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谋而后战,战之际又有谋焉。吾兵与虏战,众寡不相敌也,使众寡而相敌,人犹以为虏胜,何者?南北之强弱素也。盖天下之势有虚实,用兵之序有缓急,非天下之至精不能辨也。故凡强大之所以见败于小弱者,强大者分而小弱者专也。知分之与专,则吾之所与战者寡矣,所与战者寡,则吾之所以胜者必也。故曰:“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又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又曰:“形之所在,敌必从之。”
今虏人之所备者,山东也,京师也,洛阳也,关中也。其备山东者轻而京师洛阳关中则重也。彼山东者,于燕甚近而其民好乱,天下有事,虏人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计不知此而轻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今夫三人相搏,殴其心则手足无全力;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志。故某以为兵出沭阳则山东可指日而定,山东已定则河北可传檄而下,河北已下,则燕山者某将使之塞南门而守。请试言其说:
虏人沿边之兵不满十万,使召兵而来又必十万(若乘其不备则不及召兵),二十万之众,较其数则多,然其边僥阔远,势能分之使备我则寡。将战之日,大为虚声,务使之分,命一使于川蜀,曰“收复关陕”,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聚兵而西,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荆襄,曰“洒扫陵寝”,建以旌旗而布以诏令,彼必召山东之兵而俱西,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如是而两月,又命一使于淮西,曰“御营宿卫”,声言直趋京师,若为羽檄交驰、车马旁午状以俟天子亲驾者,彼必竭天下之兵而南,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又令舟师战舰,旌旗精明,金鼓备具,遵海而行。四路备兵,势分备寡,内郡空虚,盗贼群起,吾之阴谋又行,援我者众。虽有良平,不能为之谋矣。
然四路者非必以实攻也,以言耸之使不得去,以势劫之使不得休。何则?彼重之吾又重之,其信我者固也。然后以精兵锐卒,步骑三万,令李显忠将之,由楚州出沭阳,鼓行而前,先以轻骑数百,择西北忠义之士,令王任开赵贾瑞等辈领之,前大军信宿而行,以张山东之盗贼,如是不十日而至衮郓之郊,山东诸郡以为王师自天而下,欲战则无兵,欲守则无援开门迎降唯恐后耳。然后号召忠义,教以战守,传檄河北,谕以祸福。天下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着城不攻而下,兵不战而服有不待智者然后知者。此韩信之所以破赵而举燕也。彼沿边三路兵将,北归以自救耶?其势不得解而去也;抑为战与守耶?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反攻之。当是之时,虏人狼顾其后,知为巢穴虑而已,遑恤他乎?故曰:“燕山者,使塞南门而守也。”今之论兵者,不知虚实之势、缓急之序,乃欲以力力,以首争首,寸攘尺以觊下,譬之驱群羊以当饿虎之冲,其败可立待也。惟详择毋忽。
其七
正取之计已定,然后谋所以富国强兵者:除戎器,练军实,修军政,习骑射,造海舰,凡此所以强兵也。其要在于为之以阴,行之以渐,使敌人莫吾觉耳。
至于富国之术,民无余力,官无遗利矣,国不可得而富也。兵待富而举,则终吾世而兵不得举矣。虽然,某有富国之术,不在乎聚敛而在惜费,苟从其可惜者而惜之,则国不胜富矣。何以言之?自朝廷规恢远略以来,今三年矣,其见于施设者,费不知其几也:城和、城庐、城扬、城楚、筑堰、募兵,建康之寨,京口之寨,江阴之寨,与夫泛使赂遗,发运本钱,其它便业造是、恩泽赏给、不可得而纪者,合千有余万缗矣。一岁之币,三年而郊,又二万矣。岁币郊祀之费是不得已而为之者,其它得已而不已者为恢复计也,然而于恢复之功非有万分一也。非有恢复之万一而费之,则费为可惜矣!若规模既定,断以三岁而兴兵。未战之岁,取是数费而聚之;当战之岁,岁币可绝也,郊祀可展也。如是而得三千万缗矣。今帑藏之储又仅二千万,合五千万缗而一战,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其次则宽民力:可以息民者息之,可以予民者予之。盖恢复大事也,能一战而胜乎,其亦旷日持久而后决也。旷日持久之费,缓急必取之民,凡民所以供吾缓急、财尽而不怨、怨甚而不变者,以其素抚养者厚也。古之人君,外倾其敌,内厚其民,其本末先后未有不如此者。不然,事方集而财已竭,财已竭而民不堪,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
今世之所病者,深根固本则指为迂阔不急之论,从事一切则目为治办可用之才。国用既虚,民力又竭,求强其手足而元气先弱,是犹未病而进乌喙,及其既病也则无可进之药,使扁鹊、仓公望之而去者是也。
其八
方今之论,以为将有事于中原,必先迁都建业。某以为有不得已而必迁者,有既迁而又当迁者,又有不可得而迁者,不可不知也。
不迁则不足以示天下之必战,中原之变也必缓,吾军之斗也必不力,深居端处以待舆地之来,是谓却行而求前,此不得已而必迁者也。
所谓战者将姑为是名耶,其亦果有志于天下也?姑为是名,虽迁都建业徒费无益;志于天下,虽迁建业犹以为近。何则?人主破天下庸常之论,图天下难能之事,而又阴得其所以必胜之权,不躬犯艰难而决之,天下有不信吾心而殆吾事者矣。向之城扬、城庐,费累百万,其实甚无益也。腐缣败素,染而紫之,价必十倍。异时有急,敕庐、扬为车驾东西巡幸地,以决三军胜负之数,则城庐、城扬真恢复大计也。此既迁而又当迁者也。
天下无事,扌晋绅之论,人人得以自尽:“主上方以孝养治天下,北内晨昏之问不可得而远也”;“国用方虚,民力方困。千乘万骑、百司庶府,一动而百费出,迟留岁月无从而给也。”苟扌晋绅之论以是而相持,上之人必无说以见此,此不可得而迁者也。
两敌相持,见之以弱犹恐为强,示之以怯犹恐为勇,见强示勇敌必疑惧,敌既疑惧吾事必去。故先事而迁,是见之强而示之勇也。两敌相持,士未致死,天子顺动,亲御鞍马,隆名重势猝压其上,三军思奋,斗必十倍。国势惊乱,变必内起。此古英雄之君御将决胜之奇术。故先事而迁,是兵未战而术已尽也。吾未战而迁建业,万一虏因是而迁京师(逆亮是也),此事之不可知者也。凡吾所以未战而求胜者,以中原之变为之助也,虏迁京师,胁以兵力,中原之民必不敢变,中原不变则战之胜负未可知也。故先事而迁,是趣虏人制中原之变也。此未可得而迁者也。
参四者而论之,则大计见矣。某以为宜明降约束,以禁传言迁都建业者,姑少待之。异时兵已临淮,则车驾即日上道,驻跸建业以张声势;兵已渡淮,则亲幸庐、扬以决胜负。如是则扌晋绅之论不见持于无事之际,敌国之重不及虑于已战之后,最为得计。
其九
事有甚微而可以害成事者,不可不知也。朝廷规恢远略,求西北之士谋西北之事,西北之士固未用事也,东南之士必有悻然不乐者矣。缓急则南北之士必大相为斗,南北之士斗,其势然也。西北之士又自相为斗:有才者相女冒,有位者相轧,旧交愿其新贵,同党化为异论,故西北之士又自相为斗。私战不解则公战废,亦其势然也。武王曰:“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胜商杀受,诚在于此。某欲望朝廷思有以和辑其心者,使之合志并力、协济事功,则天下幸甚。
右某所陈皆恢复大计,其详可次第讲闻也。独患天下有恢复之理而难为恢复之言。盖一人醒而九人醉,则醉者为醒而醒者为醉矣;十人愚而一人智,则智者为愚而愚者为智矣。不胜愚者之多而智者之寡也,故天下有恢复之理而难为恢复之言。虽然,某尝为之说曰:“今之议者皆言‘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某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强暴不可以久安于华夏。’”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为南北,吴不能以乱魏而晋卒以并吴,晋不能取中原而陈亦终毙于隋。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故至于此,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办此,吾见韩庐、东郭俱毙而已。”某以谓吴不能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欲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其位,其心盖侥幸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自固也。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尔,无足怪者。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不交,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摹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是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鲁之习纯用而不杂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十数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墟。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赵,救钜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余壁皆莫敢动,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是又不可以南北勇怯论也。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夫彼岂能逆知其事之必至此耶,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故某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合,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顺居盛犹有衰焉,以逆居盛固无衰乎?某之所谓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又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今之议者,皆痛惩曩时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其口,是犹怀千金之璧而不能斡营低昂、而俯首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亦已过矣。昔越王见怒蛙而式之,曰:“是犹有气。”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