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来,我感觉就不舒服,心跳得比平常厉害,不是疯跑或者追闹之后那种发动机一般的有力量的跳,而是虚虚的,心慌意乱的,站在悬崖边上担心坠落的那样一种惊悸和胆怯。我有点发慌,怕出事。但愿是天太热的缘故。所以我不停地跑进厕所,拧开水龙头冲脑袋。我想让自己清醒,让自己不要一惊一乍。
余香恨我把厕所里弄得一地汪洋,害她差点儿滑个跟头,就威胁我:“这个月水费要是超了,叫妈扣你的零花钱!”
我才不怕她。我冲脑袋才用多少水?可是她昨天一天就洗了两次澡,用的还是热水,水费不说,煤气费就花得比我狠。
孟小伟打来电话,说他做了一个很好使的捕蝶网,邀我中饭后一块儿逮粉蝶去。“学校后面有个菜园子,没打农药,粉蝶可多了。”
我刚看过《十万个为什么》,知道他说的那种粉蝶其实是蛾子。我告诉他以后别再说粉蝶了,要说“蝴蝶”。两回事。
“不,我说的就是粉蝶,能屙卵孵出小青虫的那种。”
我问他干吗不逮蝴蝶,偏要逮粉蝶。蝴蝶模样漂亮,逮回家能做标本,还能粘到墙上当装饰,粉蝶个头那么小,灰不拉叽的,能有什么用处?
他回答说,就一个目的:逮回来屙卵孵青虫。
原来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小趣闻,说有些家庭主妇上菜场买菜,专拣有虫眼的叶菜买,原因是有虫子吃的蔬菜说明农药少,于是菜贩们动脑筋,特地逮了青虫搁在菜堆上,蒙人。他昨天去菜场考察过了,的确有这回事。青虫都是菜贩们买来的,一块钱一条,还挺贵。他回家一琢磨,这个生意他能够做啊,逮些粉蝶回家养着就行了,一只粉蝶能屙好多卵呢,几十颗几百颗总有的,孵出来,是多么壮观的一堆虫。一本万利的事!
“孟小伟,你真是想赚钱想疯了。”我在电话里咕咕地笑。
“余宝,我们两个一块去。”他动员我,“等我们卖了虫子,我们去看3D电影。我一定要看上一次3D电影,超大银幕的!”
看电影当然很好,可我今天真是不想出门,我心烦意乱,脑袋还疼,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别扭。
“那算了,我今天去打个前站,下回再喊你一块儿。”他又关切地问我,“哎,你脑袋疼,会不会你们家里又要出什么事了?”
他知道我的毛病:脑袋一疼,就有灾难发生。
我希望他不是乌鸦嘴。我宁可是因为我要生一场大病而头疼。
也或许,天气太热,把我的脑袋热得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只充气过足的皮球。自然课老师不是讲过,物体都是热胀冷缩的吗?脑袋里有那么多的重要零部件,胀得过头了当然不舒服。
放下电话,我赶快冲进厕所,又一次把脑袋塞到水龙头底下。我把龙头拧到了最大,水流一下子变得很急,哗哗地冲出来,冲在头皮上,水花四溅。无数条小河顺着头皮汪洋流淌,冰凉凉的,痒丝丝的,活像小虫子在爬。我一边冲,一边在心里祈祷,盼望膨胀起来的脑袋快点收缩回去。
老天,求求你,什么都不要发生吧,如果真有灾难,就让它滚得远远的吧。
午饭之后,天突然就变了脸,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往远处看,一团一团的乌云沉甸甸地堆在天边,速度很快地朝着我们天使街的上空推进,形状张牙舞爪,颜色也显得阴郁诡秘,顷刻之间把满天火辣辣的阳光都吞了进去,然后就被灼烧得翻卷打滚。树上的鸟儿、草地上的蝴蝶和蜻蜓、窗台上嗡嗡飞舞的苍蝇,还有墙脚四处爬动的蚂蚁,它们仿佛早早预知了环境的危险,瞬间逃匿得不见了踪影。墙砖在出汗,摸上去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惧。吸一口热烘烘的空气,能闻到遥远地方飘过来的黄沙和粉尘的气味。
我妈已经拿着电动车钥匙出了门,又返回来叮嘱我:“余宝,等会儿雨下来了,别忘了关窗户。”
今天是她伤愈之后上班的第一天,即便马上要下刀子,她也不能旷工。
站在阳台能看到我妈妈骑在车上疾驰而去的背影:短短的直发被风吹得支棱起来,衣服的后背鼓出小小的风帆,袖管和裤脚管全都在呼啦啦地飘动,远看像一尾游动在街巷中的鱼。一年中的大多数日子,她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她没有很多时间跟我们说话,也看不懂我们的功课。偶尔她请了假去参加我们的家长会,走进教室便不自在,眼神躲躲闪闪,手脚也无处安放。可是她用两份工资维持了我们这个家的一日三餐。跟我爸相比,我妈的沉默和勤谨更让我们心安。
我回到屋里,打开电视,挨个儿搜索频道,想找到一部有趣的动画片。可是所有的少儿频道都在放《喜羊羊》,这很没劲。其他那些频道,不是《西游记》就是《还珠格格》。《还珠格格》是小女孩喜欢的片子,而《西游记》我每年暑假都看一遍,对所有的台词都已经烂熟于心。
悻悻地关上电视,我忽然想到孟小伟,不知道他逮着粉蝶没有?我想我还是应该陪他一块儿去的,以前我做任何事情他都愿意陪我。要是他有手机就好了,我可以打给他,知道他在哪儿,然后我追过去跟他会合。
现在乌云遮盖了整片天空,雷声在天边翻滚,雨意浓重。屋子里很暗很暗,仿佛暮色提前来临。我看见街对面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灯光,还看见瘦子小李正在匆忙收拾摊开在报亭外面的报纸杂志,把它们归拢起来,抱进亭子里,然后返身出来,锁门回家。他今天的生意一定完蛋了,因为每天下午三点钟之后,人们才愿意出门买报。可现在大雨要来了,不可能再有人冒雨出门,只为了买他的一份报纸了。
他刚把门锁好,一阵狂风席卷过街,他毫无准备地被风吹得原地打了个旋,屁股撞在报亭的板壁上,又弹回来,惊慌失措地抱住街边那棵腰杆粗细的法桐树,才算勉强站稳。这奇怪的一幕让我忍不住地笑起来:他实在太瘦啦,太弱不禁风啦。
我从阳台返回屋里。四壁昏暗,连桌上的一张刚写完的毛笔字都变得漫漶不清。我静静地想,要不要开灯呢?
可是开了灯又能干什么呢?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干。
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先是听到窗玻璃上噼啪地几声爆响,脆而有力,像鞭子抽出来的声音。然后,几乎是在一眨眼皮的工夫,那声音如同千军万马由远到近嗒嗒嗒嗒地冲杀而来,气势磅礴,铺天盖地。与此同时,被雨淋湿了的灰尘、草根、落叶、砖瓦、粪便的复杂气味热烘烘地从街道上扬起来,裹卷了我的鼻子。对面的屋顶上一阵接着一阵地升腾起了白花花的雨雾,一浪过去一浪又起,时而像波涛翻卷,时而又像水花摇曳。法桐树肥大的叶片不堪雨击,疯狂地摇晃和甩打,看上去像是在雨中跳舞,其实是因为它们疼痛万分。街道上瞬间已经水流成河,树枝纸屑木棍什么的顺着水流在街面上迅急奔走,比奥运会上皮划艇的速度还快。几个没有来得及赶回家的行人,看模样完全被暴雨打懵了头,卷着湿淋淋的裤腿,落汤鸡一样地瑟缩在商店的门头下,两眼望天,愁眉苦脸,大概在想着雨要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话,他们该继续躲下去呢,还是干脆冒雨冲回家算事?
按照妈妈的嘱咐,大雨刚至,我就急慌慌跑动着,把我们家前后窗户都关上了。可我没料到关了窗户的屋子霎时间像蒸笼,憋得我简直透不过气。大雨似乎并没有缓解家中的炎热,反把街道上的热气全都逼进了屋里,仿佛我自作自受地关进来一只火老虎。
余朵已经早早地回到家,正在埋头往她的手上和脚趾甲上涂指甲油。她发现我把窗户全部关上之后,尖声叫起来:“余宝你个蠢货,有没有脑子啊?南边窗户进水,你把北边也关上干吗?”
我过去察看了一下,发现北窗真的没有打着雨。雨水原来是从南往北斜着杀过来的。我打开北窗,顺便把房门也打开了。我想大雨天里总不至于还有坏人入户抢劫,那也太不要命了。再说我们家里现在有两个人:我和我姐。
北窗和房门之间开始窜风,晾在屋里的衣服飘了起来,呼吸比先前顺畅了许多。我原来以为大雨一下,气候会从夏天一下子变成秋天,其实不是,好像雨水反而把大地上聚积的热气刨出来了,所以开初的感觉,下雨比不下雨还热。
我不知道我的推论有没有道理,等会儿我要查查《十万个为什么》,希望书里能给我正确答案。
余朵一直在低头忙碌,大雨和炎热都没有影响她的专注。她把十个手指甲和十个脚趾甲全部涂成了一种很怪诞也很恐怖的亮绿色。涂完之后,她就高举双手,手指扎撒开来,来回在空气中舞动。她说,这样做可以更快一点儿晾干指甲油。随着她手的摇晃,一股呛人的化学药品的气味在屋里扩散。我求她别这么做,因为她张开手指乱舞乱动的模样实在像巫婆,只有巫婆才会长出这种绿色的手指头。
“你怕吗?怕吗?”她作势向我扑过来,还故意地瞪眼,龇牙,扮出狼外婆的模样。
“别逗了,”我躲开她,抗议:“一点儿都不好玩。”
她收了手,很惊讶地看我:“余宝,你怎么像个小老头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嫌我这人没劲,年纪不大,老气横秋。
可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我此时的感觉有多么不好?我的脑袋一直在隐隐作痛,整个右半边都在疼,好像有一只大手用劲捏住了我的头骨,捏啊捏啊,怎么都不肯放手。脑袋一疼,我的眼前就会有幻觉,晃动着红红绿绿奇形怪状的影像。我的胃里也跟着不舒服,恶心,一个劲儿地想吐。
我好难受。
大雨在冲刷南墙上的整面窗户,每一块窗玻璃都是一帘小小的但是汹涌澎湃的瀑布。阳台上淹了水,眼看就要涨过门槛,漫进室内。余朵找来一根长竹竿,试试探探地寻找阳台下水道,还真被她找着了,拨拉出许多碎布头啦、塑料袋啦之类的杂物。她淘干净之后,下水道就通了,水流旋转着从地漏里冲下去,发出呼噜噜的欢畅无比的声响。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积水飞快地消失,露出阳台上脏兮兮的污迹斑驳的水泥地面。
“看!”余朵握着竹竿,得意扬扬,“妈让你守着家,要不是我,家就淹了!”
我承认余朵比我能干。可她的能干也就是捅个阳台,有本事她上街试试?街道上的水已经淹到了行人的膝盖,并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涨,快要灌进沿街人家的窗户了。我猜想街边的下水道可能都堵着,她有本事把那些地方都捅上一遍,让急流消失。
我回屋看了一眼闹钟,时针指到了“6”字。六点钟是我妈妈下班的时间,往常这时候,她应该洗干净了拖把抹布,交还手边的去污粉、洁厕灵、玻璃净之类清洁用品,脱下工作服,出地铁口准备回家。
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水淹得这么深,电动车肯定不能骑了,我妈妈怎么回家呢?我猜她只能走路,一步步地淌着水流走回来。她今天是受伤之后的第一天上班,之前她脑袋缝过针,还流了很多血,不可能像受伤之前那样强壮。我害怕她在路上又会出事。今天一整天我这么难受,会不会我的“鬼眼”要应在我妈妈身上?
想到这儿,我猛地一个哆嗦,小便差点儿都冲出来了。我决定出门接妈妈去。我在家里到处找雨伞,没找着。想想这么大的雨,这么急的风,伞肯定撑不住,带着还多个累赘,干脆不找了,穿上凉鞋就出门。
余朵追到门口:“嗨,你一个小孩,要是街上的水把你冲走,你会漂到长江里喂鱼的!”
我才不理她。余朵就爱加油添醋吓唬人。
下楼才知道,天使街上的这片汪洋有多么壮观。一路过去,街两边的人家都在拼了命地跟洪水作战:拿水桶往外舀水,拿铁锹挖沟排水,拿麻袋、塑料袋、超市购物袋装上泥土拦水。其实怎么做都没用,因为水这东西是无孔不入的,这些人家的桌子板凳纸箱鞋子早已经漂在了水面上,能搬动的电器上了床,剩下冰箱这样的大件,没办法安置,眼巴巴看着它们报废。以前报上就说过,我们这一带叫“城乡接合部”,基础设施差,地势又低洼,是减灾防灾的重点监测区。我记得去年夏天下大雨,街区淹得不轻,后来报上登出了灾情照片,来了记者采访,又来了官员视察,拍了胸脯,放了狠话,一定要下大力气治理地下管网系统。结果一年过去,依然水流成河。我认为那个拍胸脯的官员一定是把天使街的事情忘光了,毕竟他们要关注的问题太多,房价啦,物价啦,网络啦,食品安全啦,我们李校长说,做一个好官员不容易。
大雨哗哗地下,真怀疑是不是有人发臭脾气把天给捅破了。雨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顺着头发一个劲儿地往我的眼睛里面流,眼珠子渍得生疼。湿透的汗衫粘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倒是很舒服。我穿着一条松紧带的短裤,当脚下的水流漫过大腿,一直淹到裤腰附近时,肥大的裤管就飘起来了,水底下似乎有一只手在用劲儿扯我的裤腰,我走一步,那只手就拽一拽,存心要扯掉我的裤子,让我当众出个大洋相似的。我必须时时刻刻把裤腰提在手里。可是这样一来,在急流当中,我的两条胳膊无法张开用来平衡身体,前进就变得十分艰难,甚至我明明往前走了一大步,结果却退回来一小步。我用劲儿蹚水,左右摇摆挣扎,还没蹭到丁字路口,已经是呼呼喘气、筋疲力尽。
“家之味”超市的孟经理****了上身站在街边,挺着肚皮上白花花的肥肉,两手卷成喇叭对我吆喝:“嗨,小孩不能过来,水太深!”
他身后的超市店堂里,大水已经把所有的货架都变成了浮在水面上的船,所有那些花花绿绿的货品,成了装扮船舷的饰物。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叫喊,因为我不能不往前,我妈妈还在等着我救她。
突然地一下子,我感觉右脚踏了空,仿佛踩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落,坠落。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倾翻过去,跟随着那条倒霉的右腿往下沉没。刹那之间,我的下巴已经触碰到水面。我看见了前方浑浊发亮的水流,看见了水面之下弯弯曲曲的波纹,还有夹杂在波纹中急速旋转的一个塑料饭盒。我在想饭盒为什么不是漂着而是在水中半沉半浮着。我还在想,如果我坠入黑洞,洞的那一边会不会是地球西侧的美国。
这时候我的肩胛一疼,感觉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我,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
“混账小子哎,不要命了啊?”民警小凌站在雨水中对我发火。
我回过神看,才发现我刚刚失足的地方是一口窨井,为了迅速排水,井盖被人掀开了,水流正缓慢而有力地在井口周围旋转。
“你怎么回事啊?谁让你出的门?你妈呢?”小凌浑身滴水,两眼通红,用劲搡我的肩膀,就差动手揍我一顿。
我说我要去找我妈妈,我妈下班还没回家。
“捣蛋嘛!捧头大点小孩,还想救大人。”他生气。
然后,他胳膊一张,将我拦腰夹了起来,挂在他的腋下,哗啦哗啦地蹚水往前,一直走到河南人的拉面馆,顺手放我在湿淋淋的拉面台子上。
“坐着别动!”他命令我,“找着你妈,我会领她过来。”
我乖乖地坐着,再也不敢动弹。刚才的一幕把我吓坏了,只差一点点,我就要跟这个世界说“拜拜”了。
可是转念一想,我又高兴起来:今天一天我这么难受,惶惶不安,原来恐怖的源头就是我自己啊,是我的“鬼眼”看见了我自己的灾难啊。现在好了,我已经躲过一劫,我妈就不会有事了,我们家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事了。
夏天的雷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干脆利落。
雨一停,水就慢慢退了。首先露出街面的是马路牙子,然后是一地的泥浆,形形色色的垃圾,甚至还有泡得白白胖胖的老鼠尸体什么的。空气不再清凉,而是散发出难闻的淤泥和垃圾场的气味。湿..的街道、湿..的房屋、湿..的行道树,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颓丧和无奈。
孟经理、肥姨阿秀、和尚还有无锡裁缝和王瘸子,他们都是全家出动,从屋里往外刮水、清扫,然后检查所有损失,然后哭哭啼啼地向社区主任和闻讯赶来的记者们诉苦。可以想见,明天的报纸上肯定又有我们天使街的消息。
会不会得到赔偿呢,他们?
余朵很有把握地说,要是他们买了财产保险和水灾险,那就有;要是没买,对不起了,最多拿一点儿慰问金。她说去年淹水之后就是这样子的,她记得很清楚。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啊?
她白我一眼:你个蠢货,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余朵就喜欢骂人这句话,好像她自己多么聪明伟大。可我不生她的气,她是我二姐。
我妈煮了肉丝青菜面。吃面的时候,我发现碗底下卧了一个白胖胖的水潽蛋。我妈和余朵的碗里都没有。我用眼睛看我妈,她埋头喝面汤,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似的。我妈不善言辞,可我今天冒险出门接她,她心里肯定开心,多给我一个鸡蛋就是证明。我又转头看余朵。她应该已经发现了我们两人的待遇不同,可她太聪明了,看见只装看不见。我想她现在一定超级后悔,大雨中冲出去的为什么是我不是她。
我妈留了一碗面条给余香。她虽然在超市有一顿工作餐,可是每晚回家后总是饥肠辘辘的样子。余朵嘲讽她是“饿死鬼投的胎”。余香说,才不是,是因为超市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鼻子受到香味刺激,肠子就运动得快,当然也就饿得快。
余朵评价:笑死人的逻辑。
饭后,我妈妈收拾厨房,余朵霸占了电视,说要看今天的本地新闻中有没有水淹天使街的镜头。自从她穿公主裙唱歌的形象上过电视之后,她对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有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电话突然响起来。余朵的反应极快:“我接我接!”奔过去抓起电话。
她这么积极的原因,是她总在幻想有一天,电话里有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对她说,余朵小姐你愿意跟我们签约吗?
可是这个电话却不是找她的,是找我的。
“孟小伟的妈妈。”她告诉我,她又幸灾乐祸,“肯定是你的狐朋狗党在外面闯祸了。”
我忽然想到孟小伟下午出门逮粉蝶的事,会不会是他疯在外面天黑了都不回家,他妈妈找我来要人?
拿起电话,我听到孟妈妈的声音哑得不正常,仿佛喉咙里灌了沙子。她说:“余宝,你能不能到医院来一趟?”
“啊?”我一头雾水。
“天使医院。快点来。”她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天使医院是我们这边的社区医院,不远,跑步过去不会超过十分钟。
成泰和罗天宇在医院门口等我,这让我非常吃惊。孟小伟搞什么鬼,把好朋友们约到医院见面?
成泰哭腔哭调地告诉我:“出大事了!孟小伟被倒下来的砖墙砸倒了!”
我愣了有几秒钟,在想砖墙砸到人会有什么后果,是像我妈妈那样,脑袋上缝几针,还是要裹上石膏什么的,躺几个月都不能走路?
“我们快走,去急诊室。”罗天宇催促说。
医院很小,一栋两层的楼房,门诊和住院部都在一起。上次我妈被摩托车撞伤,在这个医院里住了几天,所以我对各个科室都是熟门熟路。急诊室在一层走廊的尽头,一个很大的房间,门头上有两个红色大字:急诊。从门里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都是脚步匆忙,活像有狼狗在后面追着他们的脚跟。两扇门是对开的,方便担架或者是手术床通行。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医院,都是窗明几净,漂亮得像白色天堂,可是实际上医院不是这样,墙壁上污迹斑斑,地砖上总是有可疑的血迹和痰迹,门帘是灰色的,包裹各种医疗器械的消毒包则是陈旧的土黄色,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颓丧。只有弥漫在整栋楼里的酒精和消毒药水的气味,能让人感到放心:至少细菌难以在这儿存活。
孟小伟的家人都守候在急诊室门外。他妈妈眼睛通红,头发有一半散在耳边,就那么拖拉着,看起来完全是失神落魄。他爸爸坐在一张长条靠背椅上,头埋在两手间,胳膊肘搁在膝盖上,看见我们走过来,稍稍直起腰,露出苦笑:“来了?是小伟说他要见你们。”
我的心里忽然地一沉。孟小伟的情况肯定不对,要不然他爸妈不可能是这副模样。在我的印象里,他爸爸是个容易激动的红脸大汉,一激动就要手舞足蹈,说起话来又冲又急,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窝在椅子里茫然无措过?
我上前去推急诊室的门。一个胖胖的护士拦在门口:“等着,让进再进!”
孟小伟妈妈沙哑着嗓门告诉我们:“还在抢救。刚刚又晕过去一次。”
我问她,是不是砖头砸到了脑袋?她摇头,目光悲伤:“他躲雨,墙倒了,他被埋了,扒出来的时候都摸不着心跳了。”说完她“哇”的一声,随即捂住嘴,背过身抽泣。
我和成泰、罗天宇面对面地缩在一个角落里,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长到这么大,我们还没有碰上这样重要和严峻的事。我想我们应该走过去安慰孟小伟的爸爸妈妈,让他们不必着急,无论如何医生都会有办法。报亭的瘦子小李,肾脏都坏掉了,每星期都要让医生给他洗血,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
“孟小伟不会死的,对吧?”成泰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两个。
“他当然不会死。我们俩转到一个学校了,下学期还说好了一块儿上学。”罗天宇回答。
成泰把手心摊开给我们看:“摸摸,手心都出冷汗了。”
罗天宇胡乱解释:“医院冷气开得太足。”
过了一会儿,我们三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成泰忽然小声哭起来:“我真的害怕。我不想让孟小伟死。”
罗天宇用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你会不会说点好话呀?”
成泰自言自语:“孟小伟是二年级转到我们学校的。罗天宇你是三年级过来。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我爸说,青梅竹马的朋友最重要,一辈子都能够靠得住。”
罗天宇皱起眉头:“还在说!烦不烦?我打赌孟小伟没事,不然要医院干什么?”
成泰紧盯我不放:“余宝,你说呢?你不是鬼眼男孩吗?你说他会不会死?”
我不敢告诉他们说,我从早晨开始一直在头疼。我也不敢说,我担心了一整天,还差点让自己掉进窨井里。我本以为危险来自我自己,躲过去就是躲过去了,谁知道孟小伟才是那个真正让我心慌意乱的人。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自己:明明看到有危险,可我猜测不到危险在哪儿。
急诊室的门终于推开一条缝,那个胖护士探出头:“孟小伟家属?”
孟小伟的爸爸妈妈急忙站起来,慌慌张张地扑过去。
“瞧,他醒了。”罗天宇探头看看,很有把握地发布消息。
哗啦地一下子,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被掀掉了。我把手放在胸口,学着我妈的样子,掌心对着掌心,默念了一声:“菩萨保佑。”
如果余朵知道我这么做,她肯定又会笑话我“蠢货”。小孩子当然不应该讲迷信,可我在这时候还能够做些别的什么吗?
仅仅过了几分钟时间,孟小伟的爸爸妈妈就出来了。他妈妈一直在抹眼泪。他爸爸走到我面前说:“余宝,你进去吧,小伟现在要见你。”
我看了一眼成泰和罗天宇,他们两个人也在不声不响地看我。好像罗天宇的脸上又开始紧张,只不过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轻轻拉开门,踮着脚尖走进急诊室。房间太大了,房间一角盖着白被单的孟小伟就显得特别特别小。他头顶上挂着一个输液瓶,被单下面伸出来好几根塑料管,管子里的液体有红色,有黄色。他病床的一侧有一台嘀嘀发响的仪器,半个电视机那么大,屏幕上是一道红一道绿的彩色光波,波纹动个不停,有时候宽一点儿,有时候又变得窄一点儿。光波后面有数字显示,同样也是忽高忽低来回跳动。孟小伟的整个脑袋上都裹着白纱布,比我妈上次的模样要可怕很多。还有,他有半边脸是肿胀青紫的,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唇也翻了出来,耷拉着,比猪嘴巴还要大,如果不说他是孟小伟,我可能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盖在被单下面的身体伤得如何呢?我一点儿也看不到。我不敢触碰那片被单,害怕一掀起来,里面的情况会让我崩溃。
“余宝。”他睁着一只好点的眼睛看我,似乎还想要笑上一笑。
“你没事的。”我告诉他,“医生已经救活了你。”
“我知道。”他又想笑。仪器上的嘀嘀声响得急促了一点儿。
“逮着粉蝶了吗?几只?”我问他。
他没说话,被单下面的身体却窸窸窣窣努力在动,之后一只肿胀变形的紫颜色的手从被单下伸出来,手里握着一个三寸长的小药瓶。
“给你的。”他说。
我接过药瓶,发现瓶盖上早已经戳好了几个米粒大小的洞,瓶子里爬动着五六只耷拉了翅膀的小粉蝶,有浅黄色,也有灰白色,每只粉蝶的翅膀上都长着美丽的小黑点。瓶子里面还塞进了一朵黄瓜花,五星形,毛茸茸的透着新鲜,大概是留给小粉蝶的食物。粉蝶是吃花粉还是吸花汁?回家我得查查书。
孟小伟很吃力地跟我说话:“真倒霉,我才逮了这几只,就下雨了。后来我跑到一个墙脚下躲雨。雨太大了,一直不停,一直不停。后来墙边上的一棵树就倒了,后来墙就坍了。才逮到六只!余宝你说,粉蝶分不分公母啊?”
“分的吧?”我没有把握。
“肯定分。”他喘了一阵气,“哎,六只里面最少要有一只是母的,不然屙不出卵,我太倒霉了。”
我说:“孟小伟,我真应该跟你一块儿去。”我紧攥着那个小瓶子。
“才不,你不去是对的,不然我们都躺这儿了,谁来喂它们?”
我想这就是他对我的托付,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我必须保证让粉蝶屙出卵来。
他幸福地叹出一口气:“能孵出好多小青虫啊。一条卖一块钱的话,足够我们四个人看一场3D电影了,是不是?”
我说:“当然是,肯定够了。”
“要是《变形金刚》放过了,还有《机器侠》,还有《功夫熊猫2》,一直都会有的,你别担心。”他碰了碰我的手。
“我才不担心。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
他不断地想笑,又不断地皱眉头。每说几句话,他就要停顿,喘气,喉咙里有咝咝作响的声音。
胖护士抱着几瓶药水走进来,用手势示意我出去。
我说:“再见孟小伟。我会帮你把粉蝶养好。”
他点头:“我知道你会。再见余宝。”他对我摇动那只肿胀的手。
我做了整整一夜噩梦。我梦见那些粉蝶从瓶子里爬出来,长出一副钢牙铁齿,拼命地吃,拼命地长大。我们家的房子被它们吃掉了。整条天使街都被它们吃掉了。然后它们开始吃我和孟小伟,先吃手,再吃脚,最后吃头,嚼出咯嘣咯嘣的脆响声。粉蝶把我们吃完之后,长成比足球场还大的怪物,飞起来遮天蔽日,可怕极了。他们屙出来的每一粒卵都有河南人的面锅盖那么大,一大堆一大堆的,把河流湖泊都堵了起来……
我惊醒之后,赶快摸黑下床,把小药瓶拿进厕所,开灯察看。有两只粉蝶已经死了,还有四只也奄奄一息。我祈求它们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要不然孟小伟伤好之后管我要小青虫,我拿什么交给他?
天明的时候,孟小伟的妈妈又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地说,小伟已经走了。“临走还喊了你的名字。”她说。
我浑身颤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哭了一上午。余朵不断地敲厕所门,要确信我没事。她破天荒没有嘲笑我是蠢货。
从厕所出来后,我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走到阳台上,找了一个大瓦钵,把里面的杂物倒干净,把药瓶里的四只粉蝶放进去,上面盖了一块我从妈妈衣橱里找出来的薄纱巾,四角扎紧,不让粉蝶们有机会逃遁。
孟小伟把它们交给了我。他希望我养着它们。他盼着它们有一天能屙卵,孵出绿色小青虫,而后卖出钱,拿这些钱买电影票,看3D电影。我唯一要祈祷的事情是,如果我们剩下的三个人真的坐到了电影院时,孟小伟的魂灵会知道,他会闻讯而来,轻盈地飞过检票口,和我们高高兴兴地会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