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日头长,午觉睡起来后,还有长长的半天时间要打发。天又热,做不得什么大事情,闲不住的余妈就打了一盆糨糊,把家里的零头碎布找出来,把破被单旧衣服撕成片,卸下大门堂里一块整门板,忙着糊褡褙。
梅香被余妈叫来打下手,负责把布头儿在脸盆里浸湿,抹开,一片片地递到余妈手上。
日头白花花的,照到哪儿,哪儿就像着了火,烧出一片晃眼的亮。天井里的青砖被晒裂了好几块。苔藓干得翘了皮,一片片地斑驳在台阶上。喜欢在水缸脚下爬来爬去的小虫子们,早就不知道去哪儿躲荫凉了,没有了它们的世界很沉寂。黄黄最会找地方,趴在一处串风的窗台边,头枕着窗框,四脚耷拉着,把肚皮晾在外面,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梅香小小年纪,却总是愣神,那边余妈刮好了糨糊,等着把布头粘上去,手一伸,空的,梅香把湿布条儿团在手心里,忘了自己该干什么事。
余妈不满意地喊她:“大小姐哎!”
梅香一惊,湿布团儿还攥着,倒把笸箩里的干布片儿递过去。
余妈啧一下嘴:“丢三落四的,想些什么心思啊?”
梅香拼命摇头:“没有没有。”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理那些湿布头。
“我问你,这两天怎么忽然地变了个人,对你娘你太都孝顺起来了?”余妈歪过头,脸探到梅香的鼻子下,似笑非笑地问。
昨晚,梅香破天荒地给娘打了一盆洗脚水,泼泼洒洒端到娘的房间里,殷勤万分地招呼说:“娘你泡脚啊,你泡完了,我给你挖鸡眼,锉老皮,敷脚粉。”
娘回绝:“我下晚才洗了澡,这会儿又泡什么脚呢?”
梅香求着她:“娘,就让我给你洗一回吧。”
娘噗地笑出来,点着她的鼻子:“你要对娘好,也该好在点子上,无缘无故硬逼着洗脚,可不把娘吓着了?”
娘跟着意识到什么,小心翼翼盘问她:“香儿你跟娘说,不是犯下什么错了吧?”
梅香窘得一张脸飞红:“娘,人家是孝顺!”
娘笑得很开心:“孝顺,孝顺!我香儿懂事了,晓得孝顺娘了。”
梅香也千方百计要讨太的好。太抽烟用的那盏黄铜水烟台,烟油积多了,得捅进去掏一掏。家里只有梅香的小手指头能够捅得进。之前太求梅香,梅香嫌那烟油味儿臭,死活不答应。也是在昨晚,梅香主动把太的烟台拆卸开,拿一块干净布,里里外外擦得锃亮。太喜得一连声地说:“哎哟,哎哟,还是上了学堂的宝宝好,知事,识理!”
梅香希望娘和太都开心。她要哄到她们开心了,才觉得心里不欠着她们了。
再有呢,梅香这两天处处躲着爹。她不敢看爹的脸。她怕在那张风清月白的脸上看出“谎言”这两个灼灼的字。
那天从芸姨家出来,爹破天荒地求了小梅香。爹说:“梅香啊,太上了年纪,娘的身子弱,能不烦她们的事情就不烦。”爹还说:“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把爹看小了,人都有秘密,等你长大,你也会有。再者,有的秘密可以说,有的不可以。还有些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不可以告诉娘。对着不同的人,就要区分不同的事。梅香你懂不懂?”
梅香想,她懂吗?好像是懂的。该死的问题是,她一旦懂了,秘密就粘在她身上了,她用劲地甩,拼着命地扯,秘密却成了墨迹,钻进她的皮肤,每回低下头看,都感觉触目惊心。
梅香很遗憾,余妈不知道她的心思,她也不能对余妈说她的心思。
大门口一暗,呆小二挑着水桶跨进门槛。碧绿的荷叶在桶面荡漾着,清凉的水气飘散开,刹那间逼走了大门堂里的热。呆小二手扶扁担,上台阶,穿进门堂,下台阶,过天井,扁担吱悠吱悠颤,腰间葫芦里的铜子儿哗啦啦地响,头上脸上的汗,一道又一道,淌成了汪洋。
余妈跟呆小二打趣:“小二啊,我听人说,有媒人上门啦?”
呆小二担子不下肩,一手提着一桶水,左一下右一下地倒进水缸里,才放下空水桶,回头冲余妈“嘿嘿”一笑,抬了胳膊,拿手指刮额上的汗。
余妈起身走到台阶上,打个眼罩,对太阳下的呆小二推心置腹:“小二啊,我跟你说,媒人的话可不能都相信,思量从良的窑姐儿没个好东西。你想想,她要不是人老成个丝瓜,要不是脏病缠身,她做哪样放了赚大钱的事不做,要跟了你个挑水工呢?”
呆小二咧开嘴,抓脑袋,汗珠儿水一样地淌,眼珠子木木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得懂。
余妈继续说她的话:“你一个人挣钱一个人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肚,神仙的日子哎!你要是把窑姐儿娶回家,怕就没这么安逸啰,那种懒婆娘,横针不拿竖针不拈,她就是个吸人血的虱子虫啊,她非把你吸干榨瘪了不可啊!”
大门堂里的梅香支棱着耳朵听余妈说话。一句一句,呆小二没入耳,梅香入耳了。听着听着,她忽然跳起来,慌慌张张甩去手上的水,拔脚往外奔。
余妈回头喊:“去哪儿啊?太阳晒人呢!”
梅香理都没理,眨眼消失在日头白花花的巷子里。
梅香要去芸姨家。余妈的一番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火苗儿一样地点醒了梅香,那一刻她心里“咯噔”地一下子,非常慌,慌得一分钟都坐不住。她害怕爹喜欢的人也是个“窑姐儿”,她得替爹去把个关,验证出好和歹。
如何验证呢?她其实不知道。
验证出来“是”的话,又该怎么样呢?她也不知道。
可是她必须替爹做这件事。余妈常说一句话:“当事者迷。”所以,爹也许会糊涂,可她不能糊涂。
太阳很辣,亮晃晃的,汗珠儿从头发根根里冒出来,顺着额角眉梢往下淌,凝聚在睫毛上,眼面前就有了无数个金光灿灿的小太阳。嗓子里着了火,烧得她喉管都发疼。闸桥街上卖水果的麻子老伯看见梅香从他店门前过,蒲扇一挥,招呼她:“石家大小姐,不来碗冰豆汤?记你娘账上就行。”梅香瞪他一眼,飞快地走过去。麻子老伯哈哈笑:“慌什么慌啊?当我是老虎呢?我不做你的生意,你怕我吃了你?”
梅香的记性好,芸姨家住在城北三井巷,她去一次就记住了。她六岁上私塾,天天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青阳城里的大街小巷,没有她找不着的地方。
抓起红色漆皮线缠绕的铁门环,用劲地拍两拍。门里立刻有清脆的声音答:“是谁呀?进来呀!”
门一推,梅香冷不防地吓一跳:芸姨的屁股正对着她,人踩在一张细脚伶仃的圆凳上,脚踮着,胳膊伸着,腰肢拉长了一截子,一只手握剪刀,一只手扒开茂密的枇杷叶,拣那黄熟的枇杷往下剪。
“梅香!”她扭过脸,欢快地叫道,“来得正好,尝尝我的枇杷!”
梅香满头是汗地愣在门口,没有料到见面是这样喜剧性的开头。
芸姨招招手,让梅香走过去,手往下一按,搭在梅香肩膀上,借了一点力,轻捷地一跳,啪嗒一声响,人已经落在地上。
梅香这才注意到,芸姨的脚跟她一样,是天足,脚上穿的不是娘那样的绣花鞋,是一双带扣襻的硬底黑皮鞋。天足的女人,爬高落低怎么都是便当。
芸姨站稳脚之后,把挎在肘弯里的一个元宝形的小漆篮放到圆凳上,低了头在篮子里挑,挑出一颗最大最熟的枇杷果,抽出掖在衣襟里的粉色的绸帕子,转圈儿擦去果皮上的细茸毛,拿帕子托着,翘着指尖剥开皮,递到梅香的嘴边上。
“尝尝!这枇杷树是头回结果子,也不晓得是甜是酸。”
芸姨的手,十个指尖都涂了红豆蔻,红得像亮晶晶的石榴籽儿。剥了皮的枇杷举在她手上,金黄的果肉涌出蜜一样的汁,光是香甜的枇杷味就让人流口水。
梅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糊涂了,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张开嘴,让芸姨把那颗圆溜溜的枇杷塞到她口中。
枇杷好酸!看着熟到了十分,牙一咬,又酸又甜的果汁迸出,立时裹住梅香的舌尖,酸得她忍不住地挤眉弄眼。咬开的枇杷含在嘴巴里,吐出来又不是,咽下去也不是,梅香的表情比误喝了娘的药汁还难受。
芸姨笑得前仰后合:“你看看你这个样!你看你这个样啊!”
梅香很气恼,想说话,牙一动,又一股酸果汁流进口腔里,她被激灵得周身打个战。
芸姨赶快伸手,把剩下的半颗枇杷从她口中抠出来,扔得远远的。“对不起对不起,枇杷长得这么好,我以为很甜,哪里晓得就上了它的当!”她弯下腰,脸凑到梅香面前:“我看看,舌头酸掉了没有啊?”
梅香绷住嘴,不配合。
芸姨做出吃惊的样子:“真掉了呀?那可不得了,秋天上学堂,没了舌头,怎么念书呢?”
梅香忍不住了,嘴张开,噗地一下笑出声。
芸姨两手一拍:“看!好好的呀!没事没事,芸姨这儿有冰糖,含一块,马上就好。来,跟芸姨到房间来,我要让你自己捡一块最大的。”
她不由分说,搀起梅香的手,拉着进了花格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