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绿今天有了点心事。
前一天下午,叨叨的妈妈来学校找绿绿,拜托他跟叨叨说一件事,可是绿绿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叨叨说,叨叨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若是不考虑好措辞,是很难说服她的。
绿绿在午休的时候找到叨叨,试探着问:“叨叨,听说你妈妈明天要回老家去一段时间?”
叨叨点点头:“我外婆病了,妈妈要回去照顾她。”
“那么这些天你怎么办呢?有没有人来照顾你的起居?”绿绿问。
叨叨微微打了个顿,马上利利落落地说:“我不要人照顾。我自己什么都会做,我会烧饭下面条,我还会洗衣服,我也会铺床,哦,我还会拖地刷抽水马桶。我都会做的,我这个人,就跟长袜子皮皮一样,很爱照顾自己的!”
绿绿笑:“这个我看出来了。可是,你一个小姑娘,一个人住不太安全吧?”
叨叨的黑眼睛骨碌骨碌转了两转,扑过来贴在绿绿的背上说:“师叔师叔,那么我跟你一起住吧。”
绿绿一边晃着背,想把叨叨晃下去,一边说:“不要贴烧饼呀!你不能跟我一起住。”
“为什么?”叨叨有点不满,“你以前也跟你的学生同居过的。那个人叫郑宵,我知道的。”
这件事在类思已经变成了一个传奇故事了,所有的学生与老师都知道,绿绿曾经把一个班上的男生带回家去住,那个幸运的家伙恨不能告诉全世界,他跟绿绿老师同居过。
“不行啊。郑宵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绿绿说。
叨叨斜了斜眼睛:“女孩子怎么了?你不能带女孩子回家住吗?师叔啊,我会做很多事哦,我一定比郑宵听话,我还会替你泡咖啡,我很会泡咖啡的!以前我爸爸就爱喝咖啡,师叔你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爱喝咖啡。呐,你让我跟你住,我每天帮你泡咖啡。”
“不——行——啊。”绿绿拉长声音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叨叨一叠声地问,并且申明,自己这样的“孤苦伶仃”,绿绿师叔怎么可以不管呢?
绿绿被叨叨一连串的为什么炸得头昏脑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叨叨一下子扑跌在草地上,笑得打滚:“师叔啊,你好搞笑啊!这句话是古装电视剧里面的人说的。师叔你很封建嘛!”
绿绿也被自己的胡扯给逗乐了,叨叨说:“封建思想不是什么美德,师叔你不要封建主义。”一个中午,叨叨七扯八扯,跟绿绿谈天说地,等到打了上课铃,绿绿才发现,上了这小姑娘的当,正事儿没有办成。
越到快放学的时间绿绿越着急,那件重要的事还没跟叨叨说呢,要是这小姑娘真的犯起倔来可怎么办呢?”
放学的时候,绿绿送同学们出校门。老远,就看见上次见过的那个微胖的中年人站在校门口了,看到叨叨,他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迎了上来。
绿绿看到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上一次,他把人家当成了绑架犯了,差一点就报了警。
绿绿正在为难着,怎么跟叨叨说明,妈妈的意思是,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日子,要叨叨跟这位胡叔叔在一起生活,叨叨却先对着胡叔叔说:“你来接我回家?”
“是的,米米。”胡叔叔说。
叨叨微歪着脑袋,耷拉着眼说:“我不能跟你一起住。我们老师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说完,她得意地看着胡叔叔,目光里带着一丝挑衅。
绿绿的脸腾的红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转转眼珠说:“这话谁说的?”
叨叨说:“不是你说的嘛师叔?”
“我?”绿绿伸出一只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开玩笑开玩笑,我这么时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这么封建的话嘛!再说胡叔叔是你的长辈,你完全可以跟他一起住!”
叨叨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老师居然会耍赖。
胡叔叔说:“叨叨,想不想看看叔叔专给你布置的新屋子,里面的设计你绝对想不到。”
叨叨白了叔叔一眼,绿绿把叨叨拉到一边去,悄悄地说:“叨叨,你妈妈说,叔叔是个很好的人,是真心喜欢你的。希望这几天,你能和叔叔好好地相处。我答应你妈妈劝你的,你不会忍心看师叔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吧?”绿绿双手合十:“拜托啦!成全我的名节吧!”
叨叨的眼珠又骨碌来骨碌去:“那,你得答应我,让我贴烧饼。”
“行啦行啦,让你贴。”
叨叨得意地用力在绿绿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好了,我走了!风萧萧兮易水寒,深入虎穴兮,不破楼兰终不还!”
什么哪,这乱七八糟的,绿绿对着天空翻翻眼睛。
叨叨不情不愿地跟在胡叔叔身后去了,绿绿一直目送着他们,他看见胡叔叔拿下叨叨肩上大大的书包背在自个儿的肩上,胖胖的身体微微倾着跟叨叨说话,叨叨扭得像一只小麻花。过街的时候,胡叔叔干脆一把把叨叨抱起来,快步跑过街,绿绿睁大了眼睛,咦,这位同志,身体虽然胖一点儿,行动很灵敏嘛。绿绿想。
第二天,叨叨同学在班上又引发了一轮轰动。
因为她今天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一件苏格兰格子的短呢裙,配了一双闪亮的小靴子,上身是一件雪白的短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一顶鲜红的贝雷帽。绿绿一看见她,便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叨叨难得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连着几天,叨叨在班上引发了一连串的轰动效应,有时是因为她的手工作业太出色了,美术老师叫大家用水果或是蔬菜做一个小玩具,叨叨带来的,是一个用胡萝卜刻出来的大公鸡!数学老师叫大家在家长的帮助下做一个卷尺,叨叨做的,是那种可以转动着把长长的卷尺都收叠在一起的样式!有时是因为叨叨每天都会带一个水果拼盘来——用一个扁扁的乐扣盒子装着,打开来,是好几种洗得干干净净,切成小块的水果,颜色搭配得好看极了,叨叨很热情地把水果分给大家吃。
叨叨每天都会留两块水果送给绿绿老师吃,绿绿问她:“胡叔叔替你准备的?这位同志真的很不错!”
“这位先生啊!哼!马马虎虎,啊,师叔啊,你知道他给我准备的房间是怎么布置的吗?里面有一颗树!嗯!他还不错啦,可是,我还是要考验考验他的。”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呀?”绿绿问。
叨叨眯起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突然问绿绿:“师叔啊,你觉不觉得他太胖了,跟我妈妈不般配啊?我妈妈多好看哪。”
“外表不是最重要的,心灵美性格好才重要。而且,”绿绿狡猾地笑,“你不觉得你胡叔叔圆圆的,好像熊猫团团,多可爱!”
叫绿绿这么一说,叨叨好好地琢磨了一下,还真有点儿像。叨叨用力把嘴角往下扯,做出一个蔑视的表情,可还是笑了起来。
这一天回家去,叨叨还是忍不住考验了一下胡叔叔,第二天到学校,叨叨忍不住告诉了绿绿,自己昨天晚上在胡叔叔的皮鞋里粘了一块嚼过的口香糖。
隔一天,叨叨又把胡叔叔的自助车轮胎的气给放掉了。又一天,叨叨在胡叔叔的牙膏里滴了两滴四川辣油,胡叔叔最怕吃辣了。
叨叨活像一只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小狗,总忍不住把做过的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绿绿听。
奇怪的是,绿绿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这让叨叨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恐慌。
绿绿看着叨叨的语文作业,又从数学和英语老师那里要来叨叨的作业细看,作业本子比以往更加干净工整,在每次作业的最后,总有漂亮的行书签名:已检查,已背诵。有时还画着一个笑脸。
绿绿看着那行字,再慢慢地把本子合上。
每天下午,胡叔叔总是准时来学校门口接叨叨下课,他新近剪了头发,可是好像理发师傅的手艺不大好,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有几撮翘在头上,配着他圆圆脸上的笑,更显得有点滑稽,他总是把叨叨的大书包背在自己肩上,他的身躯庞大,每每微倾着身子跟叨叨边走边讲话。
绿绿决定要跟叨叨好好地说道说道。
绿绿对叨叨说:“我有一个姐姐。”
绿绿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叨叨不明所以,望着绿绿。
绿绿像是在想着什么久远的有趣的事,想得入了神,直到叨叨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我姐姐是个大美女,比章子怡还漂亮。”绿绿说。
“你姐姐也是资本家吗?孙黎明说你的哥哥都是资本家,你是资本家的亲戚。”
“我姐姐不是资本家,她是一个法官,女法官哦!厉害吧!我小的时候,有好多年,都以为我姐姐是仙女变的。
“后来有一天,姐姐带回来一个男朋友。
“我头一次看到那家伙,简直气得不得了。他又高又黑又壮,像一座塔,我觉得他好难看。
“他站在窗前,我就说:‘你挡着我的太阳了’。他站在走廊里我就说:‘你挡着我的风啦!’。
“趁着家里人不注意我还跟他说……”绿绿笑起来,不往下说了。
他回想起多年以前,那样一个热辣辣的七月的午后,那个又高又壮,一座塔一样的人,半蹲下来,黑脸庞上铺满了温厚的笑,他说:“小家伙,我又惹到你了吧?不要生气,我请你吃冰。”
而那个瘦小的,气呼呼的自己呢,绿绿记得,因为长了满头的痱子,被妈妈拉出去剃了个光头,活像个小和尚,绷着个脸,严肃地对黑大个子说:“我不接受你的糖衣炮弹!男女授受不亲,你回家吧,回家找你自己的姐姐,不要来抢我的姐姐。你跟她站在一起,真是美女与野兽啊!”
“你跟他说什么啦?”叨叨很好奇,绿绿呵呵地直乐,不肯说。
“其实那可真是一个好家伙,一个很好的人,很有趣的家伙,”绿绿接着道,“他说要送我一件礼物,你猜是什么?”
“马内(money)!刀勒(dollar)!”叨叨竖起胳膊叫道。
绿绿朝天空翻翻眼睛,想什么哪叨叨小姑娘。
绿绿说:“他是做园艺的,他在我们家后院子里,搭了一个玻璃花房,种了好多的花,一到下雨天,玻璃花房就像一个水晶宫,真奇妙!他还用头发丝一样的细草给家里所有的门都装上了门帘,绿色纯天然的门帘,绝不招小虫子。所有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渐渐地,在全家人眼里,他成了一个最英俊的人。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说‘来来来小舅子,给你一个大红包。’”
叨叨听得入了神,这时候突然发问:“咦,他不是比你大吗?怎么叫你小舅子?”
绿绿哈哈大笑,笑得倒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笑够了,绿绿坐起来,顶了满头的草屑,笑眯眯地看着叨叨:“叨叨,胡叔叔是一个好人。他每天都替你检查作业,签字,你写得好他还画上一个笑脸对不对?他每天陪你练琴对不对?秋游的那一天,他给你带亲手做的汉堡,你的干粮是全班最丰富的对不对,他每天给你梳头发绑辫子对不对?”
“可是你也给我绑过辫子。”叨叨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我是给你绑过。可是我不可能像他绑得那样好,因为我没有为你专门地去学过,如果一个人不是很爱很爱一个小孩子,不会为他做这么多的事。”
“你也为我做了许多啊。”叨叨说。
绿绿听了叨叨的话又呵呵地笑:“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突然,绿绿又露出那种小狐狸的表情来,拍拍叨叨,小声地问:“喂喂,你还怎么考验你胡叔叔了?”
叨叨咯咯地笑得像只小母鸡:“我在他的可乐里撒了一把盐,你呢?你是怎么对付那个黑大个儿的?”
“切——”绿绿不以为然,“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我在他的稀饭里放了两大勺味精!”
“我剪了他的领带。”
“低级低级,我在他坐的椅子上涂了强力胶!”
“我还在他背后踩他的影子!”
“幼稚幼稚!我给他定了一年的《妇女之友》杂志,每个月邮递员会送到他单位,他同事都笑翻了!”
绿绿长叹一声:“真是淘气啊!”
“真淘气呀真淘气,真呀真淘气!”
“真恶劣啊!”绿绿说。
“真恶劣真恶劣,真呀真恶劣!”
“真差劲啊!”
“真差劲真差劲,真呀嘛真差劲!”叨叨像唱歌似的。
“既然你知道自己又淘气又恶劣又差劲,那你改不改呢?你该不该跟叔叔说一声对不起呢?”
叨叨这才猛然醒悟,尖叫:“师叔你好狡猾呀!”
绿绿得意地说:“我狡猾的名气已经香飘万里了,你不知道呀?”
叨叨又沉默了一下,老气横秋地叹道:“可是我还是有点儿觉得,我妈妈应该有一个更帅的人来爱呀!”
“你看叨叨,鞋子好不好?只有脚知道。妈妈幸福不幸福,也只有她自己最知道。你要是真爱妈妈,就给她一个她认定的幸福做礼物吧!”
“那我可不可以在内心最深处坚持认为还是我爸爸最好?”
“那是当然,”绿绿的声音有点哑,就好像嗓子眼儿堵了什么似的。他说:“当然是你爸爸最好了!”
叨叨亲热地又像一块小烧饼似的啪地贴在绿绿的背上:“你也好,我喜欢你!要是你做我爸爸就好啦!”
绿绿发出怪音:“咄!咄!咄!”
叨叨快活起来,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张开了:“算了,算了。你这么好,我还是把你留给我自己好了。”
绿绿老师斜着眼切了一声,说:“你不是喜欢比比吗?”
叨叨举起双手宣布:“我都要,都要!”
绿绿脚上安了弹簧似的一跳老高,说:“哎哟哎哟,这位小姐,see you,byebye,噢喝哇,撒——哟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