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和大福师赶着鸭子进了山境园后门。
这是一个院子,就在山境园主楼的后面。院子很大,靠近主楼的一半整个儿是一座黄石叠成的假山。假山上苍苔染石,树木参差,花草缤纷,显得生气勃勃。主楼前临真山——虞山,后倚假山,“山境园”这个店名倒是名副其实。院子的另一半有些附房,其中有一座二层小楼,是饭店伙计的生活用房,大福师就住在楼上东头的一间。
把鸭子交给负责进货的账房后,端阳就随大福师上了那座小楼。一路走,有不少伙计和端阳打招呼,戏称他“粽子”——端阳节不是要吃粽子的嘛。端阳常送鸭子来这里,和住在这里的伙计们挺熟的。
大福师房里有一张小床,是专门为端阳预备的。洗过脸,喝饱了凉茶,端阳就盘腿坐在小床上和大福师闲聊,说的都是红石村的事。
大福师捧个茶杯在房里踱来踱去,说:“端阳,你这次来城里,除了送鸭子,还打算做一件事对不对?”
端阳说:“咦,你怎么猜出来的?”
大福师说:“不是猜,是算出来的。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算出来了。”
端阳说:“别吹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你知道我想去看看小月。那个生元堂怎么走?在哪条街啊?”
大福师踱到房门口往外张望了一下,回身轻声说:“端阳,你去药店,不要说你是从红石村来的,就说高乡来的,比如说是梅李乡来的,对,就说是梅李来的。”
端阳说:“你刚才对卡子上的红鼻子就说我是从梅李来的。”
“你这小子倒是心细的。”
“可这是为什么?红石村又怎么的?”
“想一想。”
“想不出。”端阳说。端阳假装糊涂,其实心里明白着呢。阳澄湖一带曾是新四军的地方,现在新四军东进了,但还是活动着抗日武装,是鬼子和伪军的一块心病,对那一带来的人格外疑忌。
大福师知道端阳在装糊涂,说:“真想不出?”大福师改用评书的语调,“那你就听我从——头——道——来……”
端阳赶忙摇手:“行了,行了,快把人烦死了。我还要去看小月呢。我就说我是从梅李来的,可以了吧。”
大福师说:“好,梅李男孩,去吧,早点回来吃晚饭,今晚上,我还要请你去听书,够意思吧!”
端阳是个小评弹迷,忙问:“说的什么书?”
大福师说:“金声伯的《岳传》。”
“说到哪一回了?”
大福师不肯说,他也要学说书先生卖个关子,把个端阳逗得难受死了。
端阳出了山境园后门,走出秀崖弄,就到了寺前街。寺前街本是常熟城里最热闹的大街之一,眼下也是一片萧条景象,很多商家已经关门歇业,零星开着的几家店也是生意清淡,死气沉沉的样子。街上行人寥寥,一个个行色匆匆,神色灰暗。这里那里冷不丁会冒出个乞丐来,伸着枯瘦肮脏的手向行人求乞:“老爷太太行行好,老爷太太行行好……”见有黄包车路过,乞丐便转而去追赶或者拦阻。车上的乘客撒下几张小钞票来——看他们的表情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厌恶。乞讨的人太多了,也真是让人怜悯不过来了。正乱着,远处有人打了声尖锐的呼哨,又听人喊:“东洋兵来了!”那些乞丐赶紧往小巷里钻,一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果然来了一队耀武扬威的鬼子兵,有六个,排成一列,个个面目狰狞,大皮靴踩得麻石路咔咔直响。为首的是个特别矮的鬼子,斜挂着一把盒子枪,一走动,盒子枪就在他的******上颠来颠去。
端阳注意的就是这把盒子枪,心里在想:什么时候夺一把这样的二十响,啪啪啪,一抬手就撂倒他一队小东洋!
鬼子巡逻队转过街角去了,大皮靴的声音还很疼痛地震动着端阳的耳膜。端阳就在这时又看见了那个浓眉毛的外地男孩。
男孩从杂货店出来,手里捏着一个纸包——估计是刚买到手的什么东西。
对无端丢失鸭子这件事,端阳一直耿耿于怀,见到这个男孩,端阳又被勾起了懊恼,并且忽地跳出了一个念头:鸭子是不是和这个浓眉毛男孩有关?端阳兴奋起来,浓眉毛男孩的一举一动在端阳的眼中变得神秘而可疑。端阳对自己说:盯住他!
找鸭子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弄明白这家伙和鸭子的关系。端阳发觉自己的心脏加速了跳动。这是自然的,这类带有刺激性的追究是每个男孩都会感到来劲的。
男孩子拐进了一条小巷。
端阳紧走几步,经过巷口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见男孩正向小巷深处走,并无觉察的神态,便退回来拐进巷子跟了上去。这条巷子名叫南赵弄,和书院弄好像是连着的。
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端阳不久就发现盯梢其实是不容易的——盯太紧会被发觉,跟得不紧又会丢失目标。好在浓眉毛男孩一点也没有戒心,坦坦然地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男孩从南赵弄拐进黄家巷门,又从黄家巷门拐进了书院弄。走着走着,忽一转身,推门进了一个门——一个院子的门。
院门并没有关严,露了一道缝,往里看,见到许多排列整齐的巨大的缸,有的缸还戴着竹编的尖顶“帽子”。那男孩已经走到了院子深处,继而消失在大缸后面。一种特别的香气提示端阳:这些都是做酱的缸。端阳估摸一下方位,确定这是引线街上恒记酱园的后院。端阳曾经在恒记酱园买过恒记酱菜。恒记酱菜是常熟很有名气的特产。
直觉告诉端阳——正有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端阳将目光缓缓扫描,果然在一个缸盖下的阴影里发现了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睛!是人眼还是兽目?端阳一愣,定睛看时,那对眼睛又不见了,但那个缸盖与缸口之间是确有一道缝隙的。端阳闭一闭眼睛,再凝神注视,那黑黝黝的缝隙中还是没有内容。端阳断定自己是看花眼了——谁会藏在气味冲人的空酱缸里呢?
要不要进院子?当然要进去。端阳灵机一动,想好了一个进入院子的理由,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着的门,一闪身进了院子。正待掩上院门,猛听得院子里响起了裂帛般的、怪诞的尖叫声:“吱啊!吱啊……”
那个浓眉男孩出现在由两排大缸夹成的窄道尽头,双手卡腰,警惕地注视着闯入者。
端阳来了个反客为主,问道:“嗨,你是什么人?”他断定外地男孩不是这院子的主人。
男孩身边忽又出现一个瘦男孩,瘦男孩旁边又出现了一只黄毛猴子。没错,刚才尖叫报警的就是这只猴子了。
端阳追问一句:“你们是谁?”
浓眉毛男孩答非所问:“这是酱园。”
端阳问:“这是什么酱园?”
两个男孩对看一下,他们无法回答。
端阳继续他的反客为主策略,走过去:“你们在这里干啥?”
猴子尖叫一声,作迎战状,被瘦男孩扯住。猴子是被一根细绳子拴着的。
端阳说:“我来这里逮蟋蟀。你们呢?”
两个男孩松了口气。浓眉毛说:“我们就住在这里。”他放下了卡腰的手——和一个来逮蟋蟀的男孩是没必要对抗的。
端阳走到两个男孩身边,发现从这个院子通向正屋的门已被草率地砌堵上了,院子里除了几十口大缸之外,还有几间简易的棚屋。棚屋里一片零乱,有几只未完成的竹篮子,还有一些新鲜的竹子和篾片,似乎是一个竹器小作坊。屋角里还有一顶挂得歪歪斜斜的旧蚊帐。这里好像没有鸭子的迹象。
“你们真住在这里?”端阳说。
两个男孩耳语了几句,瘦男孩把拴猴子的细绳递给浓眉毛男孩,自去一只有积水的大缸里洗手。
“嗨,我们见过面,你忘啦?”
浓眉毛摇摇头。
“我赶鸭子,逃走一只,问过你。”
浓眉毛想起来了:“你是来找鸭子?”
端阳盯住对方眼睛:“后来你看见鸭子没有?”
浓眉毛说:“没有,这里没有鸭子。你走吧。”
端阳说:“这里有蟋蟀。”端阳看见棚屋地上有一个小冬瓜似的泥团子,还是湿的。这个泥团子显然是瘦男孩的作品,他被沾了一手泥,正在洗手呢。
端阳指指泥团子:“这是啥?”
正在洗手的瘦男孩警惕地说:“泥团子……我们捏泥人玩。”
浓眉毛说:“我们住这里,你出去不要和别人讲,好不好?”
下着的蚊帐里伸出一只黑瘦的手,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水,给我一点水喝。”
浓眉毛赶紧把猴子拴在柱子上,用一个豁口的碗去大缸里取水。这口缸里的水有一种幽幽的绿色。
端阳说:“这水可以吃吗?”
浓眉毛说:“这是井水,能喝。”
蚊帐的门被撩起来。里头蜷躺着一个更瘦的男孩,身上披着杂七杂八的被单、衣裳什么的,看上去一团糟。
浓眉毛递上水去:“小弟,水。”
小弟挣扎着拗起头,努力把嘴凑到碗口上,咕咕地喝水。他脸色惨白,嘴唇灰暗,浑身在微微发抖。他喝了几口水就没力支撑了,躺下去,喘着,抖着。
猴子默默地蹲在一旁,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小弟,它在为小弟担忧。
瘦男孩洗完手走过来了,解释道:“他被野兽咬了。”
端阳想到了酱缸里贼亮的眼睛:“野兽?”
浓眉毛说:“小弟卖鸟笼,遇上个塌鼻子翻译官,鸟笼被抢掉,还挨了一刀。那水果刀有这么长。”
端阳心头一沉,蹲下来摸摸小弟的额头,觉得挺烫的:“发烧了,可能是伤口发炎了。我看看。”
浓眉毛揭开小弟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露出腿上的伤口来,说:“我们用盐水洗过的。”
伤口在溃烂。
端阳和新四军卫生员常接触,有点懂这个,说:“得用消炎药。”
浓眉毛说:“去药店买过消炎药,都说没有。”
端阳想起小月在药店,说:“等会我去试试。”
这句话一下子改变了这里的气氛。
浓眉毛说:“我叫胡顺,你叫什么?”
端阳说:“我叫端阳,乡下来的。”
胡顺说:“你是端阳节生的对不对?我们村里也有一个叫端阳的。你不是来逮蟋蟀的,你是来找鸭子的对不对?”
端阳觉得这男孩蛮精明的,笑一笑,说:“我走了。”走几步又说,“这猴子叫什么?”
胡顺说:“它叫黄毛。”
“黄毛,黄毛。”端阳招呼猴子。
猴子不理,心事重重的样子。
端阳快走到院门了,听得瘦男孩说:“嗨,端午,你还没问我名字呢!”听语气,他很不满的——连猴子的名字都问了,怎么就不问他的啊!
端阳站住了,说:“我猜你叫大弟。”
胡顺说:“你说对了一半,他不叫大弟,叫大眯。你看他的眼睛不是眯细眯细的啊?”
大米纠正道:“我的米不是眯细眼的眯,是白米饭的米。”
端阳说:“你也说对一半,我不叫端午,叫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