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街上贴出了大大的告示:社区要组织一次盛大隆重的“仲夏夜纳凉晚会”,号召街区里有才艺的居民们踊跃报名,勇敢地秀一次自己。
之所以盛大隆重,当然是因为届时要有电视台来实况录像,还保证了要在《和谐社区》这个栏目里播出。
说实话,我们天使街这种地方,上电视的机会就像公鸡能够下蛋那么稀罕。唯一出彩的一次,是建筑工地上的渣土开始往大土坑里填埋,市卫生局副局长亲临现场,说了一句豪言壮语:“我们要在两年之内消灭每一个卫生死角!”然后镜头往露天菜场、王瘸子的美发店、河南人的拉面馆快速扫了一通,快得我们在电视里都没看清楚河南人的侏儒老婆是如何对着镜头傻笑的。
上电视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听我们老师说,现在的官员们都明白媒体的重要性,一个镜头能让他上天堂,一个镜头也能叫他下地狱。我们社区主任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可不想因为上了电视而下地狱,所以他带着几个刚工作的大学生挨家挨户调查摸底,看谁家有多才多艺的人,又不惧怕镜头,到时候能够替他露上一脸,让他上一回天堂。
这样,我二姐余朵一下子就从我们天使街那一片出租屋里脱颖而出了。
余朵的能歌善舞几乎是天生的。我觉得我们人类的很多才能都是与天俱来的,比如有的人记性奇好过目不忘,有的人不吃肉也能长成姚明那样的个子,有的人舌头一沾酒味就知道这酒是哪儿出产的。我妈说,余朵小时候没学会走路先学会了跳舞,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电视,我妈抱她到别人家蹭电视看,她跟着音乐在我妈怀里扑腾,左一下右一下扭得全在点子上,惹得邻居们个个称奇。后来上小学,学校里只要有文艺演出,余朵必然是主力,连唱带跳什么都不憷。她得过全区小学生歌咏比赛二等奖,奖状还在我们家墙上挂着呢。
主任找到我们家里,说:“余朵,上电视可是机会啊,没准儿就有选秀节目看上你了呢?你看那个《非诚勿扰》的节目,那些女孩子个顶个的漂亮,哪里就找不着对象了?不就是站那儿牵手不牵手的搏个出镜率吗?你看你们家,你爸你妈又没能力为你谋个好前程,你得自己为自己多操心。”
主任的话贴心贴肺,余朵多聪明的人啊,她哪能听不出来主任对她的期望程度啊,她马上向主任立下一个军令状:“放心吧,我来个流行歌曲大联唱,保证成功!”
主任可不是一点儿没见识的人,他哭笑不得说:“姑娘哎,联唱是好几个演员在台上首尾相接连成串儿地唱,你单打独挑的,找谁跟你联去?”
余朵回答:“我自己跟自己联啊,卡拉OK里的新歌我都会唱。”
主任犹豫:“那不好吧?一台节目你一个人包圆儿了,别人有意见。”
余朵迅速地调整方案:“那行,那我独唱。有伴舞没?”
“伴舞行啊,你能找到伴你的人就行。”主任拖长了声音,明显不高兴了。他肯定认为这个小姑娘太难缠。
余朵多聪明,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一看不对头,马上降条件:“那我有伴奏带就行。”
这条不难做到,因为我们天使街上就有好几家偷卖盗版音乐碟的,三块钱一张,中国歌、外国歌都有。
主任给了余朵一个最大的权利:她可以自己去挑选伴奏带,完了找社区会计报销。主任鼓励她说:“好好准备,为我们社区争光。”
主任最后的这句话,其实说不说都没关系,因为我二姐余朵不可能拿自己的电视处女秀开玩笑。余朵太聪明了,有机会她一定会抓住。不像我大姐余香,白长了一副漂亮面孔,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就是想着怎么把自己打扮漂亮了嫁人。
余朵问我:“节目要确保成功的话,最要紧的是什么?”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我又没有上过台,哪里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她自问自答:“选歌最重要!”
那好吧,我希望她选到“最重要”的那首歌。
天使街上总共有三家卖盗版碟的:一家在“丽丽美发店”隔壁,门面最多可容两个人转身。另一家在日杂商店的角落里,租了一截一米见长的柜台专用。还有一家是流动摊贩,自行车后面驮个木头大箱子,箱盖一打开,一层一层的碟片排列得紧凑却又一目了然,你简直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这么精巧的陈列机关。市面上对盗版碟的打击时松时紧,松的时候这些人下午就开张做主意,还备个影碟机把他们自己喜欢的歌放得一整条街上都惊天动地响。紧的时候他们要到黄昏才出摊,因为天擦黑“扫黄打非”的人都下班回家了,谁也不会没事找事往我们这个荒郊僻野的地方走。
成泰那天看到了余朵在街上挑碟片的全过程,跑来告诉我:“嘿,你姐真拽!她说街道主任能给她报销买碟片的钱,人家就把全部家当哗啦一下子摊在地上了,尽她挑!还说打八折!摊了一大街呢,好多人都围过去看哦。”
“我姐买了多少张?”
“一张。”成泰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笑嘻嘻的。
我真要晕过去。
成泰真心实意帮余朵说话:“主任只让她报销一张的钱嘛。”
为了挑一张碟,让人家摊开一大街给她看,也只有余朵能做出这种事。
余朵挑中的歌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作《晒焦的一双耳朵》。我觉得写歌曲的这些音乐家真有才,什么不起眼的东西都可以拿到歌里唱:瓷片啦,双节棍啦,老鼠啦,米和油啦。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唱撒尿的,唱拉屎的,唱睡觉打呼噜的。
耳朵被晒焦的女孩叫杨丞琳。我没听说过这个歌手,肯定不是太有名。太有名的我都知道,周杰伦、王菲、小虎队,还有上春晚的地铁女孩和旭日阳刚。罗天宇说,旭日阳刚闹崩了,春晚一回去就分了手。这我相信,因为电视剧里总说这句话: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吃酒席的都能散,唱歌的还能不散?
我们家里没有影碟机,肥姨阿秀有,她的服装店里从早到晚都在播放时装秀,这是她招徕顾客的手段。有一次我大姐余香工休,在她店里玩了整整半天,发现了新大陆,回家告诉我们:“肥姨只有一张碟!那张碟会自动连播,播多少遍都不停!”
余朵故意损她:“自动连播你也知道啊?你真行!”
余香根本没听出来是讽刺,一个人为她的发现兴奋了好半天。
余朵要求借用肥姨的影碟机练节目,肥姨一口答应了。她整年到头守着那个小店,寂寞得身上都要长霉斑,余朵过去一开唱,多热闹!再招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进去看稀罕,带旺了人气,捎带着卖掉几件货,那可不是求之不得的事?
《晒焦的一双耳朵》是这么唱的:
那咔嚓嚓一声 拥抱的POSE摆好
截取下有一角 不完整的幸福
后来问自己爱是什么
那是在西班牙夏天
被晒焦的一双耳朵
……
如果我们语文课的丁老师在旁边用心听上一遍,他肯定是气歪了鼻子,大惊小怪地喝止:“不通顺不通顺!拿回去重写!”
我都能够想象得出来。
可是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流行歌曲就是这样的,一定要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唱起来才有股子潮劲儿。
肥姨的店里有一面大玻璃镜,几乎有半边墙那么大,余朵一边跟着影碟机里的音乐唱,一边对着镜子设计各种表情和动作。我觉得她在这方面真是有天赋,无师自通就能想出那么多花样,举手投足怎么舞怎么好看。
肥姨在旁边啧啧地称赞说:“丫头你天生是吃开口饭的料啊!从小一看到老一半,肥姨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将来你不比******差!到那时候上电视被人采访,拜托你要提一提肥姨的天使服装店啊,你这只金凤凰可是从我店里飞出去的啊。”
我妈以前老说,做生意的最巧舌如簧,甜言蜜语反正不花钱。我今天算是从肥姨这儿见识到了。
可恨我们家最聪明的余朵,这时候的智商莫名其妙归了零,肥姨说得起劲儿,她也听得开心,咧着一张嘴巴笑得别提有多傻。
肥姨这时候慢条斯理地说:“要我看,你这歌啦舞啦都出彩,就是你的服装不行。你想过穿什么衣服上台吗?”
余朵“哎呀”的一声。她怪自己忘了这桩大事情。
“你这个年纪,带蕾丝边的公主裙最配你。妆一上,裙子一穿,蝴蝶结往头发上一扎,嗬,亮相就能有掌声,不相信我们看!”
余朵被她暄得愁肠百结:“我去哪儿借到公主裙呢?我们同学当中没见有谁穿过这种裙子啊。”
“还借什么借?买!买上一件回家,演完了节目照样还能穿,多好。”
余朵试试探探地问她:“那个……一般般的那种……多少钱?”
肥姨大包大揽,说只要给她一千块钱,她钻孔打洞地都要帮余朵弄回一件来。“你就出一千,剩下的我赞助,我不还指着你替我的小店扬名嘛。”她笑得眉眼花花。
余朵说:“太贵。”
肥姨咬定:“不贵。你看人家******,上电视的服装哪件不值个十万二十万的?人家的衣服上都要串珠镶钻哪。看戏看什么?一看脸,二看行头,行头不靓,唱再好都没用。”
余朵明显被肥姨说动了心,她告诉肥姨说,这事她得回家跟妈妈商量。
“商量吧。”肥姨点头,“一千块也不是小数目。不过丫头我告诉你,但凡你妈是个懂事的,她就不会抠着这钱不肯出。”
我站在旁边无比愤怒地想,肥姨真不够意思,她这不是明显在挑拨离间我妈和我姐的关系嘛。我那时候特别想反驳她一下。可我最终还是缺少了余朵的急智,话在喉咙口里滚来滚去,脸都憋成了红皮球,却怎么都理不成一句顺畅有力的词。
我妈妈果真拿不出一千块钱。她每月的工钱月底才能拿到手,在月中到月底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家里从来都是捉襟见肘。要是没有我转学交费的事情发生呢,她还有压箱底应急的那张银行卡拿出来,可是我爸爸一时糊涂已经让人把那钱骗走了,我妈再碰上这种急难紧迫的事,只好长一声短一声地对天叹息了。
余朵不高兴,洗碗把碗边碰出豁牙子,关门把门头撞出粉屑子,总之是作践,发泄。
我不敢说她。家里为我转学用去那么多的钱,凭什么偏她要花点钱的时候就没有,这的确不公平。
我妈托着腮帮牙疼一样地想心思,自言自语说,赶明儿她去找温太太打个商量,看能不能破个例,月中就支了月底的钱。可是她又叹气:就算温太太人好,肯破例,她也不好意思开出这个口,数太大。
我妈说的是实情,她在温家做的是钟点工,半天,另半天打扫地铁站,工资要到地铁公司领。还有,她每月的工资拿回家,要付房租,水电煤气费,电视电话费,垃圾管理费,还得买米买菜,买油盐酱醋,买卫生纸洗衣粉牙膏电池等。你只需掰着手指数一数,就知道一个家里每月必须购买的用品有多么多。
余朵拿眼睛瞄着余香。余香从她们超市拣了一瓶已经过期作废的染发剂拿回家,正在研究使用方法,想把她的头发染成棕红色。
“嗨,”余朵亲亲热热唤她,“姐,你管那个谁借点钱吧。”
“谁?”余香懵懵懂懂的,没反应过来。
“你男朋友啊!小单啊!人家脖子上随便挂个东西就价值连城,借你一千块钱算什么?”
余香眨眨眼皮:“那倒是。我怎么没想到他。肯定没问题。”余香大包大揽。
余朵眉开眼笑:“姐,你真好。还是我姐对我好。”她巴巴结结地凑过去,“姐,你脑袋后面够不着,我来帮你刷。”
“会不会啊?要刷匀了啊。”余香紧抓住自己的头发。
过一天,余香比平常晚了一小时回家,进门垂头丧气:“没借着钱。”
“不至于吧?他有那么值钱的玉,一千块都不借?”余朵不相信。
“那什么,那块和田玉是假的。”余香嗫嚅。
余朵腾地跳起来:“我早就知道他是假冒伪劣货!这种人你也跟他处朋友?”
“那总不能……就因为一块玉……”
“玉能作假,别的就不能作假?姐你是不是真脑残啊?”
余香不开口。很明显她对余朵的指责不服气。她的头发昨晚没染匀,红一块黑一块地顶在脑袋上,像花鸡冠。
余朵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睡前破例没有把《耳朵》的歌词背一遍。我想她肯定心灰意冷。也说不定她睡一觉起来,噔噔噔跑去找社区主任,要求放弃她的节目,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曾经有一次,她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因为我妈没有答应她买一个自动铅笔刨,她居然没有去参加期中考,回家让我爸一巴掌打得鼻子出了血。
余朵要真的放弃上电视,我都替她可惜。
又过一天,我爸风尘仆仆回了家。余香、余朵还在为借钱的事情生气,谁也不理谁。我爸问明情况,出乎意料地骂起了余朵:“多大事啊?打个电话给我不就行了?”
他没有来得及补觉,先出门,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吧,回来了,把一卷脏兮兮的票子递给余朵:“一千块,你再数数。”他点着我们三个人的脑袋:“都记住了,我是你们的爸,这点小事情算不了什么的。”
我们三个人那时的表情,对我爸不光是佩服,简直就是崇拜了。有爸爸在身边多好,他的那双大手,在我们的眼睛里,根本就是魔术师的手,会开汽车,会修家里的破水管,拎得动几十斤的煤气罐,关键是,在最要紧的时刻,总能够变得出我们需要的东西来。
晚会那天,我们全家人早早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妈妈是新买的一身绛红色真丝双绉的连衣裙,腰部之下打了好多褶,走起来裙裾飘飘的,配上一双半高跟的黑凉鞋,我发现她还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爸爸穿上了他的西裤,到镜子里照了一照,觉得上身不该配T恤,得配上一件正经八百的衬衫,可是他又没有短袖衬衫,只好忍着炎热,把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来穿着。我倒觉得爸爸这么装扮很帅气,很像我熟悉的什么人。像谁呢?我绞了半天脑汁,才想起我在电视里看过的一个美国老电影,讲西部牛仔故事的,那里面的演员就喜欢挽着袖子穿衣服,显得特利索,特有男人气。如果我爸爸也像那些演员们一样戴上一顶窄边草帽,腰里别一把盒子炮,再蹬一双大马靴,哈,今晚就没人看社区晚会的节目了,都改看他了。
余香为她的衣服可费了大心思,她平常上个班都要打扮半小时,这回要在全社区街坊邻居前隆重露面,简直就不知道哪套衣服才能配得上她。她先穿了一条牛仔短裤,配一件黑色烫金的小背心。我妈不准,说短裤太短了,屁股瓣儿都露出来了。她只好重新搭配,换上一条齐膝盖的白颜色的中裤。走几步之后,她自己说不行,哪像参加晚会的呀?像登山旅行团的。后来她又换了白衣服配花裙子,换了花衣服配白裙子,最后选定穿一条咸菜色的皱巴巴的布裙子,腰底下挂一根哐里哐当的粗皮带。
我妈皱眉说:“这好看吗?像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余香拉长声音:“韩版啊,你不懂。”
余香的头发,刚染的那两天像红鸡冠,洗了一回头,淌了一地血一样红艳的水,颜色不见了,又回到了原来的黑头发。她骂超市染发剂的供货商:“骗子!赚这种黑心钱,就不怕半夜鬼敲门啊!”
我觉得余香这么骂人家不公平,她本来用的就是超市撤了柜的过期产品,染发技术肯定也没有美发店的王瘸子那么好,她要真把头发染成了,那才是怪。
我穿什么衣服呢?我总共就没有几件看得过去的衣服,那件冒牌的Kappa我都已经穿烂了,接缝处断了线,余香很不耐烦地帮我缝起来,缝得疙疙瘩瘩,很丑很难看。可我们家已经没钱再给我买一件新的,我干脆就穿了校服:白T恤配蓝短裤。我爸偏头看看我说,还是校服精神。他又说,到开学后,我就该穿实验附小的校服了,那就更有派儿了。
余朵从早晨出门再没回家。余香溜出去探望了她一次,回来报告说,社区演员都集中在一块儿,走台,化妆,化好妆的不能四处走动,中午晚上都是吃盒饭。我妈问余香,盒饭的质量好不好?要是不好,给余朵买份麦当劳送过去。余香有点嫉妒,白我妈一眼:人家能吃,你姑娘不能吃?千金小姐啊?我妈就笑,不作声了。
晚饭我们吃的是凉拌面,我妈做的,放了好多辣油和白醋,吃得我们鼻尖直出汗。我妈难得休一回假,我们也难得吃上她做的贵州凉面,我和余香一边吃,一边撮起辣得通红的嘴唇咝咝吸气,一边大叫好过瘾。
临出门,我们四个人再一次互相检查,确认不会给余朵丢脸,才放心锁门下楼。
晚会是在余朵那个中学的操场上搭的台,大概是因为电视转播的缘故吧,舞台上下两边架起了好多盏锅盖那么大的灯,工作人员在一个操控台上调灯光,一会儿这半边亮了,一会儿那半边暗了,一会儿这盏红了,一会儿那盏又绿了,扫来扫去,明明灭灭,晃得人眼睛疼。
我在人群里第一个看见的是日杂店和尚的那颗光脑袋,那颗脑袋特别大,被灯光一照,亮晃晃的,好像人堆里凭空多出个大灯泡似的。肥姨阿秀也到了,看见我妈,很兴奋地招手喊她过去,上上下下打量我妈身上的连衣裙,不住口地夸赞:“好看,好看,真叫人靠衣裳马靠鞍啊。”我心里明白肥姨为什么要说“好看”,因为我妈的裙子是在她店里买的,她说这么大声其实是为她自己做广告。
河南人扛来一张高凳,并且占据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他的侏儒老婆此时忸忸怩怩地坐在凳子上。一会儿演出开始,如果这个小个儿女人还是不能看见的话,河南人肯定要抱她站上凳子。没有人好意思说不行,人家是残疾人嘛。
孟小伟从人群里挤进来,拍了拍我的后背。“余宝,”他说,“你跟这些大人坐一块儿多没劲,走走,我们到后台去,成泰、罗天宇他们都在。”
“到后台干吗?”
他眨眨眼睛,凑上来套着我的耳朵:“看女演员换衣服去。”
我一下子愤怒起来,用劲推了他一把,他没留神,撞到了肥姨身上,弄得肥姨连连惊叫。
“余宝,你疯啦?”孟小伟很委屈地看我。
我没说话。我讨厌他们这样。要知道,换衣服的女演员里面有我二姐。
孟小伟很没趣地走开了。他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跟他变脸。我想我应该跟他把这事说清楚,可我在关键时刻就是开不了口,这是我的毛病。
演出很好玩,因为舞台上的演员有很多是我们平常熟悉的人,比如超炫网吧的老板四眼叔叔,他居然会笛子独奏!他吹了一个模仿鸟叫声的曲子,吹得棒极了,如果不往舞台上看,还以为真的是森林里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叫呢。我们天使街的人都为他狂鼓掌。然后他就鞠躬,结果鞠得太深了,也因为脸上出了汗太滑腻吧,眼镜一下子从脸上滑了下来,要不是他抓得快,差点儿掉在台上,这又惹出了全场爆笑。我不知道电视台的叔叔在播出节目前会不会把这一段录像剪掉,这实在太好玩了。
有一个胖子表演“变脸”,我帮他数了一下,一共变出六张不同的脸谱。我认出来其中有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白脸曹操,一个是龇牙咧嘴的猛张飞,另外三个不知道是谁。只变六张,这水平好像不怎么样,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的变脸,起码要变十张以上。他自己也知道不行,谢幕的时候解释说,他学这玩意儿才半年。学艺半年就敢上台?我妈悄声评价,这就叫撑死胆大的气死胆小的。
余朵的节目排在中间,在一群大妈跳完街舞之后。大妈们个个又胖又老,脸上的香粉胭脂擦得和猴屁股一样,我二姐却青春娇俏,穿上那件雪白的带花边和水钻的公主裙,露出细细的脖子和手臂,跟大妈们的反差极大,美得让我都不敢呼吸,喘不过气。
肥姨阿秀按捺不住地叫出来:“哎呀,哎呀,你们看看,我的公主裙啊!多好看啊,天仙下凡一样啊!”
公主裙明明是我们家花一千块钱买的,肥姨非要说成是“她的”,真拿她没办法。
余朵拿着话筒,很大方地向大家问了好,还说祝我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涂着带金粉的蓝眼皮,粘着长长的眼睫毛,嘴唇是淡粉色的,果冻一样娇嫩,讲话的声音脆亮甜蜜,太有明星范儿了,余香为她激动得脸都红了。然后音乐声一起来,她的身体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摆动,幅度越来越大,直至跳跃奔跑,激情四溢。她开始边舞边唱:
那咔嚓嚓一声 拥抱的POSE摆好
截取下有一角 真实的奇妙
我为什么哭了呢 那年夏的温度
晒焦的一双耳朵 还会隐隐作痛
……
现在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歌词有任何的不通顺,因为余朵唱得太好听了,她用手掌抚过耳朵的动作,她闭上眼睛轻摇身体的动作,那么优美,那么令人心醉,你根本就不用怀疑,舞台上这个穿白色公主裙的女孩,是今天晚上最耀眼的明星。
我们全家人在台下为她拼命鼓掌。我把巴掌拍得通红滚烫。我看见肥姨,还有河南人,还有站在高凳上的侏儒女人都把手掌拍得哗啦啦地响。我还看见孟小伟在场子边上举起了一根竹竿,竿头上绑了一条皱巴巴的红领巾,用劲儿地对着我们摇来摇去。我知道他是摇给我看的。我现在一点儿都不生他的气了,而且,我特想变成一只鸟,从这么多人的头顶上飞过去拥抱他,对他说:孟小伟,我从来都没有讨厌你。
这个晚上,是我们全家最快乐的时刻,是我们一家在天使街上最被人爱戴的时刻。我的姐姐就是天使,她让贫穷卑微的街坊们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