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本军医松井和塌鼻子翻译官走进诊室时,丁医生知道“蟋蟀行动”即将跨出第二步了。
松井和丁凡打过几次交道,自以为是丁凡的老朋友了,一进诊室就用生硬的中国话和丁凡打招呼:“丁大夫,你的好!”
塌鼻头翻译扫了一眼诊室,说:“丁医生,到里边办公室谈。”他下巴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粘着一圈白纱布,使人联想到吊死鬼,煞是滑稽。
丁医生第一次真心乐意和这两个家伙打交道,站起来,说:“二位,来了,请!”推开办公室门时,丁凡瞥了小月一眼,发现小月镇定自若,好像这两个人的到来与她毫不相干。
其实,小月的内心很不平静,她明白这和她爷爷的生死有关。这两个人的到来,应该是个好兆头——至少说明鬼子真把服下“擒虎丸”的人诊断为脑炎病人了!要是真像预料的那样,鬼子把病人转到诊所里来治疗,爷爷和特派员的脱险是很有可能的。鬼子不会想到后院杂物间的一个壁橱里,有一个通往后街的秘密通道。这一次营救行动,组织上下了很大的决心,到时候,丁医生将撤回后方医院——也就是说,为了这次行动,组织上宁愿付出暴露丁医生的代价。
小月一边坐着制作棉球,一边留心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的门关着,迟迟不见打开。
这只是小月的感觉,其实,办公室里的谈话进行得很简短。说白了,这两个人就是来向丁医生传达肥田一郎的命令的,丁医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肥田的命令是:请丁凡马上到半野园为两个患了脑炎的士兵治病。治疗过程中,丁医生不能离开半野园。这使肥田用的那个“请”字显得非常虚伪可笑。
半野园驻着鬼子兵。“蟋蟀行动”显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丁凡稳住情绪,紧张地思谋着下一步的行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松井说:“丁凡君,你可以带上你的一个助手。我也是医生,知道医护的默契是大大的重要的。”
丁凡说:“诊所人手少,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到时看看情况再说。”丁凡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得把小月暂时留在外边,以便组织上了解这里发生的变故。
丁凡说:“两位稍坐,我去把诊所的事安排一下,就去半野园。”
松并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你的不能离开这里。”
塌鼻头翻译说:“丁大夫,你坐着,我去把你的人叫到这里来。因为这是皇军的军事秘密,你不能离开我们。”
从宣布命令开始,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不会再让丁医生离开一步的。
不一会儿,小月和其他几个诊所的人员都走进了办公室。丁凡诊所是个私人诊所,这么几个人已经是诊所的全班人马了。
丁医生宣布他离开诊所期间,诊所暂时关门。小月家不在城里,由她住在诊所内留守。
将钥匙交给小月时,丁凡说:“你到饭店去一趟,这几天的包饭暂时停止。”说到“饭店”时,丁医生朝小月眨了一下眼睛。
这样就算把诊所的事安排好了,丁医生提个小皮箱,跟着松井和塌鼻头出了诊所,坐进等在门口的奥斯汀小轿车。
小月明白丁医生的意思,等到晚饭时间,就到了山境园饭店,径直走进厨房打听店堂经理在什么地方。这其实是向大福师发出暗号。开饭时间,大福师总是在厨房里忙碌的。
当晚八点,大福师饭后散步来到秀崖弄,与守候在那里的小月见面。这是两人见面的形式之一。
对半野园,大福师倒是早就熟悉的,鬼子进驻半野园后大福师也曾进去掌过厨。听到肥田把病人转到半野园,大福师的脑子里就风车般转动起来。走完冷僻的秀崖弄,大福师的想法就梳理好了,就和小月回头走,把想好的几点说给小月听。临分手时,大福师让小月守着诊所别离开,估计丁医生不久就会以需要助手的名义让小月进半野园的。一进园子,小月就应尽快把外边的情况告诉丁医生。
和大福师分手之后,小月就匆匆回到诊所。小月迫切地想为“蟋蟀行动”做点什么,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死守诊所,等待丁医生的消息。
“病人”没有按预想的那样转到丁凡诊所来,小月心里非常失望,听了大福师刚才的话,小月兴奋起来——原来,“蟋蟀行动”还是有成功的希望的!最使小月有信心的是半野园的那条“虎道”。
半野园是清代常熟名士张文林宅邸。张文林曾官至府台,但很快就辞官回乡离开了官场。张家几代藏书,到了张文林这一代,张家的藏书已经名重江南。当时半野园中最大的建筑就是张家的藏书楼“半野堂”。张家藏书只藏不借,采取的是全封闭的策略。除了藏书,张文林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养虎。家中有一个偏院称“啸君园”,是专门养虎的地方。张文林归乡之后,白天在藏书楼读书教子,到了晚上,藏书楼所在的大院子的门就锁上了,把守这个院子的是一对老虎。有老虎守夜,还有哪个小偷敢进园子啊!连通啸君园和半野堂的上一条地道,因为是专为老虎所设,称为“虎道”。藏书楼几十年之前就毁于兵火,成了一片废墟,后来被张家后代卖掉,成了别人家的一个苗圃。再后来,苗圃被征用,成了山前街的一个部分。
“虎道”虽然被街道截断,但还部分残存,如果拆掉堵住啸君园假山洞里那堵石墙,人就可以从啸君园进洞,从街道对面那个****阱出来。这是大福师多年前从一个修马路的技术员那里知道的内情,一般的人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个情况只是听来的,大福师还要实地进行探测。
第二天早晨,小月照例在牛奶箱里取到一瓶牛奶,倒出牛奶时,发现牛奶中沉着一颗蜡封的丸子,里头有一张纸条,上面没头没脑地写着:虎道已探,可通,入口在假山洞内虎头石对面。诊所电话有监听,小心。
这张纸条当然是大福师写的,读完,小月就将纸条在酒精灯上烧掉了。纸条在熊熊燃烧,小月的希望之火也在熊熊燃烧。小月对“蟋蟀行动”更有信心了,焦急地等待着丁医生把她叫进半野园。
诊所的大门关着,偌大的院子只有小月一个人。小月提着一只喷壶在院子里浇花,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剪刀修剪一下花枝,一副悠闲的样子。如果诊所被监视,那么,她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是必定有人窥视着的。小月猜想那个窥视者是在马路对面那幢楼房的某个窗口。那个家伙一定是用着望远镜的。小月命令自己,不要往那个方向看,要尽量地若无其事,尽量地没心没肺。
浇完花草,小月剪了一枝红色的月季花进了诊室,把花插在壁龛的花瓶里,心里把这花当作了菩萨,默默地叨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爷爷能平安脱险,平安脱险……”
小月觉得脸颊上有些温热,一抹,才知道自己在流泪。小月没有父母了,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小月怎么能失去爷爷呢!
这次营救行动之后,小月将跟随丁医生撤回到后方医院。后方医院的刘医生失踪之后,那里急需丁医生回去主持医务。后方医院在芦苇荡里,一定是非常艰苦的,可那是小月憧憬的地方。小月跟爷爷去过后方医院,那里都是自己同志,就像一个大家庭似的亲切真诚,在那里当个护士,为伤病员们工作,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小月手里握了一本书,在空荡荡的诊室里坐着,注意力却全在大门那边。大门外每有汽车驶过,小月的内心都会掀起波澜。小月太想念爷爷了。而爷爷就在那个有虎道的半野园里!
小月努力把思维集中起来,反复地背那张纸条上的字句。这张字条太重要了。背着背着,小月忽然想到爷爷属虎,兴奋起来——老虎走虎道,那真顺当呀!
壁钟敲过了十一点,小月才听到大门外有了汽车刹车声,接着又响起叮咚的门铃声。
小月抑制住内心的兴奋,从容不迫地走到院子里,对着大门,用镇静的声调问:“外面是谁呀?”
有个男人在外头说:“快开门,是丁医生派来接你的。”
小月在心里说: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