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从花厅里溜出来,一直来到后院,前面筵席噪杂喧闹,这边却非常静谧安宁。正当月圆之夜,她抬头看了一下月亮,或许因为昆明海拔较高,这里的夜色比京城清朗许多,那轮明月大如轮盘,仿佛触手可及。
她几乎与沐谦同时离席,跑得又比他快,等了半天才看到他的身影从长廊下移过来。
“苏姑娘?”月色明晰,沐谦一眼就看到了她。
“我特地在这里候着你的!”她走到他身前,抬眸看着他问,“沐府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与慕蝶有关?”
“慕蝶醒了,我去看看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沐谦问她。
苏挽月点了下头,与他并肩一路同行,一直走到慕蝶的房间之外。慕蝶的住所在花园的西侧,轩窗半敞开着,她抬头就看到慕蝶躺在一张木榻上,旁边一名侍女低头给她喂药,慕蝶神情有些萎顿,轻声问:“他还没有来么?”
侍女答道:“国公大人说了,只要您醒来,立刻就通知他,应该快来了。”
苏挽月看到慕蝶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甜蜜笑容,抬头看见沐谦平静俊朗、风神如玉的优美姿态,想起了慕蝶之前对他的紧张态度,心里不禁多了几分顾虑,脚步就落后了几分。
沐谦发现她驻足不前,回头问:“你不进去么?”
苏挽月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外面景色很好,我先转一转,晚点再去看她,你先去吧!”
慕蝶虽然与白鹰之间有过一段感情,但是显而易见,她如今心中最在乎、最想念的人惟有黔国公沐谦,醒来之后的第一眼自然是希望见到他,她这时候冒冒失失跟着沐谦过去,似乎有当电灯泡之嫌。
沐谦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他并不再勉强,举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苏挽月独自一人留在屋檐下,她不想立刻回到花厅里去,那边无非是笙歌舞乐、觥筹交错,竖着耳朵听一帮官员互相寒暄,倒不如在花园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更好。
她坐在长长的回廊下,月光柔柔地倾泻下来,照着花圃的各色花卉。她发现慕蝶的轩窗下竟然也种植着几株貌似地涌金莲的花卉,那些花朵看起来十分美丽灿烂,含苞待放,在夜色中越发光彩夺目,显得十分美丽灿烂,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妖异之感。
月光皎洁无比,圆得没有一丝缺憾。
那几株地涌金莲在月光下摇曳生姿,就像迎风招展的绝色舞姬,让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苏挽月觉得十分诧异,地涌金莲本是佛花,怎么会在月光下展现出这样妖媚的姿态?她好奇地跳下回廊,蹲在那几株地涌金莲之前,伸手碰了碰它们的花瓣,又低头去看它们的根茎。
“你在干什么?”夜色中有人沉声一问,吓了苏挽月一大跳。
“原来是你。”她扭头一看是蓝枭,顿时松了口气,“这么大喊大叫干什么?差点吓死我啦!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世间最无耻的行为?”
“我不是有意吓你的。”蓝枭说话之间已经来到她身边,“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身份的人还以为你要偷沐府的花草。”
苏挽月顽皮地仰了仰头,说:“我才不稀罕他家的东西!”
“别说我没警告你,不要打这些花的主意,也不要随便动人家的花,”蓝枭说着叹了口气,“有些花,不是随随便便能碰的。”
“你好像有感而发啊?”她机灵地看着他的眼睛,转过头去窥探他的瞳孔变化,“你从哀牢山上下来,没和我们一起回沐府,去了哪里?殿下只说让你去办一件要紧事了。”
蓝枭看了她一眼,竟然说:“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这么神秘?”苏挽月越发好奇了,她低头发现蓝枭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盒,想起之前云天出宫办差的时候也经常将取来的物品放进锦盒之内,朱佑樘要他办的“差使”,必定与这个锦盒有关。
她有心逗他玩,立刻想了一条妙计,假装愁眉苦脸地大叫一声说:“我的脚……好痛好痛!你快帮我看看!”
蓝枭一听,立刻俯下身去察看,问她说:“是之前比武受了伤么?”
他低头看她的脚踝,一只手却依然拿着那个锦盒,她乘机顺手将身边一株大叶牡丹的花叶摘了一片下来,暗中使劲弹向长廊下的红色圆柱,故意用细微的响动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蓝枭目光一动,放下了锦盒,伸手去接那边的花叶。
苏挽月趁他不备,将那个锦盒抢到了手里,她正想全部打开看看究竟,却冷不防被他握紧了手腕,一时动弹不得。东厂第一杀手,绝非浪得虚名,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即使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来做这件事,还是没能让自己的“阴谋”得逞。
“干什么啊?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她顿时哇哇大叫,带着讨好的笑容看向他,“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蓝枭一手扣住了锦盒,“没有殿下的许可,谁都不能开这个盒子。”
“好吧,”苏挽月怏怏地看了锦盒一眼,打消了从他手中夺取盒子的企图,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几株地涌金莲的时候,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它们说,“你看!它们变颜色了!”
蓝枭迅速低头看向花圃,发现那几株“地涌金莲”竟然瞬间变了模样。
它们原本应该是金黄色的花瓣,此时竟然变成了血红色!嫣红的花朵全部打开,在月光下摇曳生姿,散发出夺人魂魄的艳光。与此同时,一缕奇异的香气从它们刚刚盛开的花瓣中飘逸出来。
蓝枭嗅到空气那缕异香,迅速屏住了呼吸,脸色也为之一变。
这分明不是佛花,而是妖花。
“你有没有闻到花香?”苏挽月觉得那一缕香气似乎越来越浓,一直钻进她的鼻孔,顺着她的五脏六腑往下,感觉十分诡异,她看到蓝枭神情不对,正要说话,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蓝枭察觉情况有异,他迅疾无比地将锦盒放入怀中,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封住了苏挽月的口鼻,伸手扶住了她。
苏挽月没有蓝枭那么警觉,早已吸入了大量的花香。她扶着身边的廊柱,只觉得胸口发热,头疼欲裂,全身的血液加速奔腾,全身突然像被火烧一样,她只觉得头越来越痛,体内炙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心脉部位,疼得快要裂开,头混脑胀的感觉让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她紧紧抓着蓝枭的胳膊,说道:“我好难受……那香气有毒吗?”
蓝枭感觉她身体越来越烫,心脏跳动的声音极其剧烈,心头顿时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异状,轻声安慰她说:“不要怕。即使是天下最厉害的毒药,也必定有对症的解药。”
她睁着眼睛,只觉得全身燥热,迷糊之中伸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问他说:“我好热……我会不会死?”
“不会的,”蓝枭突然看到她晶莹如雪的大片肩部肌肤,一时竟然情不自禁,将双唇靠近她耳边说,“这里人太多,我带你回房间去。”
朱佑樘在花厅之内坐了一盏茶之久,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想要离席。
“这个曲子极其精彩,你不看完么?”白莹距离他所坐位置不远,她指着那个领舞的女子,抬头扫了他一眼。
场中舞姬确实很美,眉间朱砂,唇点樱桃,举手投足,撩人心魄。
“我出去走走。”朱佑樘根本不看舞乐,起身就走。
“是要追你心爱的姑娘去么?”白莹很大胆地问了一句,接着哧哧地笑出了声,“我此前不是告诉过你一个好法子么?一定管用的!”
朱佑樘回头看了看这个彝族土司,不置可否地说:“这种手法,未必光明磊落。”
白莹端着酒杯,抬头瞟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爱一个人,只要达到目的便好,手段如何并不重要。”
朱佑樘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没有再继续追问白莹,迅速离席走了出去。
“殿下,不好了!”他刚走到廊檐下,夜枭就如幽灵般闪过来。
“何事?”他心头一震,强自镇定着问。
“殿下当时吩咐不必紧跟苏姑娘,以免被她发现,所以臣没有靠近,蓝枭过来的时候,臣起初看见他们二人谈笑,以为无碍,没想到还是出事了,”夜枭声音很低沉,“臣一时失察,请殿下降罪。”
“她究竟怎么了?”朱佑樘问了身后半步跟着的人。
“苏姑娘……怕是中毒甚深。”夜枭有些迟疑。
朱佑樘听夜枭说完,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全身却已散发出一种肃杀之气,整个人向后花园几乎是飞掠过去。
夜枭知道他心中隐然含怒,不敢再多说话,只是紧随着他快步走向后院。
二人来到沐府花圃之前,朱佑樘突然停下了脚步,夜枭见他裹足不前,探头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情形,让他有点瞠目结舌。
蓝枭伸出双臂抱着苏挽月,她温顺地依靠在他的怀中,看起来有点衣衫不整,左肩的衣衫半褪,露出大半个后背,和她肩头如凝脂一般的雪白肌肤,两人举止亲密,宛如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夜枭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却见朱佑樘已经怒上眉梢,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殿下恕罪。”蓝枭迅速放开了苏挽月。
朱佑樘根本不看蓝枭,他一手扶住了苏挽月摇摇欲坠的身体,语气冰冷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挽月神智已近昏迷,全身烫得厉害,她隐约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迷迷糊糊地说:“那些花……好奇怪……”
朱佑樘目光一转看到她左肩的伤痕和之前被自己啮咬过的疤痕,又见她神思恍惚,小脸烧得绯红,回头问蓝枭说:“她怎么了?”
蓝枭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花圃之内的红色地涌金莲,说道:“恐怕是这些妖花作祟。”
苏挽月只觉得全身发烫,炎烈的感觉让她几乎五内俱焚,她恨不得能够将所有衣服都脱下来,朱佑樘迅速伸手将她的衣领拉起,遮掩住她裸露的肩膀,她无法动弹,只能忍受体内高温的炙烤,眼泪顿时沿着面颊落下来。
朱佑樘低头发现她竟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紧握的拳头指甲也深嵌进了掌心,怕她这样再伤了自己,毫不犹豫地将手臂放到了她的唇边,“你如果觉得难受,就咬着我的手。”
她信以为真,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臂肌肤,他的鲜血顺着唇角流进她的唇齿之间,她仿佛感觉到了一丝凉意,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灼热与迷离。
朱佑樘凝望着她绯红的面颊,心里如同有一柄利刃在搅动,沉声问:“沐谦在哪里?”
外面的动静此时已经惊动了屋子里的人,沐谦第一个从慕蝶房间内冲出来,他看着被灼热体温烧得迷迷糊糊的苏挽月,既不敢过分靠近,也不敢骤然远离,带着惊讶的神情说:“发生了何事?”
朱佑樘眼神凌厉得仿佛要杀人,含怒看着他说:“这里是沐府,我们的人在这里出了事,你竟然来问我?”
沐谦四处打量了一眼,立刻发现了那几株诡异的红色“地涌金莲”,他心中已明白了五六分,立刻对身后的一名护院吩咐说:“去花厅叫白莹过来,我有话问她。”
朱佑樘见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白莹,料想此事又与他们之间的恩怨有关,他低头见苏挽月粉脸已经烧成了绯红色,迅速抱着她站起,说道:“沐府可有解暑降温的浴池?”
“有是有,”沐谦答应了一声,眼神却有些犹豫,“只怕解决不了问题。”
“那要如何?”朱佑樘声音冷厉,“难道要我眼看着她被体内高温烧灼而死?”
“苏姑娘的症状应该是中了花毒,”沐谦低头看着那几株妖花,语气中有些无奈,“这些话并非地涌金莲,而是与它们极其相似的血枯金莲,常常丛生于罗婺部落所在的哀牢山中,昆明并不常见。它们若是开花,所散发的香气便会有毒。”
朱佑樘盯着他,冷冷地说:“血枯金莲既然有剧毒,为何还能栽种于黔国公府?沐谦,你以为编造这一番说辞,就能置身事外么?”
他言辞犀利,直呼沐谦的名字,俨然已不是普通锦衣卫或者钦差的口气,倒像是从上而下的称呼。
沐谦心中对他的身份早有怀疑,但是直到此刻,在他毫无掩饰的盛怒之下,才敢确认自己的判断。太子印信本是随身之物,如果太子远在京城,他的金印绝不可能出现在云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秘密地出京了。只怕眼前这个“牟斌”,就是皇太子朱佑樘本尊。
他低头叹息了一声,也不说破,只道:“黔国公府怎么会栽种这种害人妖物?”
“国公说得没错,”刚刚苏醒过来的慕蝶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形容也有些憔悴,她有些生疏地将金蛇鞭收回身边,哑着嗓子解释说,“这件事不能怪沐府,肯定是有人从中使坏!”
“你知道其中缘故?快说!”朱佑樘冷冷问了一句,看到她神智越来越迷糊,怕她承受不了多久。
“地涌金莲本无毒,但血枯金莲会有毒,它们确实很相似。”慕蝶走到花圃边,看着那几株妖异的植物,“此花色状若鲜血,花粉含有剧毒,若是闻了它开放瞬间的花香,中毒之人会先头疼,继而全身血热枯竭而亡,如果恰逢月圆之夜盛开,毒性尤其猛烈。罗婺部落地处山林,气候潮湿,那里有很多血枯金莲,他们已经有无数族人因此而死。这几株妖花,一定是白莹秘密调换之后放在窗外,本来打算用来害我的。”
“可有解药?”朱佑樘明白了前因后果,顾不上追究白莹的居心,看着慕蝶问。
“罗婺部落有一种特酿的清酒,可暂时缓解此毒,沐府之中就有。”慕蝶看了一眼神情迷离的苏挽月,犹豫了片刻说,“但是……”
她话音未落,却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说:“慕蝶,谁要你多管闲事?”
沐府两名护院用刀押着白莹走近,她人还没有到,如银铃般的笑声已经先到了耳边。她被人用刀架住颈项,却依然笑容满面,毫无畏惧之色,看着昏迷不醒的苏挽月说:“怎么中毒的人是她?”
“你今日这个玩笑恐怕开得太大了些,速将血枯金莲的解药拿来!”沐谦纵然脾气再好,这时候语气也变得严厉了。
白莹毫不在乎地看着如同被烈火焚身的苏挽月,故作糊涂说:“什么解药?我没有。”
朱佑樘眼神一动,蓝枭闻言立刻飞身过去,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他将匕首贴近她的面颊,沉声说:“血枯金莲是你移花接木故意放在沐府之中,你若是不拿出解药,我立刻将你的脸划得和独龙族女子一样!”
白莹忍不住哈哈大笑,看着慕蝶说:“像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脸,才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勾引男人!”
蓝枭将匕首压紧一分,语气狠辣地说:“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白莹依旧毫不惧怕,仰头大笑着说:“好啊,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看谁替你们这些钦差大臣卖命攻打宁州?你们口口声声朝廷恩典,说来说去不过是要我们武定彝族为你们当牛做马罢了!朝廷从来就不曾尊重过我们,沐府欠我杀兄之仇,朝廷利用我们牵制沐府,不过是各取所需,大家合作罢了!其他的事我既不知道,也不愿意说!你今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性格刚硬,语气丝毫不弱,蓝枭眼神冷厉地看着她,手中匕首却迟迟没有划下。
“那就杀了她吧。”朱佑樘淡淡地开口。
白莹顿时怔住了,她没想到一个普通侍卫竟然敢当众叫人杀掉她,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味,哪怕他明知道杀了她后果会很严重,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也早就想好了收拾残局的方法。
她眼看蓝枭的眼神中泛出杀气,之前的倔傲立刻消失不见,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流血的手臂。
“说还是不说?我们没有耐心等你了。”蓝枭手指微动,匕首划过白莹的侧脸,一道血迹蜿蜒而下。
“你们不要逼她了,血枯金莲之毒真的没有解药。”慕蝶似乎有一些于心不忍,快步走过来阻止蓝枭,“我刚才已经说过,罗婺部落的清酒可以暂时化解症状,若要彻底根除余毒,必须……”
白莹恶狠狠盯着慕蝶,尖叫着说:“不要告诉他们!让她血枯而死最好,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善类,我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我们云南蛮夷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慕蝶眼神平静地看着她,缓声说:“随你怎么说,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
蓝枭转身对着沐府一名护院说:“去取清酒来。”那名护院见沐谦眼色示意,急忙在前给蓝枭引路。
“看好此人,我另有处置。”朱佑樘冷冷对夜枭吩咐,他抱起已经昏迷不醒的苏挽月,对着慕蝶说,“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