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既是巴藏卜亲王宣战的日子,西北战火已经烧起来了。
而苏挽月,也能下床活动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药罐子的时候,每日要大碗大碗的汤药来续命,喝不下去,却被朱佑樘硬灌了下去。
间或醒着,从宫里运出来的奏折给她看。小山一样高,密密麻麻的字,头大如斗中死活不愿意,却还是被朱佑樘翻来覆去不断讲解。
他好像,要在一个月之内,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苏挽月一样。
“若是巴藏卜早些宣战便好了,时间也不会这么赶。”这是朱佑樘最近重复最多的话,也是苏挽月最不愿听到的话。
“我不会答应你的安排,你不必煞费苦心教我了。”苏挽月冷着脸,摇摇头。
朱佑樘只能坐在轮椅上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眼神却显得格外深邃。
“挽月,莫要任性……”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好脾气笑了笑,阳光洒在他身上,有种与世无争的感觉。
“凭什么一切照着你预想的轨迹发展?凭什么?”从床上下来,她走路还不是很利索,说话大点声就硌得胸口疼。才二十五岁,就已经跟七老八十一样的体格了,不得不叹。
轮椅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他说话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所以语气一直很柔和。
两个人像变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想到这里,朱佑樘不着痕迹浅笑了下。
“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吵不闹了,再不发脾气了。”苏挽月跪倒在他脚前,只有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跪下臣服,永远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只是……你能不能不要死……”
那种虽有一口气,但你随时怕那口气断了的感觉,太过难受。苏挽月已经要疯了。
男人伸出手,温柔摸了摸她的脸,手指上没有一点肉,冷冰冰的,嘴角扯不出来笑意,但却眼神含笑,“不要怕……我们会再重逢……”
而后苏挽月,哭了出来,泪如泉涌。
我们会重逢,但重逢的时候,又是过了几百年呢?还会记得彼此么?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事不遂愿,仍不能做到每件事都尽善尽美,每个人都心满意足。他亦希望平平稳稳陪苏挽月活到一百岁,但太多无奈,不说也罢。
“朝中可以信任的人,名单你都记住了么?”朱佑樘又开始公式化的教学。
苏挽月没说话,捂着嘴。
“日后要提防的人,也记住了么?”
仍然是一片沉默,但双肩抖得厉害。
“你啊……真是小孩子脾气……”看着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朱佑樘摸了摸她的头,苏挽月扑在他腿上彻底哭开了。
像小时候,上幼儿园,看着妈妈走的时候,也是哭得昏天暗地,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但盼到幼儿园放学,也不是很久。从周一到周五重复绝望和期盼,那种恐惧伴随了她的幼儿时代。
她多想,现在的不舍,只是早晨的离别,到了放学的时候,重要的人还是会在门口接自己。
“杨宁清是个好人,你可以跟他。但他心软又耿直,迟早吃了正人君子的亏,你要多留意。”朱佑樘缓缓说着,偶尔皱着眉头,好像在想那些还未提到的,“独孤十二不能留,就算杨宁清未拿她祭旗,日后回京,你也要杀之,不可有犹豫。”
苏挽月一点都不希望听到那些东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本就破相了,这样看起来更丑了。
朱佑樘看着她哭花了的脸,挤了个虚弱的笑容。
“我有些乏了,陪我躺会吧。”他是真的疲惫了,想要睡很久很久的觉。
和衣躺下去的时候,苏挽月哭哭啼啼中,似乎有些犹豫,朱佑樘却似乎看出她在迟疑什么,笑道,“我就抱抱你,我知你把自己给了杨宁清,但你日后几十年都是他的,就当借我几日吧。”
苏挽月哭得更凶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若不是朱佑樘从中手段,她根本不会去西北,最后也不会和杨宁清在一起。他那样深谋远虑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情,从最开始就会被扼杀。
苏挽月从未觉得自己很蠢,她只恨自己的自私和无能。
手臂很细,不再是以前精瘦但结实的感觉了,苏挽月枕在上头,生怕压断了。人真的很脆弱,皮肤会萎缩,牙齿会掉光,内脏会坏掉,从生到死,没有那一刻不是朝着死亡在狂奔。那是种不着痕迹的变化,只有叠加而快速时,才会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苏挽月就是这样,看着朱佑樘一点一点流失掉生命力,这是她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光,却也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一年来用。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苏挽月抽了抽鼻子,眼睛仍旧很酸。
“雪若芊,你如实同我说,事情无可逆转么?”苏挽月站在殿外,望着跪在佛前的人。
已经不知道问过多少次了,苏挽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渺茫的希望,仍然寄托在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身上。雪若芊其实远没有别人想象的强大,再厉害也是凡人啊。
“你问我再多遍,也是一样答复,天意如此。”没回身,阳光照进大殿里,金身的佛像显得端严肃穆,她一身白衣跪在那,如多年前一样。
“可你明知我不会坐以待毙。”背着阳光,苏挽月有种阴郁的气息。
雪若芊长久没有回话。
偌大的法源寺,这段时间安静得跟一座死城一样。
苏挽月最讨厌的就是“听天由命”四个字,她连损寿的魂术都可去修,没有什么禁忌是放被他放在眼里的。
“你离开的这几年,是去山海关外找什么东西了么?”冷不防,苏挽月在后头轻声问了句,“东海之底,如今变为昆仑山巅,那里斗转星移是异世的通道,我是不是能从那里,逃离现在的时空?”她本来就来自东海,山娥巍巍,在那些诡异莫测的联系中,也终究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雪若芊猛然回过身来,“挽月,你别逆天而行,再铸大错。”
“我猜对了么?”苏挽月只是幽幽问了句,她知晓前世一切前因后果,本就是轮回的异常了,而今还要妄想忤逆天意,实在是胆大妄为,心比天高。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雪若芊声音很冷,抿着的唇显得无比严厉。
苏挽月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亡魂。”
人若是急了,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她同雪若芊不一样,雪若芊是窥测天意却不能过多言说,苏挽月却是恨不得死死扒下一层皮来,看个透彻。
“魂飞魄散也没关系么?我们都太渺小……”雪若芊垂头看了下地面,在金漆彩绘的奠定下,她跪着的身影虔诚又微小。
“花我十年去寻一个渺茫的几率又如何?我只是不愿意他死罢了。”苏挽月转身,终究没有踏入殿内。她无法饭依佛门,因为无法接受砸下来的命数。一个在门外,一个在佛前,她和雪若芊血脉相连,却也无法殊途同归。
再十天过去,西北战况传来,不出所料,两军相持不下。
苏挽月看了战报,随手合起来,挥手退了跪在前头的人。她仍是在法源寺,心里一直抵触回到宫里,她特别愁苦每天要面对的那种生活,睁开眼就是批不完的折子,闭上眼就是想不完的事情。
“火筛真的会杀了杨柳么?”苏挽月在男人面前蹲了下来,有些像学生请教先生。
男人侧过头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杀了有怎么样呢,无非是让杨宁清更气愤罢了。威胁一事,若是达不成目的,反倒成了束缚自己的累赘,再怎么说,应该拿个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却威胁对手吧。”苏挽月说了很长一段,而后又有些无聊,站了起身来。
“别人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嘟囔着嘴,她是真嫌麻烦。
“火筛应该不会动杨柳,很可能会因此同巴藏卜闹僵。”朱佑樘轻声说了句,脸上有种淡淡的愁苦,但并不觉得悲伤。
“你若答应我多活一阵,我帮你杀了北元皇帝也不是难事。你会真正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略带撒娇的意味,苏挽月笑了笑,那笑意仍是嚣张跋扈,但却有着种无奈的情绪。
“天下究竟有多大,哪能是完全收入囊中的。”朱佑樘却似乎觉得她话里的诱惑不大。
“我陪你去外头走走,今天天气不错。”苏挽月百般聊赖,她一谈起政事,头就又疼又晕,恨不得再去睡个回笼觉。
积雪未化,依山而建的寺庙,有种隐居的味道。苏挽月小心推着轮椅,看那个慵懒支着手的男人,他仍是气度怡然,任何挫折和灾难都无法泯灭他的气魄。反倒是苏挽月,觉得真正命不久矣的,好像是自己才对。
“我同你说个故事。”放生池前,苏挽月停了下来,倚着石头砌成的池壁。
各色鲤鱼穿梭在还残留冰渣的水池,乱石嶙峋,这些生物又单纯又活得任人宰割。
“佑樘,你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么?”轻声问了句,回过身去看那个坐着的人,手支在扶手上,撑着头,眼神慵懒又漂亮。被皮草包得严严实实下,露出的那张脸,也没了平日里的桀骜不训,好像温柔了许多。
“相信。”好看的唇动了下,眼睛含笑。
“我们前世就在一起,虽然我们都已经忘了那些情绪和纠葛。”苏挽月亦是笑了笑,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九天,有些事,若不说,就再也没有时间了。
“你前世很威风,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但却是被我害死了,你看,我从那么就以前,就是个自私又倒霉的人。”放生池中的鲤鱼悠哉而游,苏挽月看得却有些眼酸,要几千年的修炼,才能幻化成人,只是好像最后会发生,还是做简单生物过得开心。
“前世已过,我觉那些东西,不会影响到我。”朱佑樘打断了苏挽月,好像他原本就知道这一切,招了招手,让苏挽月走过去,“我希望你活得像自己,不要被任何东西牵绊。”
苏挽月伸手任由她握住,“可你给了我那么重的责任,我无法不被牵绊。”
“前生的你也是这样,我死了又那么了不起么,值得你犯下天条?”朱佑樘声音轻之又轻,但听在苏挽月耳里,像炸雷一样,她瞬间就觉得自己奇蠢无比,以为这种东西只有自己知道个冰山一角,却忘了别人是比自己厉害太多的人。
“我的手段,比你还是高明那么一点。”看出她眼里的疑惑,朱佑樘笑着解释了句。
“你相信那些东西么?”苏挽月眼睛里的神情很认真。
朱佑樘摇摇头,又点点头,“往事不可追,所有的事虽有因果,但也不要过于去追求缘由了,否则适得其反。”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惩罚,但忘了,现在的样子,也是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你以后会走得更远,后面的,就永远抛在后面。”朱佑樘像在看自己精雕细琢出来的作品一样,最得意的作品。天下女子,不会再有人,能超越苏挽月的胆识和高度。
手上用力,朱佑樘示意苏挽月蹲下来,而后摸了摸她的脸。狭长的刀疤,半面罗刹,但没关系,她已经不需要用容貌去获得任何东西,“挽月,我最怕你执迷不悟,不要强求,努力过好你接下来的人生。”
他似乎很了解苏挽月一根筋的性格,可以任性到指天为地,也恨不得转死为生。但天和地,生和死,六道轮回,都有其规律,那是宇宙存在的理由和秩序,不应该为一己私欲而去打乱。
苏挽月吸了口气,皱了皱鼻子,“我知道。”
“等到哪一天你也要去那个世界了,要记得跟我合葬在一起。”带笑的话,语气轻松,却听得让人心揪。
“我不想听那些。”
“太子年幼,贪玩,但还是挺聪明的,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日后要多费心。”
“又不是我儿子,要教你去教……”
良久的沉默,而后像是一声轻叹,揉碎在了风里,“……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温润嗓音,带着些冷傲,他从来都是这种人,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爱要不要”的语气。
苏挽月觉得浑身都疼,疼到要大口大口喘气,阳光骤灭,天上阴云飘过,遮住了太阳。一瞬间的时间,天就变了,而后抚在脸上的手缓缓垂了下去。只敢盯着那只手看,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一双手,像艺术品一样,手指修长,骨节像是玉雕的节。
蹲在地上,直到腿都麻了,周围昏天暗地的一片,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抱着膝盖缓了很久很久。最后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那张宛若睡着了的脸。依旧有些凶的皱着眉头,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却似乎不会再张开了,风吹起他的头发,发丝抚过他的脸颊,白发如雪,冷得苏挽月如坠冰窖。
“没关系,我们会再重逢。”用着他曾经安慰自己的话,苏挽月轻声说了句,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