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了时间表上最重要的那一天,我爸爸从人间蒸发的那一天。
一直到现在,事情过去了很久,我闭上眼睛,还是能够清清楚楚记得起一切。
早上我爸出门,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休闲短裤,裤子很肥,裤腿齐到膝盖,有许多口袋大大小小地分布在两侧,很像那些酷爱摄影的上班族们出门旅行的行头。上身是一件绷紧在身上的运动背心,露出脖颈和胳膊上晒得黝黑的结结实实的肌肉。他的头发刚刚理过,是贴着头皮剪出来的那种“板寸”,头发茬子青青的,很酷,也显得年轻。我爸真不像个四十岁的人,他不像孟小韦爸爸那样挺着肚子虚胖,也不像罗天宇的爸爸那样早早秃了头发,他潇洒、神气,也爱玩,对他够得着的事情都有兴趣。有时候我和余香、余朵跟他上街,我们会争着抢着去牵爸爸的手,为他的年轻帅气而得意。
我在家里写作业,一边侧耳听爸爸下楼的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一步,我的心里就晃动一下,像有一只手伸到我心里搡了一把似的。他咚咚咚一口气走了几十个台阶,我的心里就跟着晃啊晃啊晃啊,晃得我晕车一样难受。我努力不把心思往我爸身上想,而是强迫自己去读一道算术应用题。可我的眼睛不知怎么模糊得很,看书上的字总是有重影,一眨眼是这个数字,一眨眼又变成另一个数字,见了鬼了。我想,我不会小小年纪就长成一个近视眼吧?
我干脆扔了笔,奔上阳台,等着爸爸从楼道门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好跟他打个招呼,问问他什么时候去医院。我很想去看看二大爷。一个人的心脏里被装上支架,这个人会不会慢慢变成一个机器人?这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事。
可是我推开阳台门,一低头,就看见了停在巷子里的那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太阳光迎面照着它的车窗,窗玻璃上一片白花花的光点,仿佛快要起火燃烧一样。我心里一恍惚,那火光忽然飞起来,溅到我眼睛里,灼得我眼珠子疼。我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张开嘴,大喘了几口气。
我爸爸这时已经出了楼门,头也不回地往天使街的方向走过去。他走得急匆匆地,步子迈得好大,长腿像马匹奔跑一样有力。我想喊住他,一开口,却发现喉咙里没有声音,像是塞满了棉花一样,堵死了。我抬手揪一下脖子,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常。真奇怪。
就这样,站在阳台上,眼睁睁地,我看着那辆破车缓缓起动,阳光在车窗上晃荡起更灼人的光波,然后水流一样地消失。
中午,我妈回家吃饭,说温董不知道出门招了什么邪,这两天总在家里无缘无故发脾气,尤其不待见家里两个做保姆的人,摔碗踢凳子的,火气比天还大。温董这么一来,我妈就心慌意乱,总觉得是自己犯了错,惹得主人家不高兴。
“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得喉咙里着了火,也没想出来我到底哪桩事情做岔了。”我妈愁眉苦脸。
余香喝着番茄蛋汤说:“你管他!有钱人就那样,动不动都爱摆个脸。你就当他不存在!”
我妈叹口气:“端着人家碗,哪能不看人家脸色。”
余香老气横秋地说她:“你们这些人,难怪活这么累。要我,老娘不伺候他!”
我妈白她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余朵已经吃完了饭,走过去笑嘻嘻搂她的脖子:“妈,你又没偷没抢,干活儿拿钱,堂堂正正做人,怎么了?下回你老板再欺负你,打电话告诉我,我打上门去!”
我妈嘴巴里含着汤,“噗”一声笑出来,汤喷了一桌子。“死丫头哎,你还打上门?说大话就不怕闪了舌头哦?”
下午,狗叔喘着粗气从医院往家里打电话:“余宝,你爸在不在?”
我回答说不在,中午没回来。
“哎哟,哎哟,可糟了,约好了跟主治医生谈话呢,我哥不在,我怎么跟人家谈?”他心急火燎的。
我妈接过电话:“他叔,别着急,医生说什么你先听着,回头再告诉你哥。”
狗叔嘀咕着:“说好了来的,不来,说话不算数啊。”
我妈有点不高兴。爸爸帮了他们那么多,偶尔缺个席,还要落他抱怨。我妈说狗叔这人不怎么懂事。
那天下午我爸一直没回家,到天黑了都没回。我们眼巴巴地守在桌旁等他吃晚饭,等到电视里九点钟重播新闻节目了,爸的身影还是没出现。
我妈气呼呼地:“这人怎么回事?不会又出门借钱,填他老家那个无底洞了吧?我看他这两天就是魂不守舍的。”说着就有点赌气,“不等了不等了,我们先吃。”
嘴上这么说,妈妈还是很担心,第一怕我爸手痒出去赌,第二怕他真的会为了钱走邪路,帮人贩毒,拐卖人口,什么什么的,犯下大罪来。她说:“余宝,你给你爸打手机,问他到底在哪儿。”
我回答:“妈,下午已经打过他的手机了,他关了机,不接电话。”
“再打!”我妈脸色惨白地命令我。
我离开饭桌,走到电话机前,再一次拨了那个熟悉万分的长号码。我盼望电话里马上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儿子啊,别着急,爸爸就快回家了啊!”
可是电话里的软绵绵的女声提示给我同样一句话:您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他关机了!”我妈气急败坏地发火,“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关机?”她很快联想到最近家中花钱太多的原因:“他老家来人,吃、住、看病,钱花得水一样,我说过什么没有?我抱怨过一句没有?可他什么话都不跟我交代!他借了谁的钱,一共借了多少钱,一句都不说!不说算,我不管他了,死了也不管。”
我妈说完,真生了气,饭也不吃,澡也不洗,抹黑到里屋,倒身往床上一躺。
这一来,我们三个小孩也没有心思吃晚饭了,每人匆匆喝了一碗粥,把剩下的饭菜都收进冰箱里,关了电视,不声不响上床睡觉。
实际上,我知道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睡着。天热,窗户开着,却一丝风没有。我妈妈一直在大床上唉声叹气,中间还起身,趿拉着拖鞋去了一次阳台。
她是不是以为站到阳台上就可以看见我爸在哪儿呢?
余香、余朵在她们的床上不停地说着话,叽叽咕咕的,有时候还争论,不过声音很小,一定是不想让妈妈听见。
过一会儿,余朵忽然发神经一样,跳下床,拉开灯,在屋里走一圈,拎着一个带电线的充电器,啪嗒啪嗒冲到我妈面前:“妈!妈!”她急切地说,“你看看,爸的充电器还在家里,没带走,肯定是他手机没电了,没电了自然会关机,对不对?”
我妈腾地坐起来。对呀,她真是急懵了,怎么会忘了手机要充电这回事?
余朵为自己的发现而开心,手舞足蹈地说:“行了,爸不会有事的,明天他肯定回家。”
妈的脸上跟着浮出一个笑:“啊啊,没事更好,都睡吧。”
我蜷在小床上,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还是觉得有问题:爸爸如果不带充电器,说明他没准备出远门;如果他没有出远门,为什么会跟医生爽约?又为什么夜里不回家睡觉?
可我不敢说出我的疑虑来。妈和姐姐们都是女人,书上说,女人是胆子最小的动物,一惊吓就会出毛病。
整个白天,我在电话机和阳台之间来回奔跑。我妈妈人在温家的别墅做清洁,心在我爸爸身上,平均每隔一个小时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一接电话,她就压低嗓门喊一声我的名字:“余宝……”
我妈平常话就少,干活儿的时候打电话,更不合主人家规矩,所以她只喊个名字。
我的话也少,比她更少,何况爸没回家,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因而我的回答总是一个字:“妈……”
这声“妈”一喊,我妈心里有数了,知道暂时没消息,轻手轻脚挂断电话,等着一小时后再打。
没有电话的时候,我坚持守在阳台上。阳台上视线好,要是我爸回家,从天使街一拐弯我就能看得见。
八月份刚立秋,气温却没有一丁点秋天的意思,九点钟一过,温度表上的水银柱噌噌地往上蹿,阳台热得像个大火炉,水泥地面像炉子里烧红的炭,我必须在脚底下垫两块砖头,才能避免脚底板烫出泡泡来。
余朵有点心疼我了,一次次地探身喊我进屋去:“你个蠢货,站阳台上是等,坐在家里不也是等?你看你晒得像个龙虾,脑子有没有毛病啊?”
我不理睬她。
“余宝!余宝!”她跺脚。
逢到这时候,投降认输的那个人就不是我了。余朵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冲一大杯蜂蜜水在冰箱里冰着,隔一会儿就端出来给我喝两口。她还递给我一把花布伞,让我撑起来遮太阳。我才不撑。万一我以前的同学从巷子里走过,看见我撑花伞的样子,他们会笑话我“屁精”“二尾子”。
我爸爸一直没露面。
他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心里的预感很强烈。可我不敢说。我要是说了,我妈和余香、余朵会崩溃。
我妈妈找温太太请了半天假,叫我陪她去运输公司。我知道她是去找爸爸。以前她从不过问爸爸的事,也不知道公司大门朝哪儿开,所以她出门必须叫上我。
爸爸早就说过,温董的生意做得很大,好运道集团下面有好多个部门,运输公司算是其中的一个分公司。我爸爸还说,温董的生意到底有多大,谁也摸不清,因为老板们做事都有点神出鬼没,有的时候你感觉轰轰烈烈场面壮观,实际上却是驴粪蛋蛋表面光亮,搭个虚架子糊弄人的。你比如运输公司吧,名声叫得大,说白了就是个拉货的车队,停车场边搭上一排简易房,就敢打出“公司”的旗号来。
车队队长姓李,五十上下,皮肤黑得油光闪亮,肉乎乎的大鼻子上长满了粉红色疙瘩,眼睛小,但是聚光,显得狡猾。他那天穿一件崭新的格子花纹的翻领衫,衣服有点小,紧绷在身上,圆滚滚的肚子活像快生小宝宝的孕妇。
从前我跟爸爸到车队玩的时候,他喜欢逗我,冷不防伸出食指和中指,作势要挟我裤裆里的******,我吓得仓皇逃窜,他就哈哈大笑,很开心。
他看见我,老远就喊:“余宝,你老爸怎么回事?两天都不来上班,连个假都不请!你看我仓库里这些货,我还要请临时工替他干活儿!”
他这么一嚷,我妈明白了,爸爸没有被派出车,整整两天他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队长走到我妈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老余家的媳妇吧?头回见啊。”
我妈勉强咧了咧嘴:“队长好。”
队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目光像钩子:“好你个老余,还真有艳福。”
我妈垂着眼皮嗫嚅:“老余不见了,两天没回家。”
队长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很不屑地撇撇嘴:“他皮痒!等他回来,好好治他!”
我妈悄悄拉了我一把,我们两个人扭头就走。我想我妈一定害怕他目光里的那些钩子。
队长在后面很得意地笑:“看看,看看,走这么快干什么?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我妈拉着我,头也不回,走得风快,我都能听见她怦怦的心跳声。
晚饭桌上还是只有妈妈和我们姐弟三个人。我们面对面,目光却不敢往彼此的脸上看,好像看上一眼就预示着一个秘密要被捅破一样。余香低头抠她指甲上已经剥落的指甲油。余朵研究自己的手指头上总共有几个“罗”。我妈不住地揉太阳穴,她头疼。我拿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翻了好几页,没有读进一个字。
终于,我妈率先站起身,招呼我们三个人:“报案去吧。”
她说得很轻柔,仿佛平常喊我们上街逛店一样。可是她的语气又很坚决,不容我们反对。
余香把桌上的饭菜加了纱罩,生怕人离开之后有苍蝇什么的飞进去。锁好门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低着头,轻手轻脚下楼,躲开街巷里乘凉和吃晚饭的邻居们。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怕跟别人照面,更怕照面之后的问东问西。
天使街派出所的门开着,小凌叔叔在值班。我喜欢小凌叔叔,看见他心里就安逸。门厅里没有安空调,只有一台立式电风扇。在人称“秋老虎”的气温里,风扇根本管不了什么用,所以小凌叔叔热得脱剩下一件白背心,汗湿了后背的浅蓝色警服搭在椅背上,让风吹着。
看见余香、余朵进门,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赶快起身,忙不迭地穿制服。
“余宝!”他先招呼我。头一转,又招呼了我妈。对余香和余朵,他和气地笑了笑。
他问我们一家人过来有什么事。听说要报案,听说我爸爸失踪两天一夜,并且手机也打不通时,他吃惊得两眼瞪成了两颗田螺。
“真的吗?你们确信他是失踪?他不会临时出差了?”
他拿出一张纸,一边仔细地询问我们有关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一边记录——我爸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上身穿什么衣服?下身穿什么衣服?鞋子是什么样的?身边带了什么常用的东西?走前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有什么异常表现?两天一夜中有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通过信息?他有哪些走得近的朋友和同事?有可能去什么地方?老家有没有亲戚?
他一项一项问,我妈一项一项说。我妈在此时特别镇静,一句一句答得有条不紊。偶尔她觉得答得不够好,就停下来,用目光示意我们帮她补充。我想她是希望把信息传达得尽可能准确,好让警察们在今后的寻找中少走弯路。我很为我妈自豪,关键时刻她是个拿得住的女人。
最后,我妈在这张记录纸上签了字。她小学毕业,写自己的名字完全没有问题。
小凌叔叔说,等我们走了,他立刻向所长汇报这件事,所长许可后,他会把寻人讯息发布到公安部门的内部网络上。“挂上内网,就等于进入程序,我们会迅速行动。”他这么安慰我妈妈。
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时,我忽然叫住我妈说,我必须去罗天宇家拿一份暑假作业题。
“非得今天拿不行吗?”我妈问。
余朵帮腔:“就是,爸两天没回家,你还有这个心思。”
我支支吾吾:“跟罗天宇都约好了。”
我妈没说什么,摆摆手,允许我离开。
我一回头,就撒腿飞奔,一直奔进派出所。小凌叔叔看见我二次进门,非常吃惊。
“你怎么又回来?”他猜测,“是不是有事不想让你妈知道?”
我一边喘气,一边告诉他,曾经有一辆很破的桑塔纳尾随过我爸爸。
小凌叔叔的眼睛亮起来,问我看清楚驾车人的模样没有?车牌号码是多少?
我站着,闭上眼睛,使劲想那辆车的车牌号。此刻我的手脚冰凉,身体也冰凉,只有头部那一处地方是滚烫的,因为全身血液都涌过去了,在脑壳周遭循环,使得那里面暂时地成了一台咔咔作响的时空放映机,而我,可以在这台机器上自由地倒带,自由地让画面定格,自由地放大局部和储存片断。
慢慢地,桑塔纳的车身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黑色斑驳的油漆,左前胎上方有一个撞瘪的凹痕,左车灯也有损坏,被掰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车窗里贴着深色遮光膜,暂时看不清车厢里坐着的人。还有,车后那个行李厢是坏的,关不拢,车开起来,厢盖就一颤一颤地打磕……好,我看见车牌了,很旧的蓝色,一侧的边角缺损,另一侧的边角有点翻卷,车牌号是……33194。
“33194?”小凌叔叔重复确认。
睁开眼睛。
我的脸上,汗水正从头发里、眉毛里、眼窝里、鼻翼里……从一切可能出现的地方流出来,汇集在下巴颏儿上,那里成了一个小小的滴答流淌的出水口。我渴得厉害,舌头打结,脸色苍白,随时随地都会虚脱。
“水。”我沙哑地说。
小凌叔叔赶快给了我一瓶矿泉水。我手软得拧不开盖子。他叹口气,帮我把盖子拧开,把瓶口凑到我嘴边上。
喝完一瓶水,我缓过气来了,告诉他说:“是这个车牌号,不会错。”
“啊,鬼眼男孩!”他拍拍我的肩,也不知道是惊叹还是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