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皇太子朱佑樘与太子妃张菁菁的大婚吉日。
朱佑樘身着大红吉服,先后到周太后、宪宗皇帝等人处行了三跪九叩礼,奏请圣旨出宫迎娶新娘。
周太后见到长孙成婚,亦是喜不自禁,满脸都是笑容。
按照皇室惯例,先前已选取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妻一人,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分别到张府与毓庆宫敬侯,步军统领负责清理自宫门到张府的道路。
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已经由銮仪卫抬到张府了,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吉时降临,内监将彩轿陈于中堂。张氏礼服出阁,凤冠霞帔是多少女子的梦想,盖着红头盖,身上华服铺满了珍珠宝饰,被随侍女官服侍上轿。八名内监抬起红绸缎的彩轿,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前导,女官随从,出大门骑马。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果然很风光气派。
前列仪仗,内务府总管率属官在前开路,苏挽月和护军是负责导后的。街上人很多,皇家的婚礼允许百姓在旁观看,但不准大声喧哗,否则护军有权不经任何上报,将捣乱的人拖出来直接处置。
这是苏挽月留在毓庆宫内的最后一天,也是她最后一次作为毓庆宫侍卫参与宫中的“重要活动”。明天一早,准确地说是今晚子时一过,她就要随同钦差大臣的队伍出发去云南了。
未来的这条路,一定不会平坦。
万贵妃不会让她平安到达云南,她知道一旦出宫,死亡会时刻威胁着自己,但是她并不惧怕。人生迟早有一死,就算被他们暗杀在出京的路上,她也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对得起她附身的这个英勇仗义、性情直率的苏挽月了。
前往张府迎接太子妃,或许是她可以替朱佑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慢慢地跟随在云天和莫殇的身后,慢慢地骑着马,心里忽然觉得这条路很漫长,长到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那些往事,忽然一幕一幕从她脑海里冒出来。
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朱佑樘的情形,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她曾经有过的愤怒、委屈、误解、伤心、失望,各种情绪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她淹没碾碎。
但事到如今,沉淀在她心底里最浓重的情绪,却只是不舍。
迎亲队伍一切顺利,忙碌了半天,终于接到了新娘。等迎接太子妃的依仗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午门,苏挽月才松了口气,终于不用面对外面的人山人海,这里只是宫里的人,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问题了。
队伍到了毓庆宫外,仪仗撤去,众人下马步入。
女官随轿到太子住处伺候太子妃下轿,朱佑樘一身新婚华服打扮,伫立在轿前,拱手延请新娘,复而傧相二人引导两人,到殿内的花堂前拜堂。他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
毓庆宫内张幕结彩,众人喜气洋洋,所有侍女和太监们都忙得像陀螺一样,侍卫们回到毓庆宫后,便可以卸下职责。
苏挽月找了个小亭子坐下来,她远远看着眼前毓庆宫内的热闹情景。她听着引赞在说,跪,献香;而后新郎新娘上香敬拜神明;接着是通赞说,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后说三拜之后正式结为夫妻……随后还要举行合卺仪式,古代结婚程序之繁琐,简直让她这个旁观者都快要吐血。
“你还好吧?”云天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在她身旁低声问了一句。
“我哪里不好?”苏挽月随口答着,一边咬着石桌上放置的大盘榛子果壳,一边继续观礼,她过了半晌没听见他答话,不觉抬起了头,却见他眼神关切,似乎有很多心事,不禁笑了笑说,“师傅你担心什么?”
云天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她虽然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明显和以前不同,她心中有事是瞒不过旁人眼睛的。
“你好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他随口说了一句,帮她敲着盘子里的果壳,放到她的面前,“事已至此,不如往前看,多为自己打算。”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是为了太子的婚事难过,我只是,”她抬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舍不得离开大家。”
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的话,自从穿越到了明朝之后,她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也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但她毕竟是幸运的,身边有那么多人都在默默地关心她,呵护她,比如牟斌和云天。
“你只是去云南一趟而已,怎么像生离死别一样?”云天仿佛不在意地开口,“皇上只是将你调离毓庆宫,顶多几个月你就可以回到紫禁城,重新回到锦衣卫了。”
“你说得对,一定不会是生离死别。”她突然仰头冲着他笑了一笑,那笑容依旧单纯无邪,眉间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坚毅之色。
“我教你的那些暗器功夫,只管使用。记得我送你的七巧金丝镯,其中所放置的毒针毒性极其强烈,一针可使人昏迷,两针入体纵身瘫痪,若是中了三针,便无药可救,一定不要伤到你自己!”云天谆谆叮嘱了一通,“我去太子殿下那边看看,你自己多加小心。”
苏挽月咬着榛子连连点头:“师傅所说我都记住了,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辱没师门威风,谁敢在途中暗算我,我保准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愿如此。”云天叹了口气,“你要有什么事,记得托驿站的人,让他们飞鸽传书回京告诉我。”
苏挽月见毓庆宫诸人忙乱,忽然想起自己该在“出差”前收拾收拾东西,于是立刻跑回了侍卫寓所。
她刚出了毓庆宫大门,一眼就看见那个御前侍卫黄儒带着一队在毓庆宫前门侯着,不似是保护新人,反倒像是抓贼,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牟斌站在他身旁不远之处,身后也有一堆侍卫,他气质俊逸,即使立在一堆人里,也能一眼就瞧见。
“苏侍卫,行装都收拾好了么?”黄儒见苏挽月两手空空,貌似关心地走上前问了一句,他抬眼望了望,又随口说了一句,“今晚子时启程,只怕太子殿下没时间送你了。”
苏挽月知道他是有心讽刺自己,此前宫中流言蜚语众多,想必在众多侍卫中中已传遍了朱佑樘和她之间的“绯闻”,今日皇太子大婚,黄儒分明是不怀好意,试图拿此事让她下不了台。
黄儒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趟差事并非美差,路途遥远不说,一路恐怕还有叛军捣乱,众人都以为宪宗皇帝派苏挽月办这趟差,太子一定会挺身而出设法阻拦,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完全不予理睬,仿佛不知道这件事一般。仔细想想原因,无非是新人进门,旧人失宠,他实在忍不住要在这件事上给苏挽月一点难堪。
苏挽月看似并不生气,慢条斯理地说:“你是铁口神算吗?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来?还是说你比太子更厉害,能管着他的事情?”
“苏挽月,你未免太跋扈了,懂不懂规矩?”黄儒被她一顿抢白,顿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提了提手上的佩刀,神色愠怒瞪着她,“我若不是看你是个姑娘家,早就出手教训你了!”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收拾行李。”牟斌早已走了过来,站在两人中间,岔开了下话题,黄儒再瞪了苏挽月一眼,转身回归队列,苏挽月冷哼了一声,也瞪了他一眼。
“你何必跟他生气?”牟斌低头看着苏挽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今天她看起来很不开心,黄儒自己不长眼,被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只怕今天任何人跟她说话,都是自寻麻烦。
“谁让他说那种话!”苏挽月盯着前方,愤愤地说。
他们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却见侍卫寓所门前站立着一个人,近前才看清楚是显武将军杨宁清。
杨宁清见他们二人同来,立刻大步走过来喊道:“苏姑娘!”
“杨将军今天怎么有空来宫里?”
杨宁清看了看牟斌,对他拱手笑了笑说:“牟兄,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苏姑娘说,可否耽误一会?”
牟斌本是精明之人,即使杨宁清不开口他也会走,闻言立刻往边上走了几步,顷刻之间人影就不见了。
“我听说皇上派你护送钦差去云南宣旨,今晚子时便要启程。此去云南路途遥远,来回不易,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关外了,所以来跟你道一声别。”杨宁清望着苏挽月,眼神深邃,却又英武霸气,眉目之中依依不舍,但并没有伤感之色。
“是啊,回来的时候我或许见不到你了。”苏挽月垂了垂眼眸,心道,几个月之后,只怕这里已经天翻地覆了,我若是能平安回到京城,皇宫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杨宁清侧头望了下自己身边跟随的侍从,那人立刻低着头将一个包裹递过来,交到他手里。
“这是我一点心意,权当做临别赠仪。我知道即使送你东西,你也未必肯要,就算要了,也未必敢用。”杨宁清笑了笑,他暗中指的是上次送她的那件白狐皮大衣,被永康公主那么一闹,她现在应该只敢放在柜子里压箱底了。
苏挽月被他这么直言说穿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辜负了杨大哥一番心意。”
“那件事本是我的错,才会给你带了那么多困扰,应该说我对不起你才是。”杨宁清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公主喜欢无理取闹,请你多担待。这些都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送给你路上带着吃,希望你不要拒绝。”
苏挽月接过包裹,感觉那是很沉的一包,她本不想再接受杨宁清的任何礼物,但这种礼物她不能不收,只得点着头说:“谢谢杨大哥,我能有你这样好的朋友,实在太意外了。”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中侍卫,何德何能让一个西北边陲的将军对她这么好?
杨宁清似乎踌躇一会儿,忽然又说:“昨日皇上召见我,商谈我与永康公主的婚事。”
苏挽月并不惊讶,这件事早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但没想到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但是我对皇上说,我在西北已有未婚妻了。永康公主若是嫁给我,只能做妾侍。皇上心中不太情愿,当时就说,要将永康公主赐婚给宁武将军。”
她听他一波三折地说完,忍不住笑了,说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能够制得住永康公主胡闹的人,满朝文武之中恐怕也只有你啦!我真佩服你的胆量,竟然敢和皇上耍心计,你就不怕皇上一生气,要你和那个所谓的‘未婚妻’解除婚约吗?”
杨宁清哈哈一笑,说道:“这个我不担心,皇上虽然有时候偏听,但并不糊涂。他本是仁厚之君,常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怎么会要臣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苏挽月心里不禁更加佩服他的胆识,点着头说:“正是,只怕永康公主不肯罢休。”
杨宁清一听这句话,立刻皱起了眉头。
苏挽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好安慰他说:“这个其实也不用担心,她有了宁武将军,未必会再关注你了。再说,公主一年比一年长大,也不会永远都是小孩子脾气,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杨宁清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说:“我可不赞成你这种观点,有些是可以勉强凑合,有些事确实凑合不来。我们不谈这个了,你出京之后,一路上要多加小心,等你回来之后,有空到我这里来,看看西北的风景。”
她不禁微微一笑,点头说道:“那就一言为定,只要我回到京城,一定先到你那边去走走看看!”
杨宁清爽朗一笑,轻声说:“你可不要忘了。我会一直等着你。”
夜幕渐渐降临,苏挽月独自一人站在午门的城楼上,望着外面的天际,也许过了今晚,她就再也没有机会看明朝紫禁城的风景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京城里解除宵禁三天,外头花灯璀璨,人头攒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在放烟花,妃嫔们无需领旨就能去观看,到处都很热闹。只有这里安静些,除了下头值班的侍卫,只有城墙上悬挂的红绸子提醒,这是元宵佳节。
她靠着围墙站着,忽然想起了那一次被朱佑樘罚跪在这里的情形。
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幼儿园小朋友,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之后,她已经知道了很多这里的“规则”,如果能够从头来过,她一定不会再犯当初那些“低级错误”。
只是,时光荏苒,光阴变换,她还要在这个时空里待多久,才能回到现代去?还是说,她在现代的灵魂已经灰飞烟灭,再也回不去,再也看不到她挚爱的父亲和母亲了?
忽然之间,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来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是如此轻微,却又如此清晰,她根本不需要回头,就能猜出他的身份。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他清冷地开口,声音仿佛被冰河冻结住了。
苏挽月没有回头,她咬了咬下唇,心中泛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想了想还是说:“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不是他和太子妃的洞房花烛之夜吗?他又不像她马上要离开紫禁城了,此刻不在温柔乡内享福,跑到午门来做什么?
她隐约感觉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立刻向旁边退让了一步。
“万贵妃昨日见你,给你许诺的条件不够好么?你为何不答应她?”他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一直传入她的耳廓之内。
她抬头看着天,若无其事地答道:“她的条件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什么要答应她?”
她已经懒得再去想为什么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了,若是让万贵妃知道自己身边其实也有朱佑樘的卧底,而自己的卧底要么被他策反,要么被他赶走,估计她的病会更重几分。但是不管他的人对他如何描述当时的情形,她对万贵妃所说的话并不是假话,人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才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不再容忍她背对着自己,伸手将她的肩膀板正,伸手托起了她的脸。
城墙上灯火辉煌,她面颊如玉,肤色胜雪,长长的睫毛如整齐的羽扇,覆盖着一双水灵清透的眼睛。虽然这双眼睛不再像昔日一样单纯明朗,但多出的那份深邃,却让她显得更加诱人。
毓庆宫中,他刚迎娶回来的太子妃张菁菁,也有着和她相似的肌肤和美丽容颜,但她的乖顺、她的安静,都不能冲淡他心头的那个影子,在揭开丝绸红盖头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有一刻天真的妄想,妄想着红巾之下,出现的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事实当然未能让他如愿。
“如果她真有能力让你做我的太子妃,你还愿意离开么?”朱佑樘重复问了一句。
苏挽月仰视着他,此刻朱佑樘竟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衣,肩披银白色的羽缎披风,脱下华服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新郎,倒像是个看客,仿佛今晚这个新婚之夜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
她不想再回答他这个问题,尽管此前他已经问了无数次,她也回答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不打算再说任何话。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你的心?”他微合了一下双眸,“也许是我错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她一下子被他问住了,是的,她确实不喜欢他,但是她又喜欢过谁呢?牟斌吗?杨宁清吗?他们似乎都对她很好,她也不排斥讨厌他们,但是说到“爱”,似乎都还有点距离。
“殿下说的对,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苏挽月笑了笑,像是自嘲,转身想要走开。
他一手拉住了她,说道:“你可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要你跪在这里?”
苏挽月吸了口气,她当然记得,那个雪天冻得她快疯掉了,又冷又无助,要不是牟斌过来,只怕她早就没命了,今时今日早已是一堆白骨,连魂魄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抬眸看着他,说道:“我记得。殿下是因为我胡乱说话,才罚我的。”
他摇了摇头,清冷的脸色看不出喜怒,缓声说:“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犹豫了许久,看着她错愕的眼神,才接着说,“你的话虽然过分,但罪不至此。我之所以要将你罚跪,是因为我……我讨厌你,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也觉得心烦!”
——什么?
苏挽月这下彻底懵了,他冷言说了这么几句话,生硬而刻板,但看起来不像是假话。除了表达他的厌恶,她实在听不出他这段话还有别的意思。
“这……殿下既然这么讨厌我,等我离开紫禁城之后,您就可以清净过日子了。”她硬着头皮说,心里有个角落似乎颤抖了一下。
“你以为你可以从此离开京城么?你即使离开,又能去多久?”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西南再远也是大明疆域,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真的离开。除非你从这个天地里消失,让我再也看不见你!”
苏挽月被他说得头脑混乱,他究竟是要她怎么样啊?是希望她快走,并且永远不要回来了吗?
她实在忍不住,张口就说:“你不要说了,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会走,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再回京城来了!反正你从来也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他见她大声嚷嚷,一张脸瞬间阴云密布,冷着声音说:“你说谁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那你呢,你是否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她被他逼得都快要哭出来,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背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她委屈掩面狂奔着下了午门城楼,心里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也许他那些话会伤害到她,也许她会因此而恨他,但是,即便是恨,即便是讨厌,也比什么情绪都没有来得好。
他今夜来此,原本不是为了说这些伤害她的话,可是,他心里的情绪已经如潮水奔涌,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众人祝福的特殊日子里,他却完全没有一点一滴高兴的理由。新房里的太子妃,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想要的女人,却完全不懂得他的心意,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设法从他身边逃走。自从六岁被立为皇太子,他早已习惯了使用皇权翻手而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来得到任何东西,只有她,是他至今都不能得到的。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怎样的一种地步。
哪怕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爱她,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发现她就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那种女子,她心底善良纯净,但并非毫无心机,虽然她身处名利场中,也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但她从始至终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更没有谋算之心。
用暴力强求得到她的身体,不是不可以,但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如果能够回到第一次见她的时刻,或许他可以重新来过。这世间最遗憾的两个字,就是“如果”,过去已经没有“如果”了,只能寄希望予未来。若是未来依旧无法掌控,那么今晚与她如此分别,又何尝不是一种痛快?既然感情不能打动她,那么就只能使用一些手段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放弃。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愿意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来做这一场看似没有胜算的豪赌。
苏挽月一路跑下城楼,心情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一些,她实在想不通,这个莫名其妙的皇太子,今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找到她,还莫名其妙地将她训得稀里糊涂?他似乎存心要让她难受、让她不痛快,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冷漠,又那么伤人。
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喜欢她,今晚他终于承认他讨厌她了。
既然讨厌,那就一拍两散吧,反正他是皇太子,也不屑于和她做朋友,从此以后各自分道扬镳,只当从来没有认识他好了!
可是……她这么一想之后,心头竟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有点淡淡的生气,又像是心口被人用利刃割了一刀,有点微微的疼痛。
在她印象当中的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对她虽然没有牟斌那么呵护备至,但仔细想来,他还是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事;他虽然不苟言笑,也不像杨宁清那样会逗女孩子开心,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很轻松的;还有那些更阑人静、月光如水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候,他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她想起来就觉得心乱如麻。
她可以永远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乎他的,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早已不知不觉地闯入了她的心防。否则,她今天绝不会这么不开心,如果仅仅是告别紫禁城里的一些朋友,她断然不会如此沮丧,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从她跟随迎亲的仪仗队出发,亲自去将他的新娘迎娶来毓庆宫的时候开始,她的心头就一直萦绕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难过情绪。
原来她心里是有他的,只是她一直将自己的心蒙蔽得密不透风,甚至骗过了自己。
此时此刻,他已经与张菁菁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他有了名正言顺的妻子,即使她再难过,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瞬错过,就是一辈子的无可挽回。
她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之上的那个白衣身影,再抬头看看繁星璀璨的天幕,看着看着,视线不禁模糊了,她终于忍不住蹲在雪地里,垂头哭了出来。
小太监福海匆忙跑上了城楼,到了跟前却又放慢了脚步,低声试探着说:“殿下,苏侍卫在太和殿前哭得很伤心……您看,奴才要不要去劝劝?”
他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影子,他看着她在雪地里飞跑,在广场上哭泣,他心中比她更痛千倍百倍,但是他知道,这一刻决不能心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如果不让她亲自尝试痛苦是什么滋味,她只怕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心里的真实感觉。
“不要管她,让她哭。”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他的赌注下得对了,那么当她下次返回京城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如果他赌输了,顶多也就是比现在更僵持、更冷淡而已,于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什么损失。
“咱们娘娘那边,见您撇下她走了,此刻正在新房里落泪呢,殿下要不要回去看看?”福海不禁焦头烂额,本来好好的一个大婚之夜,喜欢的人要让她哭,不喜欢的人也要让她哭,这位皇太子简直是把喜事当作丧事在办,若是让万贵妃那边的人知道,岂不是要开心得笑掉了大牙?
朱佑樘仿佛没有听见福海的话,只是远远地凝视着那个跌坐在雪地里的娇小影子。
“殿下,咱们娘娘……”福海想说话又不敢,言辞畏缩地住了口。
“你立刻去东厂一趟。”他终于转过身来,眉目之间带着深沉的神色,“叫他们今晚来藏书阁见我。”
“殿下这次是要他们做什么呢?”福海小声问。
“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微微挑眉,看向暮色苍茫的紫禁城外的广袤大地,“我要他们将大明未来的皇后平安带回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