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作于唐宪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年）。送穷，是一种送穷鬼的民间习俗。穷鬼详见注解。
韩愈由于富于才气，文章写得极好，又倡导古文运动，在士林中很有威望，不少人以他为师。但是他的生活经历却很坎坷。四次赴进士试才得中，三次参加吏部博学宏词试却没有一次考取。不得已奔走于权门，上书求职，屡遭冷遇。公元791年考取进士，公元802年才得入仕长安任国子监博士，一年后被贬为阳山县令，以后虽然担任过监察御使等职，却都难以施展他治国经邦的抱负，且由于他性情耿直，文章声望高，常遭到妒忌、诽谤和排挤。他对于自己这种处境深感愤懑，把它看成是由于五个穷鬼作祟，曾经想摆脱它，但是终究还是不愿为改变处境而放弃自己做人、为文、交友、处世的原则，而对之处之泰然了。所以，名为送穷，实则固穷。
文章构思别出心裁，主人和鬼的对话，生动而深刻地道出了作者的处境和内心的思想活动。
【原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1］，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粮与[2］，牛系轭[3］下，引帆上樯[4］。三揖穷鬼[5］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涂[6］，窃具[7］船与车，备载糗，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8］，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9］，我有资选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歘嘤[10］，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11］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12］，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13］。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14］，志不在他[15］。子迁南荒[16］，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17］。太学四年，朝齑[18］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19］。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所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20］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21］臭香，糗可捐[22］。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23］？子能尽言，可谓处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子以吾为真不知也邪？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24］，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25］覆羹，转喉[26］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27］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28］，恶圆喜方[29］，羞为奸欺，不忍害伤；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30］，摘抉杳微[31］，高挹[32］群言，执神之机[33］；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34］，不可时施，只以自嬉[35］；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36］，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37］，吐出心肝，企足[38］以待，置[39］我仇冤。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40］，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41］，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42］，抵掌[43］顿脚，失笑相顾。
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44］。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45］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46］，易一羊皮，饫于肥甘[47］，慕彼糠糜[48］。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49］《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50］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注释】
[1］元和：唐宪宗年号，元和六年即公元811年。晦：阴历每月最后一天。[2］糗（qiǔ）：稀饭。（zhāng）：干粮。[3］轭：套牡口拉车，扼在牛马颈上的木具。[4］樯：船的桅竿。[5］穷鬼：《文宗备问》言，颛顼高辛时，宫中生一子，不著完衣，宫中号为穷子，其后正月晦死。宫中葬之，相谓曰：今日送却穷子。自此以后相沿成俗。又，《四时宝鉴》记载：高阳氏子好穿破衣，吃稀饭。正月晦日死。
世人到这天备办破衣、扔稀饭祝祷，称为“除贫”。[6］涂：同“途”。[7］窃具：私下准备。[8］驾尘：指牛车奔驰扬起尘土。（kuò）风：指风鼓船帆，顺势而行。，张满。[9］底滞：停滞，闭塞。尤：怨恨。[10］砉歘（xū xū）：声。嚘嘤（yōu 阴g）：杂声。[11］若：好像。[12］子：对人的尊称。孩提：指初知发笑，尚在襁褓中的幼儿。[13］不变：没有改变。初：初衷。[14］包羞：容忍羞耻。诡随：诡橘善变。[15］他：别的，其他的。[16］子迁南荒：指韩愈被贬为阳山县令，阳山在湖南，当时人认为是蛮荒之地。[17］欺陵：陵通“凌”，即欺凌。[18］齑（激）：腌菜或酱菜。[19］嫌：嫌弃。[20］间：离间，疏远。[21］齅：同“嗅”。臭（xiù）：气味。[22］捐：舍弃。[23］数：一一列举。已不：同“以否”。[24］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都是指五个。[25］捩（liè）手：转手。
捩，扭转。[26］转喉：指说话。[27］志：意志。[28］矫矫：翘然出众貌。亢亢：正直、刚直貌。[29］恶圆：厌恶圆滑。喜方：喜欢方正。[30］傲数与名：傲，高傲。数，技艺。名，事物的称号。此句意指不重视对一些技艺和概念的学习与研究。[31］摘抉杳微：摘抉，选取抉择。杳（yǎo）微：深远细微。[32］挹：舀取。[33］执神之机：神，指自然规律。机，枢机，比喻事物运动的关键。[34］怪怪奇奇：指韩愈的文章新、奇，不合流俗。[35］自嬉：自娱。[36］妍：美好。[37］磨肌戛骨：抚摩肌肉，敲击骨头，形容人内外反省，待人至诚。[38］企足：踮起脚跟，表示盼望。[39］置：安放。[40］讹：谣言。讪：诽谤。[41］蝇营狗苟：像苍蝇般飞来飞去，像狗一样地苟且偷生。[42］跳踉（liáng）：跳跃。偃仆：仰倒伏跌。[43］抵掌：击掌。[44］小黠大痴：小事上聪明，大事上痴傻。[45］惟：虽然。乖：背离。[46］琬琰（wǎn yǎn）：美玉。此处指美德。[47］饫：饱。肥甘：美味。[48］糠糜：粗劣的食物。[49］质：问，对照。[50］上手：举手。
【译文】
元和六年正月三十日，主人吩咐仆人星用柳条编结成车，用稻草绑扎成船，装载了稀饭和干粮，牛驾上了车轭，船帆挂上了桅竿。给穷鬼作了三个揖，祝告说：“听说您将要走了，我不敢问你要到何处去，私下里准备了船和车，装载着稀饭和干粮，现在是吉日良辰，利于行走四方，您吃一碗饭，饮一杯酒，带着您那些朋友同伙，离开旧主人到新主人那里去，驾着牛车奔驰，尘土飞扬，张满船帆，顺风远行，同闪电比快速。如此一来，您没有了停滞的怨恨，我有了资助您另选他处的恩惠，你们有走的打算吗？”
抑制住呼吸悄悄地听，好像听到声音，像是啸又像是啼，细小，声音杂乱，使人毛发竖立，耸肩缩脖，怀疑有声音又像没有，时间长了才听明白。好像有个声音说：“我和你一起生活，已经四十多年，你还在是襁褓中的幼儿时，我不嫌你愚笨，你钻研学问辛勤写文章，为了求取官职与名望，我都听从你，没有改变初衷，那护卫门户的神灵，叱责呵骂我，我容忍着羞耻，随机应变，也没有别的打算。你被贬到南方蛮荒地方来，烈日烁烤，湿气熏蒸，没有我在那里，各种鬼都要来欺负你。你在太学做了四年博士，早饭吃的咸菜，晚饭吃的咸盐，只有我保护你，别人都嫌弃你。从始到终，我都没有背叛过你，心里没有其他打算，口里没有说过要走的话，你从哪里听说了什么，说我就要离去？想必是夫子你听信了谗言，有了和我疏远的想法。我是鬼不是人，哪里用得着车船，鼻子闻一闻香气就行，稀饭干粮可以免了，我孤身一人，哪个是我的朋友同伴，你如果知道，可以把他一一列举出来吗？你能把心中的话完全说出来，可以称得上通达而有智慧的人，我的情况已经暴露，哪里还敢不回避。”
主人回答他说：“你以为我是真的不知道吗？你的同伴，不是六不是四，在十个中去掉五个，足七个去掉二个，他们都各有主见，自己取了名字。你们使我一转手就打翻了羹汤，一张口就触犯了忌讳，凡是使我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行为，都是你们的意志决定的，其中一个的名字叫智穷：使我刚直不群，讨厌圆滑喜欢方正，羞于去做奸狡欺诈的事，不忍心伤害别人；其中的另一个名叫学穷：使我不重视对一些技艺和概念的学习与研究，专门去揭示那些深远细微的道理，吸取各种意见，掌握了自然规律的关键；再一个叫文穷：使我不能专一于一种文体，写出的文章新奇，不合俗流，不能在现实中发挥作用，只能用它自娱罢了；第四个名叫命穷：使我影子和肉身不一样，面目丑陋而内心美好，得利在众人之后，受罚在众人之先；第五个叫交穷：使我内外反省至诚待人，乃至吐出心肝，踮起脚跟盼望朋友，别人却把我当做仇敌冤家。总共这五个鬼，都是我的五种祸患，使我饥饿，使我寒冷，谣言兴起毁谤出现，使我迷惑，没有人能离间我们。我早上后悔自己的行为，晚上又已恢复原样。你们像苍蝇般飞来飞去，像狗一般苟且偷生，赶走了又回来。”
话没有说完，五个鬼互相瞪眼睛吐舌头，跳跃仆倒仰跌，击掌顿足，边笑出声未边互相看着。缓缓地对主人说：“你知道我们的名字，和我们的所作所为，驱赶我们叫我们离开，这是小聪明大痴傻。人生一世，会有多久呢？我们为你建立的名声，永远不会磨灭。小人和君子，各人的心思不相同，只是不合于时，但却与天道相通。携带着美玉，却想换取一张羊皮，饱尝着美味，却去羡慕粗劣的食物。天下了解你的，谁能超过我们，虽然遭到你的斥责驱赶，不忍心与你疏远，我们说的话如果认为不可信，请查对一下《诗经》和《书经》。”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举起手来道谢，烧掉车和船，请他们到上席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