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初,一个出自私人收藏而没有美术院参与其事的大规模的现代画展在意大利路开幕了,这个画展跟前一年官方画展形成令人惊讶的对比。这些画洋溢着生命的力量和灿烂、强烈的色彩,使莫奈大受感动。这些作品在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新天地。他很高兴地说,这个新画展证明“我们并不如人家所说的那么腐败”。
草地上的午餐
他被德拉克洛瓦的18幅油画、巴比松派画家的风景画、库尔贝和科罗的作品,还有米勒在去年沙龙落选的那幅《樵夫与死神》深深地吸引住了。站在这些作品面前,他禁不住涌出了泪水。用笔的灵活,色彩的调和与创造力,使莫奈获得了“一种新的战栗”。不久,莫奈进斯维塞画院学习,这是一个从前当过模特儿的人开设的画室。是在奥菲尔码头的一所旧而肮脏的房子。画家只要出一些钱就可以在那里画活的模特儿,既不考试又无课程。不少风景画家都去研究人体解剖学。在写给布丹的信中,莫奈谈到自己工作的一些详情:“我很用功画人体,这是很有益的事。这里的风景画家都开始发现画人的好处。”库尔贝、马奈、毕沙罗都曾先后到那里画画,莫奈很快地便跟他们相识。
跟毕沙罗一起作画不久,莫奈要去服兵役了。这对他来说并不害怕,他渴望受到战火的锤炼,渴望在异乡采撷创作的灵感。而他的父母则另有打算,他们没有原谅莫奈从家里逃走的过错。他们希望莫奈只要肯认罪,他们就可以花钱买一名替身交差,趁此机会把他拉回家,否则就要当七年的兵。但是莫奈的态度很坚决。他后来解释到:“七年兵役是吓倒许多人的,可是却很引起我的兴趣。我有朋友在非洲军团里,他很喜欢部队生活,曾经把他的狂热传染给我,并使我对他那种冒险的爱好产生同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烈日下无尽的骑兵行列、攻城掠地、火药的爆炸声、马刀的砍杀、在帐篷里的沙漠之夜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了。我抽中了签。通过我个人的坚持,我便被派遣到非洲军团里去服役。我在阿尔及利亚度过了很美好的两年。我不断地见到一些新事物;在有空的时候,我很想把我所见的画下来。你不能想像我的知识已增加到什么程度,以及我从那里得到的见闻。在那里对光与色的印象开头我不能十分理解,直到后来才能分类;它们里面包含着我未来的研究的胚胎。”正是这种对艺术的执著,对生命的热爱,莫奈渴望在这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中搏击,去吸取创作的灵感和力量。
户外的风景
静静的河流
1862年,莫奈在阿尔及利亚患伤寒病,被送回家中休养,他在这六个月的疗养期间用加倍的精力作画。父亲看到他这样固执坚持,最后只得承认没有一种意志能够压制这个青年艺术家。由于医生曾经警告说,他的儿子要是回到非洲去一定会发生不幸的结果。在莫奈休假期满之时,父母把他从部队里赎了出来,回到了勒·阿弗尔。
莫奈又有机会在海滩上自由作画了。自己一个人或者和布丹一起,这时恰巧琼坎也在勒·阿弗尔画画。这又是一位在莫奈的艺术道路上产生影响的艺术家。琼坎40多岁,高大结实、亲切而羞怯。他和布丹一样重视描绘大自然的光色变化和环境气氛,尤其爱画海景风光。
他只有在画画或者谈论艺术时才感到舒服。对他来说,没有比千变万化的自然现象这一题材更引起他兴趣的了。他用那敏捷的双手,加以敏锐的见解,把它们转变成简劲的线条和明快的色点,而不反复涂改添加。琼坎、莫奈和布丹之间很快地便结成很好的友谊。夏季,他们三人一起去描绘大自然。莫奈后来回忆道,琼坎“要看我的速写,要我跟他一起画画,对我解释他为什么用他的方法,因此把我曾经从布丹那里得到的教导完备起来。从那时起,他成为我真正的老师;他完成我眼睛观察事物的教育”。
同年11月,莫奈又回到了巴黎。父亲警告他:“你要好生懂得,这次你要老实地学画。我希望你能够跟一个著名的画家学习。要是你再闹独立,我就立刻停止你的津贴,”为了不使父亲生气,莫奈同意了这个安排,他进了格莱尔画室。
格莱尔是顽强的学院派的追随者。他总是忘不了自己年轻时求学的困苦情形,开画室以来,对学生非常宽大。他很少拿起笔来修改学生的作品,对于题材也没有偏爱,学生们爱画什么就画什么,尽量留给他们自由发展个人志愿的广阔天地,他赢得了学生们的爱戴。
格莱尔每星期两次到画室里来,慢慢地在里面兜圈子,在每一个画板或画架前面停几分钟。他严格恪守学院派教规,要求学生们作画时应该以古代希腊、罗马的艺术为标准。有时他也会暴跳如雷,那只是在他看到学生们画画不重素描而过分偏重色彩的时候。他时常担心他的学生们会画出“恶魔般的颜色”。画室有三四十个美术学生,每天早上8点到12点都在那里对着模特儿画素描或油画。莫奈第一星期还是老老实实,他很专心地画了一张裸体模特的习作。第二个星期,格莱尔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天赋,他在莫奈的身后,像生了根似的稳稳地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他画画。然后他转过身来,把沉重的头靠在一边,用满意的口气说:“不差,真不差!东西虽然画出来了,但是对模特的特征画得太多了。在你面前是一个矮胖的人,你就把他画成矮胖;他的脚很大,你也画得一模一样。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很丑陋的。年轻人,我要你记住,当一个画家画一个人时,应该时常想到古代希腊、罗马的东西,把这个丑陋的人用你的想像力让他成为一个健美的男人体。我的朋友,把自然作为研究的一个因素是对的,但是它提供不出什么好处。你要知道,风格高于一切”。对莫奈来说,这个劝告使他震惊。他从布丹和琼坎那儿学得要忠实地记录所见事物。于是,他和他的老师之间构起了一道防线。莫奈并不是惟一的一个使自己的作品引起格莱尔不愉快的学生,还有一个巴黎人奥古斯特·雷诺阿。他似乎也不能够恰当地接受学院派的精神作画。一次,格莱尔瞧了一眼他的模特儿素描,就冷冷地说:“毫无疑问地,你是为了自寻乐趣而拿了颜色随便涂涂?”雷诺阿答道:“什么?当然啦!要是画画不使我感到乐趣,请你相信我是绝不会去画的!”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答复是从这个学生的心底里发出的。他和莫奈同病相怜,很快成为情投意合的兄弟。当弗列德里·巴齐依和英国人阿弗列德·西斯莱参加进来时,他们便形成了一个四“好友”集团。
旷野中的静谧
他们的作业愈来愈引起格莱尔的厌恶。同时他们也与画室的多数学生疏远了。那些学生大都很粗俗,开讨厌的玩笑,唱黄色歌曲,举行下流的化装舞会。他们不谈艺术,没有一句高尚的话,毫无崇高的理想和感情。莫奈就向朋友们说:“咱们走吧,这里不利于健康,这儿不说真话。”由于害怕父亲知道要生气,他仍按时到画室去,对着模特儿草草画一两幅速写以便应付老师的检查。
可是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依在格莱尔画室却没有造反的念头。而莫奈从一开始就流露出某些公开抵抗的情绪。
田野里的草堆
由于性格强硬、思想活跃,莫奈很自然地成为画室中的领袖人物。他向朋友们介绍布丹和琼坎作画的方法,讲述在烈士啤酒店里的争论以及库尔贝、科罗的情况。从莫奈那里,年轻的画家们得以接触到美术学校以外的艺术生活和新思潮。在那些充满着神秘热望的谈话中,产生了一种新的思想境界。这种新的思想境界在那个庸俗守旧的朝代不能马上被同时代人所接受。他们都感到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就是要通过真实描绘自然和社会来恢复人类的勇气和自信,即使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牺牲自己的名利也在所不惜。他们四人对格莱尔的信心逐渐趋于消失。既而转为以卢浮宫名画为师,并着重研究其中的风景画。对他们那一代的许多画家来说,卢浮宫成为跟美术学校一个有益的抗衡力量。在卢浮宫里,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大师,可以消除他们所受的片面的教育的影响,而从过去的作品中找到和他们希望相符合的指导。
他们还共同研究科罗和巴比松派的艺术。他们对科罗在描绘大自然风景上的独特成就十分喜悦。对库尔贝和马奈的大胆而直率的风格也极为欣赏。莫奈对于人体原无多大兴趣,但马奈的人物画确实给莫奈打开了新的视觉世界,那就是独特的整体观念。1863年3月,马奈在一个画廊展出他的《推勒里宫音乐会》(1860年)、《西班牙舞蹈》(1860年)和《巴伦西亚的洛拉》(1861~1862年)三幅画时,莫奈等人深深为这种新颖画风所倾倒,这种让传统的立体感和透视法由光色的对比和明暗手法所代替的独创,加强了形象的生动表现力。这种画法启发了所有在场的新画风的开创者。莫奈将这种画法直接运用在风景画上,雷诺阿则着力于表现阳光下的女人体。
为了抵制新思潮的成长,1863年的沙龙评审委员会比过去各年更加严格,许多过去曾经入选的美术家如琼坎、马奈也都吃不开了。
4000多件作品落选,在美术界引起了一次实实在在的骚动。有人居然呈请皇帝路易·拿破仑为他们开办了一个“落选作品沙龙”。使“落选画家”得以公开展出他们的作品。这个展览会里充满了“淘气的”新派绘画,使观众对每一件作品都放肆地嘲笑,但马奈却得以声名鹊起,他的《草地上的午餐》成了展览会上轰动的作品。画面上画了两个衣装整齐的绅士和一个全裸的妇女,非常舒适地坐在碧绿的草地上野餐,还有一个穿睡衣的女人从一条由草地旁边流过的小溪中出来。
海滩
皇帝指斥这幅画“不道德”,皇后背转身去不看。难道他们真的是认为裸体画很“淫乱”吗?其实不然。就在这一年官方“沙龙”里,皇帝还特意高价买了一张卡巴奈尔画的《维纳斯的诞生》。这位得宠的学院派画家所画的“维纳斯”,与波提切利的那张同名杰作远远不能相提并论。现代评论者认为:“卡巴奈尔画的维纳斯是一个粉嫩光滑、放荡肉感的裸女。”这位裸女披着神的外衣摇曳而来,以赢得上层人物的欢心。而马奈偏要用一个平凡的粗俗的裸女入画,力图揭开“古典”的幌子,把那些“女神”变为现代人给大家看看,必然成为猥亵了。他在这幅画里抛弃了习惯的光滑的运笔,对背景细部只做概括的表现,画家利用色彩的对比或简单地画出轮廓,必要的时候再加上一些果断的色彩,而不借助于线条来造形。这些大大鼓舞了要求革新的青年艺术家们,马奈成为他们心中反传统的斗士。记者阿斯特吕克勇敢地写道:“马奈!他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人物中的一个,他的天才有惊人的决定性的一面;有一些反映了他的天性的尖锐的、严肃的与有力的某些东西,尤其是对强烈的印象的敏感。”马奈给莫奈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莫奈认为,绘画不是“象牙塔”里的画家的艺术,而是以一个艺术家的纯真和一个战士的勇气,赋予它以现实主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