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三个男孩子囚在一个牢房里,不是夜袭队的慈悲,而是要让胡顺和大米照顾奄奄一息的小弟。小弟本来就病怏怏的,经过这一番折腾,身体就像一堵泥墙遭到连日大雨,手指一触就会倒的样子。小弟的脸浮肿了,腿和脚也肿了,一按一个白印子。小弟没有力气了,连驱赶脸上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
牢房里有一张床。小弟不肯睡在床上,坚持要睡在地上,说是病人睡在地上能接通地气,好得快。小弟说这是他们村的百岁爷爷说出来的长寿秘诀。百岁爷爷说,他这是学的狗和猫。狗和猫病了,准会找个僻静的泥地静静地躺着,躺几天就又活过来了,可见地气是个好东西。
小弟睡在地上的破席子上,一条破棉絮一半用作褥子,一半用作盖被。
小弟的身体一直不好,在“大本营”,他也病倒过两次,后来慢慢就缓过来了,所以胡顺和大米对小弟的病不是很担心,他们老在思谋的是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大米流浪时被抓进过监狱,知道监狱的样子,所以他断定这里并不是正式的监狱。大米还能判断出他们被囚的地方就在半野园里头,因为在人静时常能隐约地听到狗吠声,就是说,这里和大米被抓时所在的“野艾园”很近。
大米说:“听得到狗吠,好,好!”那种神情说明他对越狱成功非常有把握。
胡顺不明白了:“奇了,怎么听得到狗吠就好呢?”
大米说:“这说明我们不是在正式的监狱里。正式的监狱我知道,在大步道巷,不在半野园这儿。不是正式的监狱,逃出去肯定容易得多。”
胡顺不是本地人,说:“半野园?”
大米说:“是一个有钱人的花园。你看这屋子,这后窗本来是蛮大的,现在砌掉了,只留了巴掌大一个铁栅窗。你看看窗外是什么?是花园。我猜,这里现在是鬼子夜袭队驯狗的地方。”
“驯狗的地方会有刑讯室?有那么多刑具,不像是临时的。”
大米说:“听说鬼子有时会用狼狗来逼供。”
胡顺说:“有狗不是好,是不好。你想想,如果我们逃出去,那狗一定会来追踪我们,麻烦了。”
大米搔搔头皮,说:“不怕,我们一出去就淌过一条河,过了河,狼狗就嗅不到我们的气味了。水不是在流吗?”
胡顺说:“这儿是在虞山的山坡上,哪有河啊?”
大米说:“我来想想……离这里最近的河在什么地方……”
一直睡着的小弟忽然开口了:“常熟城里有七条河。”
胡顺说:“咦,小弟,你数过啊?”
小弟说:“我是本地人,知道这个。常熟城又叫琴川,就是因为城里有七条河,七条河就像琴的七条弦。”
大米说:“琴是七条弦吗?”
胡顺说:“那要看是什么琴。胡琴只有两根。琵琶是几根?忘了。”
大米说:“算了,我们还是回想回想,离开这时最近的河在哪里。”
胡顺说:“小弟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跑。我们一定等着你一起跑。”
小弟说:“淌过一条河之后又往哪里跑呢?”
酱园那边的“大本营”是不能去了。不去那儿还能去哪儿呢?那里是他们三个人的家啊。
三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胡顺说:“出去了,我们就去阳澄湖吧,听说那边还有新四军。说不定我爸就在那里呢。”
小弟说:“去找端阳,他就是那儿的人。”
大米开心起来:“对!就找端阳去!”
小弟说:“端阳是放鸭子的,如果看到阳澄湖里有一群鸭,那端阳一定就在那儿了。”
胡顺见小弟说得兴致勃勃的,挺宽慰的——估计到了明天早晨,小弟就能缓过来了。看来,地气真是好东西。
看看窗子,觉得窗外的月光就像水,就都觉得身上有点凉。窗外有蟋蟀在鸣叫。鸣叫的还有纺织娘。不错的,这是在虞山的山坡上。常熟城的城墙是腾山而建的,把山的一角圈进了城。
胡顺说:“这时快半夜了吧?大米,别说话了,让小弟好好睡一觉。”
睡吧,睡吧。
健康的男孩子是瞧不起灾难的。在这个秋虫呢喃的夜晚,三个男孩都做了个梦,梦里都出现了金端阳,地点是在阳光灿烂的阳澄湖畔……
当黎明的青光从窄小的窗子挤进囚室时,胡顺醒来了。在凌晨的寂静中,胡顺果然听到了隐隐的狗吠。
胡顺把身旁的大米推醒,说:“听,狗吠!”
大米坐起来,头转来转去地辨别狗吠的方向。他忽然发现席子上不见了小弟。
小弟背脊朝天,赤膊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是为了更多地吸纳地气吗?
胡顺说:“小弟,地上挺潮的,凉呢。”
小弟没有反应,纹丝不动。
胡顺和大米的心头同时掠过一丝不祥,慌忙跑过去想把小弟扶到席子上去,却发现小弟的身体己经冰冷,已经僵硬!
小弟的心肾都已严重衰竭,小弟不愿死,他还要把妹妹的遗物带回到故乡葬在父母的坟边,他还要逃出牢房到阳澄湖去和端阳会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无助的小弟只能相信他们村百岁老人的话,在黑暗中爬啊爬啊,终于爬出席子,爬到了地上。他紧紧地拥抱着大地——大地,大地,救救我吧!
小弟死了!这怎么可能呢?但小弟确实死了。
胡顺和大米呼喊着,呼喊着。呼喊声很快变成了惨烈的号啕。
男孩子是不会轻易哭泣的,所以男孩子的哭声总是惊心动魄的。
哭喊声惊动了看守的鬼子,看守的鬼子叫来了四眼鬼。四眼鬼喝止不住胡顺和大米的呼喊,大光其火,命手下人把胡顺和大米绑到刑讯室的柱子上去反省。
四眼鬼的“反省”就是不给吃不给喝。胡顺和大米开始承受新一轮的折磨。
刑讯室里只剩下了两个男孩。一绑到柱子上,他们就条件反射地浑身痒痒。大白天,蚊虫大概要睡觉,偶尔有一两只飞过也不咬人,只是大摇大摆地路过。这些蚊子一定是喝过三个男孩血的,很胖,肚子圆圆的,飞起来嗡嗡地震人耳膜。
胡顺说:“大米,你知道蚊子最怕什么?”
大米说:“怕野艾草。小时候乘凉,养个烟堆,放点野艾草在里头,蚊子就逃得远远的。”
胡顺说:“把甲鱼的硬壳放在烟火堆里更好,蚊子怕甲鱼。”
大米说:“不对,蚊子不还叮甲鱼呢,一年之中春天的甲鱼最好吃,叫菜花甲鱼。天气热了,有蚊子了,甲鱼就不好,那叫蚊叮甲鱼。”
胡顺说:“蚊子不叮甲鱼,甲鱼是冷血的。”
“那怎么叫蚊叮甲鱼呢?”
“那说的只是有蚊子的季节。说那个季节的甲鱼不好。其实,蚊子最怕的是蝙蝠。蝙蝠飞来飞去的就是在吃蚊子。”
“哎,别提那东西,恶心。”
正说着,门开了。四眼鬼进来了,身后竟跟着两条大狼狗!
鬼子大多是矮个子,他们的狗倒是长得大,一条条都有小牛犊那么大,耳朵尖锐,目光凶残,和野狼没什么大的差别。
四眼鬼打了个响指,两条狼狗就在屋子里颠儿颠儿转圈子,神情冷傲,目中无人,根本没把柱子上的人当作人。狼狗走过,腥风凛凛,胡顺和大米禁不住心尖发抖。
四眼鬼怪笑着,说:“别怕,没我的命令,它们的不会咬你们。不过,从这扇门关上之后,你们可千万不要的说话,千万的不要咳嗽打喷嚏,否则,它们绝不会客气的,会在你们的大腿上撕下一块肉。听明白没有?”说完,退出门槛,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两条狗准是训练过的,等到门一关,它们就一条对着一个人,坐着,阴着眼睛不吭声,从嘴角垂下的猩红舌头滴着哈喇子。
胡顺和大米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种对峙虽然没有动作,没有声音,但人的精神处于高度的压迫状态,紧张的程度非同小可。过了不久,两个男孩就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迷,冷汗淋漓,直觉得自己正身处绝境,一步步在走向地狱……
胡顺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大米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两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都在无声地嚅动嘴唇。虽然他们都没有发出声音,但彼此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小鬼子没有好下场,小鬼子没有好下场……
他们觉得绷得过紧的神经渐渐松了些。
刑讯室的门又开了。四眼鬼带着一个鬼子看守出现在门里。
四眼鬼打了个手势,两条狗立即闪电般冲出门去,尾巴一晃,不见了踪影。
四眼鬼指指胡顺,对看守说了一句鬼子话,就回身走了。
看守上来松开胡顺的绑,说:“你的穿好衣裳,跟我的走。”
看守带着胡顺沿着一条曲折的廊道走。这里虽然破败零乱,但还是可以看出些花园的样子:廊,亭,假山,池塘,树木……围墙挺高的,爬着一些攀墙的藤蔓……
胡顺正紧张地记忆园子里的布局,猛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叫他的名字:“胡顺!胡顺!”
一抬头,胡顺愣住了。
前方月洞门里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哦?这不是胡三多吗!
胡三多奔过来抱住了胡顺:“胡顺,胡顺!你这个小子跑哪儿去了?”
这是真的吗?这是在做梦吗?但抱住他的确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胡顺叫了一声:“三叔!”就把头搁在了胡三多的胸脯上,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胡顺听四眼鬼说了句什么,就看见他走进月洞门不见了。
胡顺说:“三叔,我爹呢?我爹呢?”
胡三多说:“我带你去见你爹。”
胡顺说:“三叔,还有大米呢。”
“谁是大米?”
“我的朋友,好朋友。”
胡三多明白了,说:“孩子,这里是日本人的地方,三叔没办法。这事你向你爹说去。走,外面有车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