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来到了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市。阿尔是一座古城。阿尔的太阳是温森特从未见过的炽热,满眼都是令人目眩的强光。这种酷热和极其纯净透明的空气创造出了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清晨,他下了三等列车的车厢,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从车站走到拉马丁广场。阿尔就在正前方,像用一把泥瓦匠的抹刀干净利落地抹在了一座山的山坡上。在这热带骄阳的照耀下,它正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
温森特在广场上的一家旅店——德拉加尔旅店,租下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铜架床、一个脸盆,一张粗笨的椅子,还有一张未油漆过的桌子。他把行李扔到床上,便去看这座小城镇。从拉马丁广场到市中心有两条路。左边那条环形路是马车走的,这条马路绕着城边缓缓盘旋到山顶,途中经过古罗马的广场和圆形竞技场。温森特选了一条捷径,走这条路得穿过一条条迂回曲折、路面上铺着鹅卵石的窄街小巷。
他爬了一段山路,气喘吁吁地来到被阳光烤得烫人的市政府广场。继续向上走,他经过了一些荒凉的石造庭院建筑。它们简直就像古罗马时代一个样。为了遮挡那能把人晒得发疯的太阳,这儿的胡同窄得只要两个人并排就没法走。为了避开法国南部海岸凛冽的西北风,这些街巷建成曲折拐弯的样子,就像一座让人无法辨清方向的迷宫。
温森特爬到城市的最高点,俯瞰脚下的这座城市。一幢幢房子的屋顶拼凑成一幅错综复杂的图案。房顶上铺的瓦原本是红土烧的,但是由于炽烈的阳光持续不断的烤灼,竟变得五颜六色。
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罗讷河,在阿尔城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急转向着地中海奔流而去。河流两岸是石砌的河堤。温森特身后的巍峨群山,高耸到一片明亮的白光之中。一幅广阔的画面在他面前展开:耕过的田地、繁花怒放的果园、蒙特梅哲山高高的山冈、肥沃的谷地上千万条深翻的犁沟伸向天边。
天空是如此浓烈的蓝色,那样凝重、深沉;田野是那样的翠绿;太阳是炽烈的柠檬黄;土地是血红色的;蒙特梅哲山上寂寞的浮云那耀眼的白色;果园里那永葆新鲜的玫瑰色。这样的色彩令人难以置信,但它们在温森特眼中的确是这样的。
温森特跑回拉马丁广场,抓起画架、颜料和画布,奔向罗讷河。杏花初绽,水面上闪烁的白色耀眼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他把帽子丢在旅店了,阳光透过他的红发灼烤着他,把在巴黎的寒意、疲劳、沮丧的心绪和久困城市的那种厌腻全都烘干了。
在沿河流下行一公里处,他看到一座吊桥,一辆小车正在桥上经过,蓝天衬托着桥和车的轮廓。河水蓝得像海水,河岸被青草染成几种颜色。一群穿着罩衫,头戴五颜六色帽子的洗衣女人,正在一棵孤树的树阴下捣着衣服。
温森特支好画架,他闭上了眼睛,不会有人能睁着眼睛把这样的色彩捕捉到的。修拉关于科学的点彩法的论述、高更关于原始装饰的高谈阔论、塞尚那些在富于实体感的平面影响下的外观、劳特累克的那些彩色的仇恨线条,全都退去了,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温森特自己实实在在地在那里。
晚饭时,他回到旅店。在酒吧里,他要了一杯苦艾酒。他太激动了,丰富的感受使他得到极大满足,以至他都不想吃东西了。
每天黎明,温森特都要步行几公里沿河流而下,或者深入到乡间去寻觅一个使他动心的地方,然后,日暮时分画完油画的最后一笔才收拾画具,回到他栖身的旅店。
他完全变成了一部狂热运转的机器,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就匆匆地完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冒着热气的油画。
乡间果园的果树开花了。他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愿望,要去把它们全都画下来。他不再思索自己的画,他只是去画。整整八年他所进行的紧张劳动没有白费,终于突然间化成一股巨大的凯旋的力量。有时,他要在天将破晓时开始作画,到中午才能画完。画完之后他便徒步走回城里,喝一杯咖啡,然后又步履艰难地向另一个方向去画一幅新的油画。
他不知道自己的画是好是坏,他并不在乎。他陶醉在阿尔的鲜艳的色彩中了。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不想去搭理别人。他把画画剩下的那一点儿力气都用在与西北风的搏斗中了。他从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头顶上的头发晒秃了。当他夜里躺在小旅店的铜架床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头就像装在火炉中一样。阳光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他分不清田野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但是,当他回到旅店时,他却发现那幅油画不知怎么竟然把大自然的灿烂辉煌摹写了下来。
一天,他在一片果园里作画,红色和栅栏围绕着园中的淡紫色的耕地,两株玫瑰色的桃树衬托在晴朗的蓝天白云的天宇中。他激动地将它们捕捉到画布上。回到旅店时,他收到一封信,原来安东·毛威在海牙死去了,他立即在自己画的桃树下写了“纪念毛威——温森特和提奥”几行字,寄往厄伊莱博曼街的那幢房子。
次日早晨,他发现了一片开花的李子园。在他作画过程中,狂风大作,风像海浪一样一阵阵翻卷而来。太阳在狂风的间隙中放射光芒照得树上的白花闪闪发亮。温森特飞快地画着,这使他想起在斯赫维宁根的时候,那时他常常在雨中和风沙中作画,风暴掀起的海水飞溅到他的身上和画上。他的这幅油画给人的感觉是白色的,中间点缀着许多黄色、蓝色和紫色。当他画完时,他从他的画上还感觉到了西北风的肆虐。阿尔人对温森特敬而远之。他们看见他日出之前就背着沉重的画架跑出城去,头上不戴帽子、下巴急切地伸向前方、眼睛带着一种狂热兴奋的神情。他们看见他回来时,两眼像两个冒火的洞,头顶上红得像没有皮的鲜肉,腋下挟着一幅未干的油画,而且自己跟自己打着手势。于是,城里人给他起了个名字“伏热”(意思即“红头发的疯子”),大家都这样叫他。旅店主人尽其所能地骗取温森特的每一个法郎。
夏季向前推移,万物兴旺繁荣。他眼中只看见周围那些在白热化的、碧蓝带绿的天空覆盖下变幻多端的颜色。凡是阳光照到之处,都带着一种像硫磺那样的黄色。在他的画上是一片明亮的、燃烧的黄颜色。他知道,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绘画中是很少出现黄色的,但这也阻止不了他。颜料管中的黄色颜料流到画布上,在那儿停留下来。他的画上面浸透了阳光,呈现出经过火辣辣的太阳照晒而变成的黄褐色,和空气掠过的样子。他认识到画成一幅好画并不比找到一颗钻石更容易。他不满意自己,不满意自己的画,他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的画到最后能画得好一些。有时,甚至这样的希望看来也像海市蜃楼的幻觉。然而,只有在辛勤作画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个人生活,他是没有的。他只是一部机器,一部每天早晨加进食物、酒和颜料,晚上就制造出一幅油画成品的机器。为了什么目的呢?他知道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画。
西北风又刮起来了,大自然仿佛在大发雷霆,天空没有云,明亮的阳光伴随着极度的干旱和刺骨的寒冷。温森特在他的房间里面画一幅静物,那是一只蓝色搪瓷咖啡壶、一只金黄和深蓝两色的杯子,一支淡蓝色白花格的牛奶罐,一支蓝色底子上配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绿色和褐色图案的意大利陶罐,还有两个桔子和三个柠檬。
风一停下来,他又出去画了一幅罗讷河风景——《特兰凯泰莱铁桥》。画面上的天空和河水都是苦艾酒的颜色,码头是淡紫色,桥上有几个把肘部支在桥栏杆上的发黑的人影。铁桥是浓烈的蓝色,黑色的背景上带有鲜橙色的色调和一点浓烈的绿孔雀蓝色。他在试图找到一种极为悲痛的,因而也是极其令人心碎的东西。
他并不想把眼前看到的东西完全复制出来,而是把更多的力量用于随意地借助色彩表现他自己。他懂得了毕沙罗在巴黎告诉他的那句话的正确“你必须夸张由色彩与和谐或不和谐所造成的效果”。他清楚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
他顶着毒太阳,在麦田里勤勤恳恳、专心致志地画了一天:一片翻耕过的田野,那是一大片似乎在向地平线攀登、泥土块呈紫罗兰色的田野;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播种者;地平线上是一小片矮小成熟的麦田;而天空中,是一片黄色和一轮金黄色的太阳。他给这幅画取名为《夕阳和播种者》。
温森特知道巴黎的评论家准认为他画得太快了。他自己则认为是他对自然的真挚感受在催促着他。温森特认识了阿尔邮局的邮递员罗林,罗林是一个性情温和的老头,经常戴着他那顶蓝色的邮递员帽子。他有一双温柔好奇的眼睛和一把方形的弯曲如波的长胡子。这把胡子遮住了他的脖子和衣领,一直垂到他暗蓝色的邮递员上衣胸前。在罗林身上,温森特感到一种和佩雷·唐古伊一样的使他深受吸引的温柔和忧郁气质。他的样子忧郁但不做作,他那张很平常的农民的脸似乎和他那把浓密的希腊式胡子不大相称。
罗林靠自己可怜的一点薪水养活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他当了25年的邮递员,从未提升过,只是提过极少的几次薪水。
温森特和罗林交上了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一些生活上的问题,并且谈论温森特的画,他很喜欢温森特的画,因为他喜欢温森特本人。
温森特很想给罗林画一张肖像,罗林欣然同意,他为温森特坐上一段时间,直到温森特放下手中的油画笔。
也许是温森特对罗林本人有好感的缘故,他自己也喜欢这幅肖像,并且题名《邮递员罗林》。
温森特每天早上四点起身,走上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他要画画的地方,接着他便一直画到天黑。尽管在一条孤寂的路上艰难地走十或十二公里回家并非乐事,然而他喜欢与腋下夹着的未干油画接触时那种使他恢复信心的感觉。
他七天就画了七幅大型的油画。到一周结束时,他差不多快要累死了。这是一个光辉灿烂的夏天,可现在已经被他涂抹掉了。凶猛的西北风刮起来,吹起一团团灰尘,把树木都染成了白色。温森特不得不停止工作,他一连气睡了16个小时。
他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因为他的钱在星期二就花完了,而提奥那只装着五十法郎的信封不到下星期一中午是不会来的。这并不是提奥的过错。除了供应他绘画用的所有材料外,他还是每10天寄50法郎。温森特因为急于看到自己新作的画装上画框,所以定购了太多的画框,以致超出了他的预算。在那四天里,他靠着23杯咖啡和面包师赊给他的一个面包维持生命。
他开始激烈地反对起自己的作品来,他认为他的画辜负了提奥对他的一片好心,他希望把他已花掉的那些钱赚回来还给他的弟弟。他一幅一幅地看着自己的画,责备自己这些画配不上为它们所付出的代价。有时即使从那里面真发现了一幅还算可以的习作,他知道要是从别人那儿买下来也会比他自己画便宜些。他对自己整个夏天里的作品的感想时时涌来。尽管没人来打搅他,他还是没时间去想,或者去体会。他不得不像一台蒸汽机一样不停地干下去。但是现在他觉得脑子就像稠结的麦片粥,而且他甚至连一个能让自己快活一下,去吃一顿或者去看看拉舍尔的法郎也没有。他认准这个夏天他所画的一切都非常非常糟糕。
“不管怎么着,”他想,“经我画过的画布总比一幅空白画布强。在我的画中,那种虚饰做作已经不再发展,这给了我作画的权利,也是我作画的理由。”他深信,只要留在阿尔他就可以使自己的个性得到自由发展。生命是短促的,它转瞬即逝。作为一个画家,他必须继续画下去。
他开了一长列颜色的名单准备寄给提奥。突然,他省悟到在他开列的单子中没有一种颜色是在荷兰的毛威、马里斯或韦森布鲁赫的调色板上出现过的。阿尔已经使他彻底脱离了荷兰的传统画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