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死后20年,“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偶于友人陶望龄家翻到一本徐渭的诗文稿,“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但在灯下读了几篇,不禁拍案叫绝,惊问此人是今人?还是古人?竟拉起陶望龄一起彻夜阅之,“读复叫,叫复读”,以致把童仆惊醒。而后袁宏道不遗余力地搜罗徐渭的文稿,研究徐渭,大力宣扬徐渭,认为徐渭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气”,认为徐渭书法“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在王雅宜、文征明之上”;又云“不论书法论书神,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书林藻鉴》)。袁宏道还写下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小传——《徐文长传》。可以说他是徐渭第一个知音者,而后来追随者不计其数,其中有八大山人朱耷、甘当“青藤门下牛马走”的郑板桥等,近代艺术大师齐白石在提到徐渭时曾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这足以说明徐渭对后人影响之深。
徐渭的寂寞真可以用他自己的一首《题墨葡萄诗》来概括: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这也是个全才式的人物,诗文书画都很精通,绘画方面倡导“南北宗论”,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谈论不休的话题:他的书法广泛学习古人,开始学唐人,后来觉得唐书不如魏晋,于是又改学钟繇、王羲之,最后综合了晋唐宋元各家的书风,自成一种风格:圆劲秀逸,平淡古朴。用笔比较松弛,墨色也很清淡,章法上,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布局很疏朗很匀称。整体上有种飘飘欲仙的味道。追求“士气”和“文人气”。如果说明末其他大师在于注重表现个人情感的话,那么,他是力追古法。他很自负,看不起前辈文徵明、祝允明等人,把自己同赵孟頫相比,说自己平时写字随便,如果认真书写,赵孟頫的字也应该输他一筹;又说,赵孟頫的字因为写得熟练而显得俗气,他的字因为有点“生”而有秀态。的确,在境界上,他的境界更高远。
董其昌一生勤于书画,又享高寿,所以传世作品很多,代表作有早期小楷《月赋》,晚期的《三世诰命》;行书有《李白月下独酌诗卷》、《前后赤壁赋册》等。
与董其昌审美趋向大致接近的还有邢侗、米万钟等。
张瑞图(1570-1644),字长公,号二水、又号白毫庵主。福建晋江人,他比徐渭的仕途要顺利得多,年纪轻轻就升到学界最高层,但最后却因为牵扯进魏忠贤集团而退出政坛,留下千古遗憾,晚年遁入空门,以诗文自娱,为后世留下不少书法珍品。他的书法,以露锋起笔,转折尖锐,结构上下左右错动,有跳荡之势,形成一种新奇的节奏感,似乎暗示了当时社会局势的不安定和他心中纠结不安的心境。代表作有《杜甫秋兴八首试卷》、《醉翁亭记》等。
明末最后两位齐名的书法名家是黄道周与倪元璐。
黄道周,字幼平,或作幼玄,一字螭若,号石斋。漳浦(今福建省漳浦县)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他曾任南明吏部、兵部尚书,积极招募义兵,抵御清军南进,不幸兵败被俘,殉节于南京。死前留下“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的绝命书。黄道周学问渊博,精天文历数诸术,工书善画,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为人严冷方刚,不谐流俗。著有《易象正》、《三易洞玑》、《太函经》、《续离骚》、《石斋集》等。
黄道周真、草、隶自成一家,行笔严峻方折,不偕流俗,一如其人。他的楷书溯源锺繇,用笔方劲刚健,有一股不可侵犯之势,主张遒媚加之浑深,所以他的楷书虽刚健如斩钉截铁,而丰腴处仍流露其清秀遒媚。黄道周楷书流传多为小楷。他的行、草书远承锺繇,再参以索靖草法,他虽追求王羲之、王献之等晋人书法,但一反元、明以来柔弱秀丽的弊病,以刚健笔锋和方整的体势来表达晋人的丰韵。其草书波磔多,含蓄少,方笔多,圆笔少,表现出雄肆奔放的美感。黄道周传世书法代表作品楷书有《孝经》、《石斋逸诗》等,行草书有《山中杂咏卷》、《洗心诗卷》等。
妻蔡玉卿,书法似黄道周,小楷孝经为其代表作。
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浙江上虞人,明代著名的书画家。天启二年(1621)进士。历官至户、礼部尚书。崇祯末年,李自成陷京师,自缢死。福王谥文正,清谥文贞。
天启七年(1627)出任江西乡试之主考官,时宦官魏忠贤垄断朝政,败坏纲纪,元璐出考题讥讽之。思宗即位,诛魏忠贤,元璐才幸免于祸。
元璐素负时望,亦渐获重用,思宗颇欲用之,然却因此深遭小人所忌,而蒙谗言罢归。元璐自此深知朝政不可为,从此绝意仕途。崇祯十五年(1642)闻清兵入至北京,北京震动,求救兵于天下,元璐毅然尽鬻家产以征兵,募得死士数百人,驰赴北京。并向思宗陈述制敌之法,思宗拜为户部尚书,深恨不能早日用之。三月,李自成陷北京。城陷之日,元璐整衣冠拜阙,曰:“以死谢国,乃分内之事。死后勿葬,必暴我尸于外,聊表内心之哀痛。”遂自缢。
元璐书画俱工,其书法学颜真卿。清吴德璇《初月楼论书随笔》评曰:“明人中学鲁公者,无过倪文公。”其书深得鲁公厚实劲健之笔意,而更为劲峭,结体趋于扁方,呈欹侧之势,以险寓正,风格奇倔刚毅,于明末自成一格。行草书用笔苍古劲爽,结字跌宕奇逸,章法字距茂密,行距宽疏,注重节奏变化,书法以气骨见长。秦祖永《桐阴论画》中说:“元璐书法灵秀神妙,行草尤极超逸。”康有为曾评:“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新理异态尤多。”传世作品有《舞鹤赋卷》、《行书诗轴》、《金山诗轴》等。著有《兒意内外仪》、《倪文贞集》。
综观明代书法,在承接元代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此时期书法家们大都取法高远,以晋唐以前为学习对象,并有新的个人面目,到明末更是到了个性化的高峰。为清代书法纷繁复杂的局面的先导。
三、清代书法
1.概述
清代(1644-1911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尽管在这个王朝的中期,出现了“康乾盛世”的局面,可是那短暂的光景简直就是封建社会历两千余岁后的回光返照了。遥想起大唐盛世的灿烂阳光,清代的政治、经济自是无法相提并论。可是在文艺上,清代自有其绚目迷人处。这时是书法发展史上的又一个中兴期,上与大唐时代遥相呼应。
清代的书法发展,按时间大致可分三段。早期(约顺治、康熙、雍正时)是明季书风的延续,属帖学期;中期(约乾隆、嘉庆、道光时),帖学由盛转衰,碑学逐渐兴起;晚期(约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时),是碑学的中兴期。
2.清代早期书法
自明末以来,董其昌的书法被认为是二王嫡派,多受推崇。董其昌古淡萧散的书风固然在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可是你学来我学去,日子久了,董书被演绎得精巧妩媚、局狭寒俭,令人生厌。即在明末,一些有识见的书家如黄道周、倪元路便想跳出藩篱,不只走二王、董其昌的老路子。
到了清初,康熙帝也崇尚董其昌,董书的身价一下子又高了许多,学董之风依然盛行。著名的书家有查士标(1615-1698)、姜宸英(1628-1699)等。而明王朝的遗民,却不随从学董的风尚。他们在继承明季书风的基础上,拓展了学习二王书法的路径,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至今仍倍受推崇。著名者推王铎、傅山和八大山人。
王铎(1592-1652),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十樵、嵩樵、嵩渔等,河南孟津人。曾经官至明朝的礼部尚书,后来却投靠清廷,人品遂为人不齿。但王铎在书法史上的贡献是不容抹杀的。他的书法主要成就在行草书。尺幅都比较大,起笔时喜欢用浓墨,线条雄健有力,章法奔放恣肆而又安排奇巧。我们很难想像一件奔腾壮阔、酣畅淋漓的草书作品可以由冷静的理性来控制,然而王铎就是这样。同明人徐渭、祝枝山的草书相比,我们就能发现,王铎的过人之处在于纵而能敛。而且,更重要的是,王铎对章法、结构的处理表现出了他第一流的艺术自觉意识,他将元明以来以平正为主流的章法、结构模式加以改变,代之以欹侧。
傅山与八大山人则是具有强烈民族意识与抗争意识的遗民,傅山是绝不食清禄的,八大山人更是与新王朝格格不入。
傅山(1606-1684),原名鼎臣,初字青竹,后改名山,字青主,山西阳曲(一说太原)人。他的草书以气势胜,恢宏壮美,宕逸浑脱。
八大山人(朱耷1626-1705),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的后裔,江西南昌人。他的经历很奇特,先做和尚,后做道人。他早期的书法学董其昌,秀逸潇洒,晚年用笔圆劲,书写速度较慢,掺入了禅家的虚静境界和超脱精神,于沉雄浑沦中寓郁勃傲然之气。他的书法尤其寄寓了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新王朝的郁愤。
针对当时又甜又熟的书风,傅山提出了他著名的美学观:“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以力矫时弊。他振聋发聩的呐喊刺激了陈袭日久的书法审美定势,为后来碑学的发展提供了观念上的极其有力的支持。
整个来看,清初的书法是明季的延续,承接了晋唐以来1000多年的帖学传统,故可称帖学期。
此期亦有书名者还有郑簠(1622-1693)、宋曹(17世纪)、王澍(1668-1743)、沈荃(1624-1684)、汪士鋐(1658-1723)、等。其中郑簠的隶书很有特色,横画的波挑很显眼,秀丽多姿。宋曹的草书在当时很有名,但用笔,结构,和章法都趋于简单。
3.清代中期书法
康熙帝崇尚董其昌,乾隆帝推举赵孟頫,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作为二王一路最重要继承者的赵、董,在二位皇帝低水平的诠释下,渐渐走向平庸和刻板。而这种诠释又成为馆阁体的主要依托。
所谓“馆阁体”,是指端正匀整的小楷,应用于科举时的考卷上。清初情况还好,中期以后过分严格,各人写来,千篇一律。标举“乌光方”三字诀。虽然历代都有官方倡导的官样书体,唐时多类颜真卿体,宋时多类怀仁集王书圣教序体,明时大多接近沈度的书体,但是都没有达到像清代的馆阁体这样严格刻板的程度。
面对一味崇尚赵董的狭隘趣味和馆阁体的板刻僵化,当时在朝和在野的书家都进行了反驳。在朝书家以刘墉、翁方纲为代表,他们科举出身,受过馆阁体的“洗礼”,因此可称是从馆阁体内部杀将出来的。他们倡导对唐法的回归,反对光洁、方整的馆阁流弊。在野书家以扬州八怪中的郑燮、金农为代表,他们从汉代碑刻隶书中吸取营养,力图摆脱时风。
官方倡导馆阁体的根源,在于帝王欲以其一人之力,“纳天下之书于一格”(启功语)。其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政治统治的需要。
清王朝的统治者为了江山稳固,一方面笼络汉族官僚地主,网罗汉族宿儒学士,一方面加强思想文化控制,大兴“文字狱”。面对残酷的现实,以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为代表的有志之士兴起考据之风,欲借研究经史唤起复兴民族之势。可是到了雍正、乾隆年间,文字狱愈发严酷,文人动辄遭杀身之祸,而汉人的民族意识也日益淡薄,于是以阎若璩、胡渭等人为代表,考据之风逐渐走向纯学术研究,大批学者明哲保身,专志考古,借出土金石考证经书、修正史籍。龚自珍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咏史》)。
出土的金石(包括商周时代的甲骨文、金文、汉晋南北朝碑刻和各时代的墨书竹木简等)一方面成为考证的工具,一方面又成为学书的范本。这是碑学兴起的物质条件。这时候,邓石如首先开始了碑学实践。但邓作而不述,真正为碑学兴起提供了有力理论根据的是阮元、包世臣等。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将古代书法体系分为王羲之的帖学系统和北碑的碑刻系统,并主张学碑。由于阮元在当时学术界地位很高,所以他的理论影响极大,而对于当时厌倦帖学却苦于挣脱不开的清代书家来说,更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此后又有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鼓吹扬碑抑帖,于是碑学兴起。此期著名书家首数邓石如、伊秉绶。
邓石如(1743-1805)被推为“国朝第一书家”,艺术风格影响深远。其篆书以李斯、李阳冰为基,参法隶意,是千百年来篆书的极大发展。
伊秉绶(1754-1815)集隶书之大成,所作强化了纯粹的空间美感,削弱了用笔的节奏表现,书风古穆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