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布里埃·罗依
在这美好的日子里,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那个早已夭折了的小孩呢?尽管那个夏天的情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中,然而从没有引起过我丝毫的忧伤情绪。
那年春天,我到曼尼托巴的一个小村庄,去为一个生病的教师代课。这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小村庄——只有几间简陋的木屋,周围除了几株细高的云杉外,别无他物。“一个月,”我自言自语道,“能足够给孩子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吗?一个月值得去努力吗?”
或许孩子们心里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因为我从没见过如此沮丧、冷漠甚至是悲哀凄苦的脸孔。我几乎没有什么经验可谈,因为我自己也差不多还是个孩子。
9点了,教室里热得像一个火炉。每年的7月初,常常会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浪侵入曼尼托巴。
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或怎样入手。我翻开点名册,开始点名。孩子们的名字大多数是法文的,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且至今仍记忆犹新:玛法琳·柏鲁布;埃米列·杜蒙;塞西尔·列宾……凡点到名时,他们都起立并回答:“到,小姐。”大多数孩子有着微微细小的眼睛,深色的皮肤和乌黑发亮的头发,这些特征表明他们是法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
我喊到“尤兰达”这个名字时,没有人答应,我再喊一遍,仍然没有回答。我抬起头,看着那些对我来说似乎完全冷漠如冰的面孔。
后来,一个声音伴着苍蝇的嗡嗡声,从教室后面传来。起初,我压根儿没弄清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她死了,小姐。她昨晚就死了。”
这孩子的声调镇静、平淡,也许再没有什么能比用这种声调来叙述更令人感到痛苦不堪。
“啊!”我失声叫道,再不知该怎么说了。
孩子们和我对视良久,彼此默默无言。我现在才明白,我从孩子们眼里所看到的,我错认为是冷漠的那种表情,原来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既然尤兰达是你们的同学,……你们可愿意……放学后4点钟……去看看她?”
孩子们严肃的小脸蛋上流露出一丝微笑,尽管是那么拘谨、那样悲戚,然而,终究是微笑了。
4点过5分,我看到许多孩子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我,总共有20多个。大家都默不作声,就像放学后仍被留下来一样。有几个走在前头给我领路,其他的则紧紧地拥着我,几乎使我无法举步。五六个年纪较小的孩子拉着我的手,轻轻地牵着我往前走去。就像领着一个盲人。大家都悄然无声,只是默默地把我夹在中间。
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到一间孤立的小木屋前。小木屋的周围长着几株稀疏的云杉,屋门敞开着,所以我们还在远处,就可以看见已死的小孩被孤零零地摆在屋里。她的尸体安放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木板搭在两条椅子中间毫无疑问,她的父母已为他们的女儿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他们把一张洁净的床单盖在她身上。两条扎得很紧的小辫子,或许是她的母亲给她梳理的吧,贴附在她那瘦小的脸蛋上。现在,她的父母不在这里,可能是忙着做别的事。也许是到镇上给她买现成的棺材;或者是买几块板子,然后亲自给她做一个。
她的脸娇小清瘦,表情庄重。我看着孩子们的脸,成年人的忧虑似乎过早地煎熬着他们。她大约10岁,或者11岁。
孩子们都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现在正希望从我这里得知一些情况,虽然我并不比他们知道得多。这时,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你们不认为尤兰达希望有人陪着她,直到把她安葬到地下吗?”孩子们的脸色使我意识到自己的主意不错。
“那么,我们就4个或者5个一组守在她身边,每隔两小时替换,直到葬礼那天。我们必须小心守护,别让苍蝇飞到她脸上。”
孩子们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激动的神情,看来他们很赞同我的建议。现在,他们围着我,觉得我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他们的信赖使我感到非常惊喜。
不远处,云杉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我看到有一团鲜红的色彩,但不知是何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太阳斜照在它上面,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这天的这一瞬间,它有着某种魅力。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问。
起初,孩子们没弄懂我的意思。后来,一个年龄与死者相仿的男孩,用柔和但严肃的口吻回答:“尤兰达很聪明伶俐。”
“她在学校里表现得好吗?”
“今年她很少来上课,她经常缺席。”
“但我们以前的老师说,她会学得好的。”
“她是怎么死的?”
“她死于肺结核,小姐。”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似乎这里的孩子一般都死于这种疾病。
现在,他们开始热切地谈论她,我成功地敲开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怕还没有人触及过的心扉。他们告诉我在她短短一生中,许多感人的事迹。一天,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那时是二月,不,另一个纠正,是在三月——她把课本丢失了,并且为此伤心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她上课时只好向别的同学借——这时,我从一些孩子的脸上看出,他们曾因不愿把书借给她,而一直为此事懊悔不已。另外,尤兰达没有一件用于坚信礼的礼服,经她一再恳求,最后,她的母亲终于用屋里仅有的窗帘给她做了一件——“一件……用很漂亮的饰有花边的窗帘做成的,小姐。”
我又问:“穿着饰有花边的礼服,尤兰达一定很漂亮吧?”
他们使劲地点点头,在他们眼里闪烁着对那个可爱的身影的追忆。
我凝视着那张安详的小脸,一个爱书、爱端庄得体的服饰的女孩。接着,我的目光又瞥见那丛在这忧郁气氛中令人惊奇的鲜红色彩,并认出一簇野玫瑰花。七月,曼尼托巴贫瘠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大片大片盛开的野玫瑰,这使我感到一点慰藉。
“让我们去摘些玫瑰花献给尤兰达吧。”我说。这时,孩子们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当我建议来看看尤兰达遗体时的那带着哀伤的淡淡的微笑。
一会儿,我们便开始采摘。孩子们还是阴沉着脸,郁郁不乐。但我听到他们已互相搭腔。他们争先恐后,要比比看谁采的玫瑰花最多,最鲜艳。不时有人拉拉我的衣袖,说:“小姐你看,我采到这朵多好看!”
我们回到屋里,轻轻地把玫瑰花撕开,然后把花瓣撒到她的身上。不久,只剩下她的脸在粉红色的花堆中露着。然后——怎么了呢?——看来她不再那么孤独凄凉了吧。
孩子们站成一圈,围着他们的伙伴,相信她这时可能再没有痛苦和悲哀了。“也许她现在已升到天国里了。”“现在她一定很幸福。”
我倾听着他们的谈论,孩子们能活下来,已是最好地安慰了他们自己。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次对那个盛夏的回忆却勾起我对她——已夭折的孩子的思念。难道这思念是由随风飘来的玫瑰花的芳香引起的么?
我早已不太喜欢玫瑰花的芳香了,自从那年七月,也就是我到那个最贫穷的村庄——照他们所说,便是去获取经验——的那个七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