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恩南的牧师住宅是一幢粉刷成白色的两层石砌建筑,后面有一座非常大的花园。园中有榆树、树篱和花圃以及一个水池。虽然纽恩南的人口达2600人,但其中新教徒只有100人。提奥多鲁斯的教堂很小,纽恩南比起繁荣的集市小镇埃顿来差了一等。纽恩南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房舍聚集点。
牧师住宅的大门上头嵌着黑色铁字:A°1764。大门外就是一条通往城市埃因霍温的大道。温森特和他弟弟科尔住在起居室上面的那间卧室。每天清晨,他一睁眼就能望见太阳升到他父亲那所教堂的精巧的尖顶之上,轻轻地给池水涂上一层淡而柔美的色彩。日落时分,他坐在窗旁的椅子上观看那池水上颜色的变化,很是入神,感觉自己也溶进了那泓池水之中。他希望静下心来单纯地从事画画,他没有别的愿望,只想深入到乡村中去,描绘田园生活。就像米勒一样,他希望和农民生活在一起,了解他们,描绘他们。他确信,一些人虽然来到了城市并且定居,但是乡村给他们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他们对乡间的田野和农民怀着终生不渝的眷恋之情。
温森特把花园里那间马夫的小屋布置成一间乡间画室,他想呆下来,做个荷兰的米勒。
温森特很快就和那里的织工结成了朋友。他感到织工们心地单纯,他们只求有足够的活计,好挣到他们赖以维生的土豆、咖啡。他们干活时对他在一旁画画毫不介意。
他早上起得很早,然后就去田野上或者农民和织工的茅屋中呆上整整一天。同地里的农民和织机旁的织工相处,他觉得自在舒畅。他总算没有白白地和矿工、泥炭挖掘工以及在炉旁沉思的农民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个夜晚。一天到晚持续不断地观察农民的生活已使他为之深受吸引以至达到忘乎一切的地步。他在寻觅着“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逝的东西”。他又重新迷恋上了画人物,他不停地写生。
当他背着画架,腋下夹着未干的油画兴致勃勃、大摇大摆地从大路上走过来时,家家户户的百叶窗都会从底下打开一条小缝,而他便像受刑似的从两旁投来的那种女人家爱打探而又不怀好意的目光下穿过。他妹妹伊丽莎白不喜欢他,她担心他的怪癖会把她在纽恩南结成良缘的机会毁掉。
温森特不和全家人一起在桌前吃饭,而是跑到一个角落里,边吃饭边审视自己的作品,稍不满意他就把它们撕成碎片。他从不跟家里人说话,他们也很少理他。总的来说,他认为他们交谈越少,互相相处得越好。
他几乎用了两个星期的功夫才抓住这个人,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他跟踪她,看见她拐进他家旁边的一幢房子。
晚上他问母亲,原来那幢房子是姓比奇曼的一家子,有五个女儿,父亲早已去世,只有一个老母亲,这五个女儿居然一个也没有结婚。
他决心下次出去写生时向这个女子问个明白,为什么要跟踪他。
可是每次作画,他都非常投入,总是忘掉了这件事。他逐渐养成了把一样东西迅速捕捉下来的习惯,那就是用一种突然迸发的热情把眼前的景象给予他的印象画下来。前辈荷兰绘画使戴白色帽子的老妇人。他感受至深的是它们都是迅速绘成的,而且伟大的大师们一次匆匆画成后就不再去碰它了。他们之所以极其迅速地画就是要使他们的第一个印象和表现基调的情绪保持纯正和完整。他极度兴奋地画着,他在画布上倾注越多的热情,那双望穿他后背的眼睛就越热烈。
一直到傍晚,他冲动地画上最后一笔,才发现这女子站在他身旁已有整整一天。
温森特知道了她的名字——玛高特,她并不美丽,有30多岁了,皮肤也开始出现皱纹,但是她有一双深褐色的漂亮眼睛,流露出一股善良温柔。她突然抱住了温森特,把嘴唇贴在了他的胡子上。
第二天,他们在村外一个约好的地点见面了。玛高特过来吻了他,那样坦然的一吻,仿佛他们已是多年的恋人了。她丝毫不具备凯的那种美丽优雅,但比起克里斯汀来,她可就算非常吸引人了。
她告诉温森特她39岁了,再过几个月就40岁了。这是她一辈子第一次恋爱,她不想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温森特被她的汹涌澎湃的热情吞没了,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女人迸发的爱情产生的那种令人感到诱惑和慰藉的芳馨。
玛高特几乎每天都陪他外出画画。他们时常要步行10公里才能到达荒地上那个他选定的作画地点,等走到时他们俩往往由于一路酷热劳顿而累得筋疲力尽。但是玛高特从来没有怨言。这个女人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那本来灰褐色的头发闪动着金色的光泽;她那焦干的薄嘴唇如今显得丰满红润;她那就要起皱的干涩的皮肤如今变得光滑、柔软而温暖;她的声音里新添了一种活泼轻快的旋律;她的步履变得矫健而富有生气。爱情打开了潜伏于她身上的某个不可思议的源泉,使她可以不断地沐浴在这使人恢复青春的爱的泉水之中。她带来丰盛的午餐以博得他的欢心,写信到巴黎定购某些他曾经赞赏地提及的画片,然而她从不干扰他的工作。他作画时,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同样沉浸在他倾注于画稿上的那种奔放充溢的激情之中。
玛高特的爱使温森特感到愉快,她不用挑剔的目光看他,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都是正确的。她没有斥责他举止缺乏教养,也不批评他嗓门粗哑,更不议论他脸上触目的皱纹。她从不责备他挣不来钱,也不怂恿他去干与绘画不相干的事。
温森特对他的新处境并不完全放心。他天天都准备着这种关系的破裂,准备着玛高特变得冷酷无情从而对他的失败大加褒贬。随着盛夏季节的来临,她的爱情有增无减,她所给予他的是那种只有成熟的妇人才能具备的深刻的同情和崇拜。
温森特讲述了克里斯汀的故事。玛高特对他说她从她母亲那里听说过,她母亲告诉她温森特是个坏人,在海牙时曾经和放荡的女人同居,但玛高特认为那是恶意中伤。
秋天到了,树叶也落光了。全纽恩南都在议论温森特和玛高特,镇上的人喜欢玛高特,但对温森特却既不信任又有些怕。玛高特的母亲和四个姐姐千方百计要中止这场恋爱。
温森特永远也弄不清镇上的人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他们总是认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温森特也不去管这么多,他懒得给他们解释。
玛高特有一次递给温森特一包东西,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约翰·马歇尔著的非常精美的艺用解剖学。温森特喜出望外。
他爱玛高特不像爱乌苏拉和凯那样,他爱她甚至不像爱克里斯汀。但是,对于这个那么温顺地躺在他怀抱中的女人,他却怀有一种非常深切的同情。他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中几乎都存在爱。回忆起由于乌苏拉和凯拒绝了他的爱而使他经受的那种痛苦,想到对世界上惟一的一个痴情爱着他的女人他所能给予的感情是那样少,他内心不禁隐隐作痛。他崇敬玛高特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爱,然而无法解释的是他发觉这竟有点儿让他不舒服。他让这个像过去他爱乌苏拉和凯那样爱着自己的女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臂膀上,他终于明白了那两个女人从自己身边逃开的原因。他们决定结婚了,并且各自在家中透露了他们的想法。
温森特父亲认为他必须挣够钱把生活安顿妥当之后才谈得上结婚的问题,现在这样说根本不现实。玛高特家简直是气愤之极,比奇曼太太的五个女儿全不结婚,玛高特的结婚对村里人来讲将是她那些姐妹嫁不出去的有力证明。比奇曼太太认为使她的女儿中的四个免遭更大的不幸比使她们之中的一个得到幸福更为重要。她们将温森特骂了整整一天。她们知道温森特的一些情况,例如他在海牙与妓女同居,靠他弟弟养活,做过画商、教师、书商、学过神学、还当过福音传教士,而没有一样干得成功。她们认为他已经不可救药地被他那原来的阶级所摈弃,一文不名,又无生财之道,像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似的到处漂流,她们怎么忍心把她们的姐妹玛高特往火坑中推呢?玛高特知道她不可能征得家中的同意了,她绝望之极,想到了死。她情绪一天天消沉,皱纹爬上她的面颊;往日的忧郁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她的皮肤变得灰黄、粗糙。终于有一天,她和温森特在一起的时候服下了毒药,她被送往医院。
村里的人都认为是温森特把玛高特害成这样的,他们对他的厌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温森特觉得自己被人们从四面八方投来的仇恨目光包围着。只要有他在场,人们就侧目而视,不屑一顾。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介意这个。因为在织工和农民们的家里,他们照样把他当作朋友接待。然而当人们不再来牧师住宅看望他的双亲时,他意识到自己应当离去了。
他决定搬到外面去住,他找到一个天主教堂看守人约翰努斯·谢夫拉思,他妻子安德莉阿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出租给温森特两间房子,温森特就睡在她家楼梯上面屋顶的阁楼里。他安下心来专心画画了。
三月里,他的父亲经过荒地到很远的地方去看望一名生病的教区居民,回来时在牧师住宅后面的台阶上跌了一跤。等他母亲赶到,他已经死了。他们把他葬在旧教堂附近的花园里,提奥回家参加了葬礼。温森特找机会和提奥又谈起画,他第一次听到了“印象派”这个名称。“印象派”是1874年纳达(法国的漫画家、摄影家和出版家)举办的一次画展后叫开的,画展中有一幅克洛德·莫奈的题为《印象·日出》的油画。一篇署名路易斯·勒鲁瓦的报纸评论这次画展为印象派画展。印象派的成员就是巴黎那些年轻的画家:爱德华·马奈、德加、雷诺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莱、库尔贝、劳特累克、高更、塞尚、修拉。
温森特关心他们绘画的用色,当他得悉他们都用浅色调作画,便认为与自己不对路,因为他喜欢深色调。同时温森特又问他弟弟这些画家们的作品的销路情况,当他得悉这些画家穷得和他差不多,例如罗稣教小提琴糊口、高更向他过去经营股票生意时的朋友借债、修拉靠他妈妈养活、塞尚靠他父亲等等。他有一种急切的愿望,那就是去结交这些和他境况相近的人,他认为自己与他们是同一类人。
提奥邀请温森特去巴黎和他同住,但温森特还想在乡下呆一阵子。
父亲的葬礼过后,他妹妹伊丽莎白明确表示他已完全不受欢迎,因为这个家庭需要维持住某种地位,他母亲也无能为力。这样,他在纽恩南就彻底孤立了,他用画画取代了与人的交往。
但是他还是和一家姓德格鲁特的农民做了朋友。这是个五口之家:父亲、母亲和一子二女,他们全都下地干活。他们的住房只是一间小屋,四壁有放床的凹进处。屋子中间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几只箱子,一盏吊灯从檩梁外露的简陋屋顶上垂挂下来。德格鲁特家以土豆为主食。他们在吃晚饭时才喝上一杯清咖啡,也许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片咸肉。他们种土豆、挖土豆、吃土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斯蒂恩·德格鲁特是个17岁左右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温森特每天都要到她家里去。他画她们一家子在地里挖土豆、在屋里忙活、吃煮土豆。斯蒂恩也常到他画室里作模特,她喜欢疯闹,总是把温森特的画弄得一团糟。
就这样,夏秋两季过去后冬天又来临了。大雪使温森特不得不留在画室工作。他想画一幅德格鲁特一家晚上在饭桌上吃土豆和喝咖啡的油画,但是为了把他们画好,他认为首先要把附近的每个农民都画下来。不知不觉到了11月份,这是该离去的时候了,再在纽恩南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对农民的生活,该画的已经都画过了,该了解的也已经都了解到了。这时,房东安德莉阿娜也不好留他继续住下去,因为教堂的神父想赶他走。他关在自己画室里,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整整两年的艰苦劳动啊,上百件的习作,其中有织工和他们的妻子,有织机、有田间的农民、有牧师住宅花园里修整过的树木和那古老教堂的尖顶、有炎炎烈日下的树篱、有大雪覆盖的田野。他心中突然变得沉重,他发觉他的作品都是那样的不完整,哪一幅是他为布拉邦特农民画的《晚钟》呢?他想画出一幅像米勒那样的作品,不然他是不会离去的。他收拾好画架、颜料、画布还有油画笔,又到了德格鲁特的小屋,等他们一家人从地里回来,在他们围在一起吃晚餐的时候,他就开始工作。但是每次完成后,又很不满意,于是第二天又去重新上一天的工作。这些天他没日没夜地干,时常连饭也不吃,他靠精神的力量维持着生命。他失败的次数愈多,就愈兴奋。德格鲁特一家对他是理解的,所以他们晚饭后依然坐在桌旁,谈论些农事,供温森特画画。
他终于画出了他心中的《晚钟》:画上面有肮脏的亚麻桌布和熏黑的墙,那盏吊灯挂在粗陋的檩梁上,斯蒂恩给父亲端来煮土豆,母亲在倒清咖啡,哥哥把杯子端在嘴边。他感到自己已经把握住了,他要的就是这种朴实、自然的风格。在他的笔下,布拉邦特的农民从此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他回到画室,在他的油画上题了《吃土豆的人》几个字,把他的几幅习作和这幅放在一起,离开了纽恩南,踏上去巴黎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