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绿绿老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五四班。
第一个飞扑过来的,是吴昀,他激动地大叫:“师傅师傅!”
吴昀这个有点儿缺心眼儿的孩子,自从绿绿那次誓与乔韵芝同归于尽之后,便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再不叫他老师,开始叫他“师傅”,动辄抱拳行礼,做得一本正经,十分认真。
吴昀觉得,为什么不能把老师叫师傅呢?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相互称呼为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呢?那样的话,不是象武侠小说吗?学习不是可以变得稍微有趣一点吗?
绿绿老师便鼓励他,大学里是可以这么叫的,好好学习,上了大学就可以满足你的这个愿望了。
唉,长路漫漫,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啊!
吴昀想,还是抓紧眼下吧,继续管绿绿叫师傅。他原本想叫张小然为师太的,因为他听过绿绿老师叫她小姨,可是最终还是不敢。
张小然这个人实在是太厉害了,批评起人来简直是“魔音穿耳”,吴昀有时候怀疑她是不是象包租婆那样练过狮吼功。难怪她不象别的老师那样,自己掏钱买来小耳麦,每天上课时戴起来,像个歌星似的。那样的话,吴昀同学想,就要出人命啦!
想到有同学可能会被张小然老师的魔音震得飞出去折手断脚,课桌椅子在空中翻飞破碎的情景,吴昀闷笑得快背气,被数学老师罚站,扣除两枚小桔子。
但是他还是很开心。
今天五四班的每一个人都很开心。
一下课,郑宵吴昀汤恩伯与徐白四个人飞快地跑到小花园的一角,占据了他们的那块老地方,聊起天来。
这两天,因为绿绿老师没来学校,他们都没有心情出来玩了,现在总算好了。
吴昀把手里的陀螺用力一拧,那个绿色的小东西便飞快地旋转成一朵跳动的花儿。其他三个人也拧了他们的陀螺,几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看着,比着谁的陀螺转得久。
吴昀啪啪地拍着泥地替自己的那个陀螺加油一边说:“绿绿回来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又开始有一点快乐了,不然天天上课做作业真是要闷死了。”
吴昀边说边拿稀脏的小手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来吃着。
徐白看着有点儿犯恶心,对他提出批评:“你的手那么脏,小心把蛔虫吃到肚子里,它会在你的肚皮里生下它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地住下去。”
吴昀翻翻眼睛没有理他。
汤恩伯看吴昀吃得香,不免嘴巴里口水汹涌,馋巴巴地问:“你在吃什么呀?”
吴昀又从口袋里掏了一把东西塞进嘴巴里:“绿绿的头发。”
吴昀的话音刚落,三个死党的嘴巴便统统张成了圆圆的O形。吴昀难得有一次成了四人中的中心人物,更来劲儿了:“他真不错,天天拔自己的头发给我吃,我想,他要是拔得象我这样头上一块一块的斑怎么办啊?可是他说不要紧,他的头发很多,长得又快,拔了就长,再拔再长。”
郑宵向吴昀伸出手去:“给我一点儿吧。”不等吴昀拒绝便又加上个条件:“顶多我把绿绿送我的礼物分一样给你。”
汤恩伯赶紧说:“我也要尝。拿东西跟你换好了。”
“那么我也来点好啦!”徐白赶紧说。
开玩笑,世上有几个学生可以有机会吃到自己老师的头发?
尝完了,郑宵汤恩伯与徐白相视做鬼脸:“吴昀你就是个笨蛋!”
吴昀突然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这样地高深莫测,铺在吴昀总是傻呵呵的,所有的情绪都一览无余的小脸上,太陌生了,也太奇怪了。
还没等其他三个人想出个所以然来,上课铃响了。
一直到中整个上午的课都上完了,吃中饭的时候,郑宵突然地就想明白了吴昀的那个笑中的含义,一个人咕咕咕地闷笑起来。
绿绿回来的这一个星期,他每天都要做一件事,就是陪乔韵芝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做心理辅导。其实每一次绿绿只送他到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办公室门外,因为心灵辅导这件事,是非常私人的,既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参与。
一开始,乔韵芝完全不知道心灵辅导是怎么回事,在她的心底里,隐隐地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她似乎觉得,那个深蓝色的门里面,会有一种神秘的心灵透视器,把她内心深处所有的一切都照个透彻清楚,让她无处遁形。从此以后她这个人算是里里外外都透明了,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伸头来看看一看她的内心,然后鄙夷地笑着离去,让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一片荒芜里。所以,她很想有个人能陪着她,至少陪她走到那扇门外,然后等她出来的时候,这个人会在门外等着她。
可是该找谁呢?
前两天发生偷东西事件之后,爸爸头一次狠狠地捧了她一顿。乔韵芝从心底里是不怪爸爸的,家里最近出些不愉快的事,爸爸心情不好,所以现在,她也不能找爸爸来陪她,爸爸也不可能天天到学校里来。
乔韵芝慢慢地把她认识的所有的人都想了一遍,然后发现,她想不出任何一个人可能会愿意陪她跨过这一道关口。
这个发现简直叫她绝望。不是那天要跳楼时的一时冲动的绝望,而是一种绵长的四顾无人的绝望。
当那天她偷偷地跟在郑宵他们的身后来到绿绿老师家楼下,绿绿递给她一盏小灯笼之后,她心里升起了一点点希望的小火苗,说不定也许可能,绿绿老师会愿意陪她。
可是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希望。
因为她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她给绿绿老师带来的重大麻烦。
这两天来,学校关于五四班撤班的传闻越来越明确起来,在五年级的班主任之间已经开始猜测着,这班撤了之后可能会如何分配学生了,是按成绩来分,让每个班主任去挑人还是干脆采取抓阄的方式?甚至有二班的卫生委悄悄地来打探过,撤班以后,五四班那个性能优良可以很容易地拧干水份的专用拖地水桶是不是可以转给他们班使用。
乔韵芝于是孤伶伶地在一天放学后,走到了心理咨询室门口。按学校的要求,她必须连着接受两个星期的辅导。
在她在那扇蓝门的前门站得脚酸而终于下决心往前迈了一步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人在她背后用手指头推了她一下。
乔韵芝回头一看。
是绿绿。
绿绿向着蓝色的门扬扬下巴,示意乔韵芝走进去。
等到乔韵芝从咨询室出来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看见绿绿正坐门外的长廊上,腿上堆着一堆卷子,嘴里咬着一杆红色圆珠笔,正在看着最上面的一张试卷,看样子是在核分数。
就在绿绿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抓教学与陪乔韵芝治疗心理毛病的时候,郑宵在班上又发动了一场运动。
他还给这次的运动起了个名字,叫“罩着绿绿”。
郑宵号召大家,在这最后的阶段,一定要好好地出色地表现一下,任何人上任何课不得破坏课堂纪律,作业必须完成,争取每一位老师的同情分,改善五四班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为绿绿争脸!
郑宵捏紧了拳头,鼓动说:“我们要罩着绿绿!”
“我也罩着他!”“我也罩着他!”“我们大家都罩着他!”
我也要罩着他,乔韵芝在心里说。
本来这件事呢,都是背着绿绿做的,可是绿绿还是知道了,因为有人忍不住告诉了他。
是吴昀。
吴昀说:“老师,我们大家都决定要罩着你!”
绿绿咧开嘴笑得欢极了。
好家伙,绿绿想,人家黑社会都是一个大哥罩一群小弟,我倒好,一群“大哥”罩我一个“小弟”!
吴昀又趴在绿绿的背上轻轻地说:“老师啊,我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从你第一次给我我就知道那个是海苔丝对不?”吴昀亲热地在绿绿背上蹭了蹭:“可是我喜欢把那个当成你的头发。”
绿绿低低地笑:“喂喂喂,小心啊,别把你的鼻涕蹭到我身上啊!我新洗的外套!”
下午放学后,绿绿留了班委下来弄黑板报,沈永恒拉着绿绿说悄悄话:“老师你知不知道他们弄了一个宣言要罩着你?”
绿绿刷地拉开一段双面胶,手上忙碌着一边说:“我不仅知道有个宣言我还知道你弄的那个万言书!”
沈永恒这下子觉得绿绿这个人的确有两下子,看起来漫不经心,可实际上,什么也瞒不了他的眼睛。
“可是现在我是真的很怀疑,他们的宣言会不会有行动来支持,而我的万言书到了最后关头又会不会起到作用。”沈永恒说。
绿绿看看沈永恒,突然问了他这样的一个问题:“问你哦,有的时候,你种下的种子老是不发芽,这是为什么呢?”
“你努力了吗?”沈永恒反问。
绿绿说:“努力了。”
“你灌概了吗?”
“是的。”
“你施肥了吗?”
“是的。”
“你除虫子了吗?”
“是的。”
“那就可能是因为这粒种子本身不好。就像我们五四班,也许它根本就是一粒煮过的种子,无论怎么样也不可能发芽。”
“不不不,”绿绿习惯性地摇着手指:“不对,五四班是一粒很好的种子。我也想过许久,为什么这颗种子总是难以发芽,想啊想啊,终于给我想明白了。之所以没有发芽是因为它还没有到发芽的时候,之所以比别的种子晚发芽不过是因为它是一粒晚熟的种子。有的时候,当你灌溉了施肥了除虫了可是种子还没有发芽,你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等待。耐心地等待。”
“你会等吗绿绿?”
“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它啊。我爱这粒种子。爱嘛,”绿绿说,“有时候爱是需要等待的。”
这师生两人不知道,他们的这一番话全被一个人听了去了。
他在门外路过。
其实他是特地悄悄地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来到五四班探探情况的。
他不是路过,他只是,装做路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