姆送给我的;还有一条坠有金足球的链带,那是汤姆上大学时参加校运动队得的纪念品。
我一层层揭开我们相处的岁月:一朵枯萎的玫瑰;我18岁的生日项链;缠绵的情诗和略带伤感的书信……
往事如潮,我又回到初恋的时光,那金子般的岁月。有多少酸苦而又甜蜜的争吵和泪眼蒙蒙的和解;有多少青春的狂热和缱绻的相思。汤姆曾是那样专注,那么痴情。
一颗泪珠滴到绸带上,我烦躁地揉了揉眼,提醒自己:“兰·纳茜,34岁的人了,还有什么浪漫可言?”
一种近似悲凉的情绪袭上心头:好久了,汤姆再不送我华而不实的礼品。我从不怀疑他仍然爱我,当我俩躺在床上悄谈,当他的双臂有力地拥抱着我时,一切仍是那样充实甜美。可我仍然怀念以往溢于言表的恋情,盒里装着的爱的表白。
晚饭时我有些抑郁,托德和黛娜谈得正火热,丝毫没有留意我的情绪,可我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我。汤姆端了一盘碟子随我走进厨房:“兰,有什么心事,能不能告诉我?”我似乎很为难,话说不出口。我揩干手,从罩衫里掏出那条足球链:“还记得不?”
“嗨!”他容光焕发,高兴地咧嘴笑了“从哪儿找到的?”“阁楼的旧衣箱,一只小盒里。”
“盒里还有好多东西,”我说,“有礼品、有诗、还有我俩来往的书信。那时候我们多浪漫,多亲密!像是生活在梦里。”
“兰……”他看得出我要哭了,伸手把我搂在怀里。
“那时你爱我爱得——爱得那么深,”我贴着他的格子呢衬衫喃喃地说,“我们现在怎么了,汤姆?当初的柔情哪儿去了?”
“是生活改变了我们,兰,我们从梦中挣脱出来,开始了现实生活。”
“可它多美好!不该变的,我们不该失去那一切!”
他搂着我的手轻轻松开了。
“是的,那一切确实美好,可谁又能永远保持那种激情呢?总要变的。你觉得我们失去了什么,真叫我难过。”他从椅子上拾起报纸,离开了厨房。
我开始刷洗精致的餐具,抚慰自己心灵的创痛,没有考虑他是否也受到刺激。
我记起艾米莉姨妈生前送我餐具时说的话:“记住,孩子,这餐具每天都要用。”看我不解的神情,她又说:“只有不断使用的东西才有其永恒的价值,用的时间越长,它就越珍贵,而它自身也在不断的使用中增色。”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银匙,它的光泽柔弱,却富丽深沉。这些年来我们的银餐具越来越漂亮,我知道,这些银餐具丰富了我生活的岁月,它们本身也更富有价值。
我凝视着窗外,花木丛生的庭院,溶入淡淡的暮霭之中。艳丽的玫瑰,丛丛的花木都经过汤姆精心栽种和修剪。他搭的储藏室,此时多像一座童话世界的小木屋!
那时汤姆热切地拉着我的手,来看他安在储藏室的蓝色白边的门。
“我自知比不上莫戈帝的灵庙,”他得意地扬扬手,“不过还有点风格,对不对?”
“挺有风格哩!”我又是高兴又是羡慕地赞同。
哦,还有,还有他给我的非洲紫罗兰设计的花架,还有托德的采石标本箱——“水晶宫,妈妈,这简直是水晶宫”——又是一幅爱的杰作。
这些不过是汤姆最近赠送给家庭的几件礼物,他送了我们多少礼物,这些礼物又倾注了一个真正理解了爱和关怀的男子多少心血!
我怎能因为他不再有爱的示意,就认为这是自己生活的缺憾呢?一只纸盒可能容纳我们婚前深深的爱恋,而这个家却包含了我们日益丰富的人生。
我在围裙上揩干手,听见电视机声,我想,汤姆一定在看晚间新闻,我去找他。
走到门前,我停住了脚步——屋里空无一人。我知道伤了汤姆的心,不过他总有解脱的办法:把每件事在脑中过滤,想法一一解决。
我正要走开,差点撞到他的怀里,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
“啊!”我的声音颤抖了,“我正找你哪!”
“我不是在这儿吗?”
“汤姆……”
他从背后伸出手,啊!一朵用信纸包着的玫瑰花——最心爱的花。
“小心点,”他说,“当心刺。”
我扑过去,紧紧拥抱着他。
“是真的,兰,我们不可能回到18岁,但爱的示意无论哪个年纪都是美妙的。”他吻了吻我的前额。
“本想再附首诗,可是……”他的双唇摩挲着我的脸颊,“有些东西远远不是语言能概括的。”
落基山的雪
桑德丝
那是很多年以前一个冬天的早晨,太阳很灿烂地照耀着雪后的风景。在落基山脉普利斯特里山谷附近,年轻英俊的橄榄球运动员卡罗吻着他心爱的未婚妻贝蒂,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让我们享受圣母玛丽亚带给我们的快乐,明天我们就要踏上教堂的红地毯,你将是我永远的新娘了!”
贝蒂含羞地依偎在卡罗的胸前,什么也没说,她早已沉醉在诗一般甜蜜浪漫的幻想中了。
卡罗和贝蒂情意绵绵了一会,然后开始滑雪。在那枚巨大的红色水晶下面,他们用各种美妙的姿态来宣泄憋闷心中许久的抑郁。现在,他们终于拥有一片自由而绚丽的天空了,他们因过度的激动而变得有些战栗,以至于当太阳已悄悄地在厚重的乌云后面藏起它的脸时,他们仍然乐而忘返。但是很快两个人就迷了路,闯入一块也许从来就没有人到过的雪域。
这已是迷路的第二天。
一阵凛冽的寒风推搡着贝蒂单薄的身躯,卡罗赶忙扶住她。贝蒂无力地说:“亲爱的,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也许,也许我就要撇下你,一个人先去见上帝。”卡罗阻止她再这么说,他把贝蒂抱到附近一个积雪半掩的山洞里,用从雪野上拾来为数不多的树枝为贝蒂燃起了一堆生命之火。然后卡罗转身去外面弄吃的,但他回来时两手空空。在这样一个寒冷荒芜的季节里,在这样一个鸟兽罕至的山谷中,哪儿来的食物呢?
落基山的雪呀,只是一个劲儿地落!它似乎要把这对年轻的恋人埋葬在嫉妒的深渊里!
就这样,两人又在饥寒交迫的痛苦中熬过了一日,贝蒂已变得极度虚弱。第四天上午,仍不肯放弃希望的卡罗又回到了山洞,他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左臂已不见踪影,只剩着血淋淋的残缺的袖管。贝蒂搂着心爱的恋人哭着询问,原来卡罗遇见一只觅食的棕熊,在与那头凶恶的野兽搏斗时,卡罗的一条胳膊被残忍地咬掉了。贝蒂再也不奢望着能够走出雪谷,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带着泪水也带着战栗的微笑,尽情享受着临别这个世界时的最后的温存。夜幕降临了,贝蒂沉沉入睡,然而当她在次日早晨醒来时,却发现火堆上置放着一块烤肉。“我夜里逮到了一只冻僵的野兔。”卡罗神情疲惫地说。贝蒂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卡罗却没有吃,贝蒂于是留了将近一半烧得漆黑的烤肉,准备在两人最需要的时候吃。有了食物,上帝总算给两人的生存带来了一线生机。然而,卡罗因为失血过多,加上这几天体力消耗太大,他终于倒在了落基山的雪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贝蒂是在卡罗永远逝去后的第五天下午被搜索小组救出的。那时,她已两眼呆滞,形容枯槁。在萨斯卡通红十字医院的病房里,当一个教授想了解贝蒂何以在满地冰雪的绝境里坚持了这么久时,贝蒂说:“是爱,还有这个!”她出示了她保存下来的小半截烤肉。
“这是人的肉啊!”教授在凝视和检查了一会儿那截烤肉后大叫:“这是人的左臂!尽管已烧得模糊不清,但骨头的构造我还是辨别得出来!”
贝蒂的脸色霎时苍白无比,她又想起了落基山上晶莹的雪,又想起了男友卡罗痛苦的微笑和血淋淋的臂膀。她似乎看见了卡罗在锋锐的岩石上自戕的惨烈场面,她明白了,一切她都明白了!
贝蒂把卡罗送给她的那枚订婚的蓝宝石戒指,紧紧地贴在胸口,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每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当约翰的叔叔在春日花开的下午告诉我这个人间旷古未闻的奇情绝爱时,我的泪水顿时像小河一样汹涌而出。约翰的叔叔还告诉我,贝蒂后来嫁给了辛普森堡一个很富有的商人,不过两年后就离了婚。那富商不喜欢贝蒂,原因是她半夜老做噩梦,并且喃喃地呼唤着卡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