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马文升上前展列了吏部的缉拿令,将宁王世子朱宸濠压入大理寺受审。
苏挽月听到这个消息,暗自舒了一口气,但心里仍然隐隐为冷霜迟和夏绯檀二人担心,昨天一场混战,不知道他们二人去了何方?夏绯檀受伤十分严重,料想是九死一生,只盼冷霜迟医术高明,能够挽救她一命。
她走到金陵皇宫高高的城墙楼上,远远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回想起之前与冷霜迟在叠翠山清心谷内合奏琴曲的恬静生活,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该回去了吧?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一个清冷又不失关切的声音在苏挽月耳畔响起,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醋意。
苏挽月回头看了一眼,是朱佑樘来了。
“在想夏绯檀的事情,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苏挽月低头哀叹,她抬眼看着一袭金冠锦衣的他,忍不住摇头说,“我真不明白,朱宸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安心心当他的藩王不好吗?为什么野心要那么大?”
“你若想知道,不妨随我一起去见他,当面问个清楚。”朱佑樘微微扬起头,侧脸上罩了淡淡的阴郁之色,棱角分明的轮廓,那道什么也压不弯的眉峰,却是不着痕迹紧锁起来,“或许这件事背后,还有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还有别的?”苏挽月侧头看了下朱佑樘,警觉地问了一句,“不会那么巧,宁王府和万贵妃之间还有勾结吧?”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挑了挑眉,不作正面回答。
“什么?”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苏挽月觉得自己一直把一段很重要的事没放在心上,此前她从云南回到京城,朱佑樘与万贵妃一席长谈之后,就发生了摘星楼的起火事件,她甚至还没有理清头绪,在皇宫中对自己暗中下毒、纵火谋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从万贵妃的讣告下达的那日起,宫中的情势已经变了,所有投靠万通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牟斌在内。”朱佑樘放慢了下脚步,但语气却似乎比脚步更加沉重,没有望苏挽月,而是撇头望向了旁侧斑驳的远山轮廓。
“你这是什么意思?牟斌怎么可能是万通的人?”苏挽月甩开了他拉着自己的手,“牟斌”二字刺耳又惊悚,心里头那种若隐若现的不安感急速膨胀。她偶尔也会淡淡的思念起牟斌,甚至逼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往事,但那样的前提是她知道牟斌平安无事,假如他要真的出事了,她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假装不知道?所有理由和立场,在牟斌对她的情义面前,几乎都不值一提。
“牟斌明知你未死的消息,却一直瞒着我,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朱佑樘盯着她缓缓开口,“当初我闻听你的死讯,做了很多事,没想到因此授人以柄,是牟斌将所有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万通,让朝臣进本参奏然后触怒了父皇,将我关押在宗人府整整一个月。”
苏挽月听着这一句,脸色顿时一白。她看见朱佑樘皱着眉头回忆那些事情,尽量简单明了表达出来,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足以看出来他对她的深情厚意,毕竟并不是所有人敢什么都豁出去的,为了一个已经离开自己的女子。
“宗人府?”她重复了下这三个字,掌管皇家宗族赏罚之事的机构,皇上到底那时候是多大的怒意,要把太子打入宗人府。一斑窥豹,就算不是万贵妃主使,也是万通等人蓄意为之,可以想象当初朱佑樘为了自己的死而失态,惹恼了宪宗皇帝之后,明里暗里遭了多少罪。此次万贵妃暴毙,恐怕别有居心之人将此事赖在东宫身上。
朱佑樘为人处世的风格,并非想求得对方的感激和回报,他又是天性孤傲的那类人,你若是看不出来,他一辈子也不会跟你明说。
“那是万通使坏,他如果问起当时情况,牟斌是他的下属,怎么敢不说?就凭这个就说牟斌是他们的人?”苏挽月据理力争。
“除此之外,有的是理由。所有锦衣卫千户之中,他和万贵妃走得最近,又是万通的心腹,有的时候不一定真话才有人信,假话说的人多了,就自然变成了真话。”朱佑樘依旧不依不饶。
“我不相信,牟大哥不是这种人,他也绝不会与万通同流合污。”苏挽月看着朱佑樘,一字一顿说,“你们如果对他下手,未免有诬陷好人之嫌!”她眼睛有些无神,想的东西有些偏远,似乎一下子,就把最坏的结果在心里默默展开了。
朱佑樘无奈,望着苏挽月瞬间苍白了的脸色,不痛不痒地说:“若是罪证确凿,谁都不能姑息他。”
罪证确凿是个什么概念?苏挽月如坠冰河,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矛盾调解员”,才刚刚解决了冷霜迟和朱佑樘之间的死结,现在又轮到牟斌了!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朱佑樘登基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对付牟斌呢!虽然按照历史记载牟斌暂时还不会死,但凡是关心则乱,她单单只是设想了一下这种后果,就心如刀割万念俱灰,那种非生即死的巨大担忧,让她几近失了理智,恨不得立马跳起来帮牟斌挡住那些攻击。
“你就认定了他有罪吗?”苏挽月一把甩开了朱佑樘。
“这件事比你想的复杂,能不能听我一次?”朱佑樘见苏挽月要转身离开,很是语气严厉问了一句。女人果然是个感性动物,永远不懂权衡利弊,得失之间,也看不清楚。他伸手往前一探,却只是抓住了苏挽月的衣角,江南的丝质襦裙,像水一样从他掌心溜了过去。
“我才不听,你完全不讲道理。”她跺着脚,恶狠狠地说。
“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不是我要定牟斌的罪,而是他确实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朱佑樘一个侧身挡在了苏挽月前头,面上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冷酷劲,冷冷看着苏挽月,“你可别想乱来,若是将来想为这件事来闹我,我就让夜枭把你关起来。”
他的语气很严肃,但又多了一种决绝,平日里他可以任由她混闹,随着她的喜好处事,但在党争这种大事面前,他就不能继续那么宠溺她了。
苏挽月咬着下唇站着没动。
“月儿,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今时今日,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十分慎重。世事无常,今日看似再小的波澜,或许将来就会掀起惊涛骇浪。”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她的眼睛里,像是溢满了玻璃碎片一般,他心里微微一动,语气略微温柔了些。
“总之,我不相信他有罪,也决不能眼看着别人伤害他。”听着朱佑樘的话,苏挽月沉默了良久,垂着双肩,过了许久才咬牙说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尽是隐忍的情绪。
“牟斌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朱佑樘宽慰了苏挽月一句。
苏挽月却是被这句话燃起了希望,的确,牟斌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理论上他还会成为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啊!自然是不会这个时候死的,虽是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苏挽月也知道,就算结果还不错,但如果朱佑樘对他已经不再信任,这条路中间的艰辛,谁又能猜测得到?
她暗自思酌了片刻,抬眼看着朱佑樘,说道:“好,我会亲自去看你们所说的那些‘罪证’。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不能滥杀无辜,也不能公报私仇。”
朱佑樘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忍不住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握着她的小手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我若是这种人,牟斌此刻早已死了好几次了,还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希望你不是……否则我再也不会见你。”苏挽月握着拳头,威胁地说了一句。
朱佑樘看着她的眼眸,心中却忽然释怀了,这个让自己在摘星楼前枯坐了三天三夜的人、苦苦寻觅她的踪影整整一年的人,虽然他总是能够感觉到她对别人的心意,但她终究还是属于他了。不是吗?也许她说得对,男女之间未必只有爱情,如果她能笑着为朋友祝福,愿别人安好,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纵容她一次呢?
一缕晨曦从东方照了过来,光线强烈得让苏挽月微微眯了眼睛。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思绪忽而有些恍惚,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无从下手的、对命运的无力感。
偏过头,瞧见夜枭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心里微微惊讶了下,不知道他来找朱佑樘干什么,快速整理了下内心的情绪,深呼吸了几口,立刻从他的怀抱中脱离,等着那个黑衣劲装的人走来。
“启禀太子殿下,马大人请您现在去都指挥使府一趟,宁王世子要见您。”夜枭对着朱佑樘说话的时候,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眼神很深邃。
“好。”这话本应是急迫的语气,但朱佑樘还是不紧不慢说了出来,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感。或许他对朱宸濠本就没什么好感,所以传话的时候,也就表现在了脸色和语气上。
“我陪殿下去。”苏挽月想了下,而后对着夜枭说。
对朱佑樘这么爽快答应去看朱宸濠没有任何惊讶,更加对苏挽月愿意同去没什么惊讶之色,夜枭只是静静转过身,候着朱佑樘二人出发,苏挽月侧头望了下朱佑樘,紧跟在他身后。
都指挥使府邸的牢房,相比京城的诏狱来,恐怖气氛也差不了多少。
鲜少有人知道朱宸濠和万贵妃的暗地里达成的协议,但如同盘根错节了许多年一般,迟早有人究其到了源头。万贵妃一死,其实朱宸濠也别无选择,他要么放手一搏,要么坐以待毙。但是现在看来,只怕朱佑樘也不是傻子,应该早就做了一手准备。
“我没兴趣再去猜测了,想必大致便是如此。你所有的势力都在这所府邸内,城外你的兵力已经被当做叛匪捉起来了,很快你就会被押解回京受审。”朱佑樘面无表情说完,便是再也不想同朱宸濠对话的样子。
“夏绯檀生死未卜,霍离樱受了重伤,这些都在你意料之中吧?”苏挽月走到朱宸濠面前,希冀他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霍离樱受了什么伤?”朱宸濠眉头一皱,显得若无其事。
苏挽月咬咬牙,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朱佑樘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自然猜到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问了句,“伤势如何?”
“听霍紫槐说,他二弟被烙铁穿透了琵琶骨,只怕武功尽废!”苏挽月抬眼望着朱宸濠,咬牙切齿地说了实情。她之前也没料到朱宸濠会下这样的狠手,更是没想到霍离樱最后会这么个结局,描述一件事情只需要只言片语,但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凄苦,却无法感同身受表达出来。
“这种事,不是很平常么?”朱宸濠的表情,像是要吃人骨血一般。
苏挽月怒目望着朱宸濠,说道:“霍离樱对你本无威胁,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被洞穿了琵琶骨,此生都不能再拿剑了!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剑气和内力,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被废了武功,就跟被拔掉了利齿投进了兽穴一样。”
朱宸濠望着朱佑樘冰冷异常的眼神,知道苏挽月什么都说了,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说:“他不该对夏绯檀有非分之想。”
他轻巧一句话,诉尽了心头的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你真是个变态!”苏挽月忍不住吼了一句,“你得不到她的心,就让她一直陪着你,也不准别人喜欢她?”
“是的,我相当讨厌烟雨楼,还有霍家兄弟二人!如果可以,我不仅要让霍离樱生不如死,还要让霍紫槐背下谋反的罪责,被朝廷追拿一辈子。”似是破罐子破摔,朱宸濠索性把所有阴谋都摆明了说出来。
苏挽月侧目和朱佑樘对望了一眼,她当初提出来的担忧果然没有错,朱宸濠想要把谋逆的大罪扣在朱宸濠身上,让他成为百口莫辩的替罪羊。
“你这个混蛋!”苏挽月顾不得腿骨还没长好,几步拦到了朱宸濠面前,才受力走了几步,却是钻心的疼,她脸色一下煞白,半蹲了下去,“如今你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要大理寺开审此案,你就是谋反重罪!”
“那又如何?”朱宸濠依旧笑得毫不在乎,抬眼看了看朱佑樘,“太子殿下,你当真要杀了我这个叔父么?宁王一脉到我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你要我那年迈的父王看着我被斩首,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我不会杀你。”朱佑樘伸手扶住了苏挽月,如明月般的脸上带着无谓的淡然,“江南烟雨楼已灰飞烟灭,朵颜三卫一直都忠心于朝廷,宁王府的护卫军根本不成气候,你不是我的对手。”
苏挽月忍着疼痛,抬头看了朱佑樘一眼。虽然她早知道历史必定会是这样的走向,但对于朱佑樘的自信和大度,想起夏绯檀和霍离樱,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觉得这样未免太便宜了朱宸濠这个大混账。
“太子果然胸怀宽广。”朱宸濠突然诡异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会白白收殿下这个人情。只要宁王府能够平安无事,日后我自然有一份大礼送到京城给殿下,以作回报。”
“你想和太子殿下谈条件吗?别忘了你手上还沾着那么多人的鲜血!”苏挽月怒视着他,心里无限鄙视这个明明罪大恶极还得意洋洋的小王爷。
“我没有谈条件。”朱宸濠抬眸扫了她一眼,“苏姑娘,我再送你一句话,再聪明的女人也终究是女人。我们朱家的事,朝廷的事,还有男人之间的事,你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你先出去,我和皇叔单独谈一谈。”朱佑樘忽然插了一句话,语气甚是温柔。
苏挽月打量了一眼朱宸濠,并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朱佑樘对朱宸濠并没有半分好感,但毕竟血浓于水,他未必会对这个嫡亲皇叔赶尽杀绝。
因此,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从关押朱宸濠的房间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