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福师一大早就起床了,洗漱之后在煤油炉上煮沸了开水,就在外间藤椅子上坐着喝茶。大福师不用茶壶,茶就泡在一只玻璃杯里。大福师喜欢看茶叶在水杯里怎样沉沉浮浮舒舒卷卷,看茶叶怎样悄悄改变水的颜色。和龙井、普陀、碧螺春比,常熟虞山上的绿茶名气不够大,其实品质并不在这些名茶之下。尚湖紧傍虞山,山上的茶树常年得到湖中升腾而起的水雾的涵养,又有小松林造成的半阴半阳的小环境,生态得宜,营养丰沛,自然就质地纯真了。
听得端阳在里间小床上翻身,大福师招呼道:“端阳,醒了吧?起来,我请你吃面去。同丰的焖肉面,好。”
里间没有回应。显然,听书的效果并不好,端阳仍然在生气。知道端阳现在已经瞧不起自己了,大福师不免尴尬,但内心里倒是挺高兴的——这正说明端阳这个孩子有鲜明的爱憎,爱的是国家和人民,恨的是凶残的侵略者和民族的败类。
肥田一郎战前是日本奈良的烹饪研究会长,一直留意中国的烹饪技艺,到常熟之后不久就注意到了百年老店山境园,注意到了名厨大福师。昨晚一到山境园,肥田就点名要与大福师切磋厨艺,就有了荷花厅的一幕。当然,肥田此举还有“日中亲善”的宣传目的,所以当场还由随军记者拍了照。在荷花厅的整个过程中,大福师一直抑制着厌恶的情绪在演戏,让自己扮演一个巴结强权的可怜角色。大福师是****常熟县委的地下工作者,“肥田大佐器重的名厨”是很好的保护色,对以后的工作会有不少好处。
大福师呷了一口茶,轻轻地哼起苏州评弹:“一剑在手惊天地,王佐断臂在当场……”
这是昨晚《王佐断臂》中的唱段。为了取得番酋金兀术的信任,准备打入番邦、策反双枪陆文龙的宋将王佐,甘愿背起叛国的恶名,竟然自己砍断了自己的手臂……这是怎样的勇气,怎样的情怀啊!
“此去金邦多险恶,我甘舍身家为社稷……”
这时,楼窗下的小巷子里传来了粥担的叫卖声:“赤豆糖粥哉,绿豆糖粥哉……”吆喝声总是浪声漫调的,还夹着竹梆“笃笃”的敲击声。
大福师听着听着就站了起来。平常的梆声是连着两下,今天的梆声是连着三下的——这是一个暗号!
大福师探出楼窗向下看,见楼下粥摊上敲梆的正是地下交通员阿邦,就喊:“阿邦,来一碗赤豆粥。”随手拿起备在窗边的一只系着绳子的小竹篮,在里头放一只空碗和一张钞票,慢慢往下放篮子。阿邦接住篮子,取走钱,在碗里舀满赤豆粥,说一声:“好喽!”让楼上的人把篮子提上去。
大福师收起篮子,端出一碗粥,还得到压在碗底下的一张折成方块的小纸条。展开纸条,只见上头写着一句话:胡传魁昨晚秘密投向日寇。十万火急!
这一惊非同小可,大福师的脸色瞬时变得非常严峻。他明白,这一指宽的纸关系着许多人的安危生死!关系到新四军留在沙家浜一带的伤病员和常熟“民抗”的命运!
忠义救国军本来是一支民众自发组织起来的抗日武装,由于胡传魁的介入并最后当上司令,这支武装显出了相当严重的匪气。新四军收编了这支队伍,并派干部进入领导层,开展耐心细致的改造工作,虽然麻烦不断,但总的说来是在向好的方向变化。新四军东进离开阳澄湖地区,一部分忠救军随军东进。随队的胡传魁不久就以生病为由,离队回到了阳澄湖,很快召集起未曾东进的旧部,以太平镇作为据点,重新打出了忠救军的抗日旗号,控制了一大片地面。新四军后方医院和“民抗”对胡传魁虽然是有所防范的,但忠救军曾属新四军编制,了解我方不少内部情况,胡传魁暗中投敌,其危险性还是非常严重的。
必须把这个重要情报尽快报告党组织和新四军后方医院!大福师决定搭端阳的小船,经秘密水路赶到沙家浜向组织汇报。走秘密水路可以基本避开封锁湖岸的日伪军,比较安全。
大福师看看怀表,计算出距开城门的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便坐下来喝茶,一边谋划着相关的细节。大福师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找出肥田赠送的那支钢笔,拧下笔套,又把笔头和笔身分离开,将连着笔头的皮管里的墨水往外挤……
大福师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发现端阳正扶着房门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
大福师说:“端阳,起来啦?去洗刷一下,看,我给你买了赤豆粥。等一会儿再去买几个包子。喜欢吗?”
端阳淡淡地说:“不喜欢。我去买大饼油条吃。”拿起简单的行李就往外走。
大福师说:“端阳,还回来吗?”
端阳说:“我直接回乡下去了。”
大福师说:“等等,我今天和你一起走,搭你的船,可以吧?”
端阳说:“我那船很小的,那条路水浅,乘两个人要搁浅的。”
“没关系,我们一起推船。”
端阳推不掉,只好说:“那就走吧,走啊。”
“我得跟老板告个假,而且这会儿城门还没开,我们等一会走。”
端阳想想,说:“我去吃早饭,再回来。”把手里的行李放在桌子上,表示还会回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大福师看着端阳的背影,无声地笑,笑得苦苦的。被一个纯真的少年所厌恶,真是让人受不了。
端阳走出房间,想想以后是不会再来这里了,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难受。大福师宝贝似的欣赏那支钢笔的一幕再一次增加了端阳对大福师的厌恶——多让人恶心啊!大福师是自己从小就亲近和敬重的大朋友,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要换了别人,端阳早就痛快淋漓地骂出口来了,可是对大福师,端阳就是骂不出来,毕竟,大福师对自己的照顾太多了。
端阳走后,大福师还来不及把赤豆粥喝完,就听楼梯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是东洋兵的皮靴声!大福师迅速地把钢笔别在袋口上,复又拿起筷子来慢慢喝粥。
先有两个东洋兵走进房间来,然后是塌鼻头翻译官和一个日本军官。大福师认得这个军官——是肥田一郎的副官。
大福师放下筷子站起来:“太君,有什么事?”
副官朝大福师点点头,做个手势,让塌鼻子说话。
塌鼻子说:“大福师,肥田太君特别邀请你到司令部做客。”
“请我?去司令部?做客?”大福师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内心却非常着急——有万分紧急的情报急需送出,这种时候怎么能耽搁呢!
大福师给两人派香烟。
塌鼻子说:“肥田太君今天有贵客,请你再次一展厨艺。你看,太君特派副官来请,你面子真大噢。”
大福师说:“原来如此,我一定尽力。两位请坐,请坐。”
副官也能听懂一点汉语,说:“你的大日本皇军的朋友,大大的好。”
大福师心里在盘算如何应对这个突发情况,嘴上说:“请问太君请客是晚上几点?”
塌鼻子说:“请客是中午,所以你立即跟我们走。一切采办事宜由你吩咐,司令部的厨房会办。当然,你可以带上你的两个徒弟。”
副官说:“就是昨晚上那两个。”
大福师心头一震:不好!如果就这么跟着走,胡传魁叛变的紧急情报怎么送出去呢?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大福师说:“太君,我要向老板告假,还要安排一下厨房的事。这样吧,我两个小时之后到司令部,可以吧?”
副官听懂了,说:“这样的不可以。你马上跟我走。”
这时,山境园的李老板被一个日本兵带到。
李老板当然是不敢违抗的,说:“大福师,你尽管去,饭店的事,我会安排的。”
塌鼻子轻声神秘地说:“今天的客人从苏州来,非同小可的,从安全出发,所有将接触的人员都要……明白了吧?肥田大佐对你的手艺非常欣赏的,你倒是为我们中国人争了口气啊。”
这句话从这个汉奸口中说出来,真是又可气又滑稽。大福师说:“那好,我换件衣裳。”说着就往里间走。一个日本兵紧随着进了房间,监视着大福师的一举一动。
大福师脸上不动声色,脑子在紧张地思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把重要情报送出去?
这时,端阳在楼下小巷子里喊:“大福师!大福师……”
大福师心头一亮:让端阳送情报!又想:这行吗?端阳是个孩子,完全没有秘密工作经验,而且,他还把我当作了半个汉奸呢……不,端阳是个爱憎分明敢作敢为有头脑的孩子,他是能完成任务的!
大福师下了决心,回到外间,从窗口探身向下喊:“端阳,你上来吧,我有事对你说。”
端阳手里拿着大饼油条,说:“我不上来了,你把我的衣裳带下来吧。”
塌鼻子说:“这孩子就是昨天拉风箱的,是吧?”
大福师说:“是的,他是我朋友的孩子,一心要跟我学手艺。他今天要回去,我本想向老板告假也回一趟家的。我儿子要去南通读纺织学校,我想回去把肥田太君送我的钢笔给我儿子。”
塌鼻子说:“那你把钢笔让这孩子带回去就得了嘛。”
大福师正等着这句话呢,说:“不过,他一个人走,我怕城门口卡子上会把钢笔没收了……”
副官说:“你们的说什么事?”听了塌鼻子的解释,说,“这事的好办,我给城门口打个电话。”
大福师说:“很好,不过,他马上走,这没有电话机……”
塌鼻子和副官叽咕了一会,说:“行了,给你一个天大的面子,派一个皇军把这孩子送出城门去。”
大福师连忙道谢不迭,心想:这下子保险了。
大福师把端阳留下的小行李包带上,就在鬼子兵的拥簇下走出了饭店侧门。
看着这阵势,端阳一脸惶惑,想:怎么来了这帮鬼子兵?
大福师说:“端阳,我有事不能和你一起走了,这是你的衣包。这支钢笔,你给我带回去给我儿子,我儿子这几天住在和公公那儿,和公公是你知道的,就是小月的爷爷。记住啦?”福师一边说话,一边抓机会向端阳使了几个眼色。
端阳接过钢笔,心想:你大福师哪来儿子啊?七不搭八的,是什么意思?
端阳刚接过钢笔,就被塌鼻子一把抢了过去。塌鼻子说:“这笔,我看看。”说着把笔帽拧开,在手心上划了几下,又拧开笔身看了看皮管什么的,说:“美国派克,就是不一样,好笔!”
这可把大福师吓了一大跳。钢笔里藏着那张写着情报的小纸条呢!
大福师说:“端阳,有皇军送你过卡子,你一路走好,路上别贪玩。一旦和公公不在,你赶紧把钢笔给你妈。记住啦?”
一个鬼子兵对端阳说:“小孩,走。”
等端阳走出十几步路,大福师装作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唷,我还要托他带钱回去呢,怎么忘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急步追上端阳,想把钱塞在端阳手里,被鬼子兵一把夺去,翻来翻去检查过了才递给端阳。大福师轻声说:“我是王佐,我就是断臂王佐,这笔给和公公时,你就说‘八同’,就是麻将牌里的‘八同’,如果对方回答你‘七索’就对了。记住了,事关重大,性命交关。”用力在端阳肩膀上捏了一下。
“我是王佐”还有麻将牌“八同”这种话,鬼子兵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的。
端阳听懂了,心里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