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时之后,也就是次日早晨六点左右,二百多条日伪船只云集沙家浜湾,兵临芦苇荡。一场对新四军后方医院和武工队的大扫荡开始了!肥田一郎和胡传魁都来了,决心在这一天亲手剿灭芦苇荡里的抗日力量。
日本女特务浦野青子带领的侦察船果然发现了胡三多布在水中的红色路标。经过十二小时的浸泡,黑豆已裂为两半,藏在里头的黑色粉末把一片水面染成了红色。逐段布下的黑豆在芦苇荡里断断续续地标出了一条红色的水路。
当浦野青子登上指挥船把路标的事报告给肥田时,肥田简直难于抑制内心的得意,但他还是遏止了感情,只是用日语轻轻嘀咕了一句:“胡司令,立即按A计划行动。”
站在肥田身旁的胡传魁听完翻译,一头雾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A计划。
浦野青子指着地图说:“皇军的神奇特工已经在芦苇荡里标出了一条红色水道,请胡司令率部队去红色水道直捣新四军后方医院!”
胡传魁吓了一跳,深入芦苇荡,那不是寻死吗?
肥田看出胡传魁的胆怯,说:“浦野青子,你的带皇军突击队随胡司令行动。胡司令,快快地执行命令!”
胡传魁没有退路,只得拼死一搏了。他跳上他的指挥船,对着他的手下几十条船喊:“弟兄们,清剿新四军后方医院的机会到了!大家改乘小船,跟我进入芦苇荡。大家不必担心的,皇军已经探明直捣新四军的路线了……”
浦野青子带领两条架着机关枪的日本船驶近来。
胡传魁说:“皇军也同时进入芦苇荡。出发!”
两条日本船到了芦苇荡边上就停下了,让忠救军的船只先进入芦苇荡。这两条日本船,说穿了就是来督战的。
朱侠伯预先在红石村外树林里设置了观察哨,当忠救军的船队全部进入芦苇荡时,红石村方向的天空中突然升起来一只红色的风筝。这是一个信号!埋伏在飞机墩附近的武工队员迅速用准备好的、垫了土的草包在水道的一个窄口处垒起两道土埂。两条土埂之间相距近百米,这就是武工队的活动区域。两边敌军的船只无法通过土埂进入这个区域,人又不敢登上芦苇洲,武工队只要用火力阻止扒坝,就可以切断忠救军的退路和日军的救援线了。
忠救军的船队沿着黑豆标出的“红路”前进,虽然未曾遇上阻击,却总是胆战心惊,如同偷油的老鼠。
芦荡外的日军先发现了武工队的封路,立即驱船冲来,想打通水道,就和武工队交上了火。
其实,武工队在这里只布置了四条小船,队员不满十名,带队的就是小何。小何抵挡一阵后,就带着队员迅速绕道撤离了。面对着日军的强大火力,在这里死守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切断水道的主要作用是震慑进入芦苇荡的忠救军。
果然,听到身后的枪战声,知道退路被堵,忠救军慌作一团,乱了阵脚,吵闹着赶紧撤退。
被黑豆染红的水道使浦野青子十分亢奋,提着枪疯狂叫嚣着,催促前进。
胡传魁枪毙了一个忠救军才控制住了队伍,大叫着:“皇军在后,我们只管向前冲!抓到一个新四军伤病员,本司令奖赏大洋三百!弟兄们冲啊!”
在日军两挺机枪的逼迫下,忠救军船队战战兢兢地前进,终于七转八拐地到达了杀牛墩一带。船队突然发现失去了前途——看着支道那么多,其实不是断头路就是回头路,都不是出路。到这时,胡传魁和浦野青子才发现手上的地图成了废纸一张。这里的地形已经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在走投无路时,忠救军撞到了杀牛墩。杀牛墩上有棵歪脖子老杨树,树干上反绑着胡三多。树枝上还钉着一条木条子,上头写着:胡传魁死路一条!
浦野青子到这时才明白“毒箭行动”已经惨败,跳上杀牛墩,从胡三多嘴里扯掉堵口布,说:“胡三多,你就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啊?你这个饭桶!”
胡三多见胡传魁在船上,大喊道:“司令救我!大哥救我!”
浦野青子回头看看胡传魁,冷笑道:“胡司令,他叫你救他呢。”
胡传魁说:“你这个狐狸,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胡三多回头说:“青子,你向司令解释,你……”
青子只是冷笑。
胡传魁最恨部下背着他和日本人沟通了,骂一句娘,提枪就击碎了胡三多的脑袋,回头喊:“弟兄们,快撤!从原路退回!”
要逃就没那么容易了。武工队的枪就在这时打响了!
武工队的小船在芦苇洲之间忽隐忽现,神出鬼没,真是在水上飞着的一样。武工队的枪子在意想不到的方向泼过来,此起彼伏,防不胜防。忠救军狼狈逃窜,哭爹喊娘,溃不成军。
两条督战的日军小船被迫成了后撤的开路船。
朱侠伯看得真切,放过敌军比较有战斗力的前队,拦腰切断了胡传魁率领的后部。沙四龙组织神枪手把日军机枪手击毙,使冲过去的前队失去反扑的力量,自顾不暇,狼狈逃去。武工队要集中兵力来收拾被拦住的忠救军主力。
老奸巨猾的胡传魁见势不妙,乘着混乱之际,指挥几个亲信,采用了“翻埂”的方法,把两条小船连着抬过几道土埂,脱离了部队;看着太阳,估计方向,在芦苇荡里乱窜着想突围出去。
胡传魁就这样带着他的两条小船、一挺机枪,瞎闯着撞到了娘娘庙一带的芦苇荡。迎面遇上了端阳和胡顺的小船。端阳和胡顺今天的任务是把在战斗中负伤的战士送到后方医院。
胡传魁一眼就看清了前面船上的两个少年之一是他的儿子,赶紧对手下说:“别开枪,那是我儿子!”
几乎是同时,撑船的胡顺和划桨的端阳也看见了对面冲过来的敌船。
胡顺说:“端阳,不好了,那是胡传魁!”
情况确实是有点严重,因为这里离开后方医院已经不远——就是说,小船不能退,而这条水道的支道还在前头十米左右。
划桨的端阳在胡顺的身后,轻声说:“不能退,和你爹说话。我们在前头拐弯。”
一时间,胡顺竟不知道对父亲说什么话。
胡传魁倒先说话了:“儿子,快到我这儿来!”
胡顺摇摇手,又摇摇手,意思是:别叫我儿子!
胡传魁把胡顺的手势理解错了,以为儿子是让他别作声。
胡顺的手势启发了端阳,端阳轻声说:“就说我们后头有船来。”
胡顺摇摇手,又指指身后。
胡传魁明白了,慌忙躲到机枪手后头,轻声说:“警戒!”
就乘这点时间,端阳的小船已到了岔路口,小船一个左转,闪进了支道。胡传魁不见小船后头有动静,知道上当,一挥手:“追!”
这条水道比较直,胡传魁的小船跟进支道时,端阳的船还无处闪避。
胡传魁在后头着急地喊:“胡顺!胡顺……”
胡传魁身边的人说:“打掉那个划桨的!他可能在逼着你儿子呢。”
听到这句话,端阳赶紧跳到舱里划船,这样能大大缩小目标。
胡传魁见前头船上的两个人几乎是重叠在枪口前的,怕伤了胡顺,还是不让手下人开枪。
很不巧,这条水道的前头是一片宽阔的、无遮无掩的水面!这种“阔潭”对逃跑的船来说是致命的!
眼看难于脱身,听着后面船上“开枪开枪”的喊声,胡顺猛地一跃,跳上了芦苇洲,轻声地、坚决地说:“端阳,快跑!”
胡顺上岸之后沿着水道的岸线迎着追兵跑了一程后跌倒在水边。这是装的,他要让父亲的船停下来。当胡传魁的两条船放慢速度向岸边靠过来时,胡顺一猫腰钻进芦苇丛跑了。
不巧的是,胡顺上的这个芦苇洲是一条带状的小岛,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三米,一上小洲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小洲对面的水面。
胡顺发现他已经被两条架着机枪的小船截在了这个小洲上了。
听着父亲“儿子儿子”的呼喊,胡顺的内心陡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怨愤和委屈的情绪。胡顺纵身一跃,跳进水里,决绝地向对面的芦苇洲游去,宁愿被乱枪打死也不再回头了。
真是太不巧了!这又是一片宽阔的水面。更不巧的是——这是一个凶险的大水草窝!
游到水面中央,胡顺发觉自己被盘根错节的水草像章鱼一样缠住了身体。腿不能动了,手不能动了,而且似乎有一只巨手在把他往水底拉。胡顺沉下水去,眼前先是一片白色,而后是一片灰色,再后是一片阴森的墨绿色!水像蛇一样窜进他的嘴里,窜进他的鼻子里……
胡顺拼力往上一蹿,终于把半个脑袋探出了水面。认准了方向,胡顺又向对岸划水。他是宁死也不肯回头的!
其实,胡顺的下半身仍然被水草死死地缠着,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一划水,他的两条手臂很快又被水草缠上了……
胡顺的心里清楚,刚才的奋力一蹿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一次沉下去是再不能回到水面上来了。在沉没之前,胡顺竭尽全力、惊天动地地喊出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似乎把整个阳澄湖都震撼了。每一片水面都在声音里痉挛,每一片苇叶都在声音里颤抖……
胡传魁和他的手下都是知道这种黑森森的大水草窝子的凶险的,谁也不敢下水去救。他们的船架着机枪,载着弹药,和这片水面隔着一个隆起的苇洲,一时根本无法用于救人。
胡传魁大喊:“儿子!儿子!挺住啊……”
没人敢下水。胡传魁也被他的部下紧紧地抓着,不让他动作。没有船的接应,谁跳进大水草窝谁就跟着死!
一条小船就在这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
金端阳赶到了!
端阳清清楚楚看见了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可他别无选择。
秋天八点钟的阳光为这位英勇的少年勾画了一圈白金似的光圈。阳澄湖大芦苇荡的风,让这位英俊少年的黑发飞扬起来,似乎在猎猎作响!
胡顺觉得有一只手把他从深重的黑暗中拉了起来!胡顺觉得这只手是妈妈的手,是从天上伸下来的!
胡顺被这只神圣的手拉上了小船。
两个少年在船上拥成一体,在黑洞洞的枪口前久久不动。
胡传魁一直在喊:“儿子,儿子!别开枪!别开枪……”
两个少年划动了小船。这只被阳光镀成金色的小船无所畏惧地、无所顾忌地向芦苇荡缓缓驶去……
两个金色的少年高傲地昂着头,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端着枪的、可怜的匪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