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过数日长途跋涉,由昆明境内经过西昌,随后转道蜀中,穿过山西抵达北京城外。
耳边传来一阵钟楼宏伟浑厚的钟声,我掀开马车帷帘,探头看向京城上空,湛蓝色的天幕下点缀着一朵朵飞絮般的白色浮云,北国初春的天气清爽怡人,城中柳枝泛出新绿,一切都和去年春天的景致一模一样。
京城繁华依旧,赵睢的笑容却不再属于我。
我心中一阵酸楚,不禁黯然低头。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数人策马扬鞭而来,领头之人是一名年约五十上下、脸色黝黑、颇有威武之气的红袍官员,随行在我们马车旁的沐府家丁们看见他,立刻迎上前去行礼说道:“奴才叩见老爷!”
此人应是沐斌和沐兰的父亲、威震云南的一等黔国公沐晟,他策马走近沐兰的花轿,隔帘问道:“兰儿,一路上京来辛苦吗?家中一切可好?”
沐兰声音温柔恭谨,答道:“女儿见过爹爹,路上并不辛苦。母亲让女儿回禀爹爹‘府内诸事安好,请老爷安心驻留京城,不必挂念’,大哥最近十分勤奋上进,大姐帮母亲操持杂务,爹爹不用担心。”
沐晟面带宽慰之色,关切说道:“这样就好,爹爹这就接你回府去。”
一名护送我们的皇宫锦衣卫统领立刻走近马车,将一面小巧精致的金牌递给沐晟,恭恭敬敬说道:“恭喜黔国公,下月初八便是皇上御赐赵王殿下与令千金的大婚吉期,这块令牌是紫宸宫熙妃娘娘信物,皇上口谕令千金来京城后不必恪守陈规,可以随时进宫拜见熙妃娘娘,向娘娘学习一些宫廷礼仪。”
沐晟面带感激之色接过令牌,下马面南叩首道:“臣叩谢皇上与娘娘恩典!”又向那侍卫统领道:“小女初来乍到,有劳千户大人一路辛苦护送,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那锦衣卫统领笑道:“黔国公如此客气,属下可不敢当。属下奉旨当差,迎接未来赵王妃入宫乃是职责所在,日后属下还要多承沐妃娘娘与黔国公关照提携才是!”
他们二人说完客套话,那锦衣卫统领与沿途护送的锦衣卫们一起策马扬鞭,自行前往紫禁城向皇帝复旨。
沐晟带着我们来到京城西街一所宽敞的宅院前,早有一群丫环仆妇恭迎出来,忙不迭上前簇拥搀扶沐兰下花轿,其中一名身着红裙蓝袄的中年俏丽妇人尤为殷勤,不停说道:“老爷早就吩咐府中预备好一切,等候二小姐前来京城,今天总算盼来了!”
沐兰温柔恭谨,说道:“多谢钟姨娘费心,”她回头看看我们,接着说道:“母亲还让我带了八名丫环一起来京城。”
钟姨娘打量我们数眼,见我与另外七名沐府丫环拿着随身包裹站在一起,向身后一名年长丫环说道:“翠竹,你带她们去后院围房歇息,教她们一些府中规矩。”翠竹答应着带我们走到一所幽静别致的小院前,说道:“妹妹们都在这里暂住一阵,待下个月二小姐婚礼行完之后,再回云南见夫人。”
不知不觉,我们在京城沐府度过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我和许多年纪相仿的沐府丫环们暂时在京城沐府中住下来,和她们在一起养花鸟虫鱼、一起打扫庭院的清洁。
起初,我很想立刻奔出沐府直闯紫禁城去见赵睢,可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名沐府的送嫁小丫环,不但没有机会走出沐府,甚至连皇城都无法接近,只能暗自等待时机。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心情竟然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逐渐发生变化,一天天趋于平静。
我与沐兰朝夕相处之后越来越了解她,她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大家闺秀,聪明而不外露、端庄而不自傲,懂进退、知礼仪,性情温柔稳重,对待丫环们亲切温和,除了前去宫中向熙妃娘娘请安之外,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暇时只在闺中做一些针线,或给自己准备一些婚礼备用的小饰品,她的美貌和性情远远胜过同为国公千金的李若蝶,足以匹配赵睢。
我不再像刚入沐府时那样想法设法寻找借口避免和沐兰见面,渐渐对她亲近起来,时常和别的丫环一样和她一起刺绣、一起玩,我甚至已经暗自计划好,等赵睢和沐兰成婚后,我就离开京城返回云南向沐眉辞别,然后带上我积攒的一些银两去旅行,畅游中国古代的风景名胜。
虽然我心中依然有些委屈,可我并不怨恨赵睢。
白凌澈带我跳下的本来就是万丈绝涧,我们历尽艰险才从沼泽内脱困逃生,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们没有生还的希望。如果赵睢没有机会见到那块玉佩,他答应朱棣的赐婚也无可厚非,他毕竟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可能因为我而终生不娶妻。
我努力学着做一些古代女子喜欢做的针线活,将对赵睢的思念转化为对新鲜事物的兴趣,尽量不去回想与他在一起的开心情景,我时刻告诫自己,赵睢只是我的前男友,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他即将成为沐兰的丈夫,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一天午后,我与另外一名沐府丫环彩珠像往常一样前去沐兰房间给鲜花换水,我们刚刚走到廊檐下,就听见房间内传来一阵嬉笑玩闹之声,翠竹正将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拿在手中自照,开心笑道:“果然照得比铜镜清楚!”
沐兰微笑注视桌案上堆积的绸缎、绫罗、珠宝等物,对周围的小丫环们说:“这是昨天进宫时熙妃娘娘赏赐给我的,你们每个人都来挑一件拿去玩吧。”
彩珠见状高兴不已,拉了拉我的衣角说:“彩云,二小姐又赏赐我们宫里的好东西了!”
我被彩珠拉着走进房间,沐兰拿起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说道:“这串琉璃做颈饰头饰都好……”她回眸瞥见我站在一旁,将那串五彩琉璃珠递给我说:“彩云,你的发式戴琉璃珠好看,这个给你。”
我的天生卷发和发色一直都没办法改变,即使同样梳理着小丫环的双髻,与彩珠她们的发式仍然有一些细微区别,沐兰眼光敏锐,给我挑选的头饰的确非常合适。
我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料想熙妃和赵睢一定很喜欢沐兰,心头掠过一阵淡淡的酸涩感觉,见沐兰一番好意,只得接过五彩琉璃珠对她说:“谢谢二小姐!”
沐兰继续将赏物分给其他的小丫环,彩珠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西洋竹雕鼻烟壶,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说道:“宫廷里的好东西真多,二小姐真是好福气!”
沐兰微笑道:“听说这是郑和大人从西洋带回来的,赵王殿下最喜欢收集鼻烟壶……”她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不该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粉脸红了一红,不肯再说话。
翠竹见她一副害羞欢喜之态,追问道:“二小姐昨天进宫觐见熙妃娘娘,有见到赵王殿下吗?”
沐兰的脸更红了,轻轻点了一下头,忸忸怩怩说道:“当时殿下正好进紫宸宫叩见娘娘,我低着头坐在娘娘身边,当着娘娘的面……也没看清楚。”
翠竹忙道:“奴婢听姨娘时常来往的几位官家夫人说,赵王殿下相貌酷似皇上,几位皇子中最潇洒帅气的就数他了,听说他是皇上最宠的王贵妃娘娘亲生的儿子,当初皇上还有意立他为太子呢!”
彩珠惊讶着说:“皇上有意立赵王为太子吗?如果是真的多好,我们二小姐岂不就是太子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了?”
翠竹道:“工部夏尚书家三夫人与姨娘是结拜姐妹,说有一次皇上在金陵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将太子关押了几天,当时朝臣都以为要废了太子,是熙妃娘娘劝住了。”
小丫环们都听得仰慕不已,纷纷说道:“二小姐做了皇后娘娘,我们就有机会进皇宫去看一看了!”
沐兰忙制止她们道:“这些话可不能胡乱传说,我们在闺阁里关起门说说笑话就够了,随便议论朝政,闹不好是要砍头的!”
小丫环们都吓住了,不敢再胡乱说话。
我们一起收拾整理桌案上堆积的各种赏物时,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嚷吵闹之声,隐约还有女子的啼哭声,翠竹脸色顿时变了,惶然道:“二小姐,似乎是姨娘在哭!”
沐兰也发觉了前院的异常动静,柳眉轻蹙,一改往日的矜持和庄重,匆匆从房间内飞奔而出,向中庭守候的沐府家丁询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家丁神情慌乱,结结巴巴地说:“二小姐,大……大事不好了,朝廷传来消息说小侯爷在云南率府内护卫三千人聚众谋反,连杀朝廷三名护军都督,攻占昆明布政使府……皇上龙颜大怒下旨缉拿老爷,刚才锦衣卫闯入府中,将老爷带去诏狱审讯了……”
沐兰的俏脸立刻一片惨白,身子软软向后倾倒,跟随而出的一众沐府丫环听说“谋反”和“锦衣卫缉拿”,立刻慌作一团,如同惊弓之一般惊呼出声道:“这可怎么办?”“会不会株连九族啊!”“会不会将我们都抓进大狱去?”
我急忙伸手扶住沐兰,说道:“二小姐不要着急,也许这件事和老爷无关,皇上不会滥杀无辜的!”
沐斌谋反的消息对我而言并不意外,他企图称霸苗疆儿与白凌澈结盟,这件事情必定少不了白莲教的幕后支持,否则单凭沐国公府的三千护卫军,不会如此顺利占领昆明。我没想到的是,沐府小侯爷沐斌竟然孤注一掷,弃父亲沐晟与妹妹沐兰这两颗被皇帝扣押在京城的“棋子”而不顾,依然与白凌澈合谋起兵。
沐兰缓过神来,红着眼圈问道:“锦衣卫们还在府中吗?姨娘呢?”
那家丁哭道:“锦衣卫指挥使刘大人和徐大人亲自前来抓捕老爷……姨娘安排打点礼金给他们,希望能让老爷在诏狱中少受些皮肉之苦……”
我们说话之际,钟姨娘以帕掩面拭泪走回后院,她看见沐兰,仿佛发现救星一般迅速冲到她面前,扶住她的肩膀大声哭道:“二小姐,老爷的乖女儿,谁知道好好的会有这场大祸,你大哥他谋反了……刚才我给了两位锦衣卫千户大人银票各五千两,他们才肯暗示提点说……我们眼前现放着大佛,就该及时去拜……”
沐兰被她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问道:“我们眼前的大佛?是谁?”
钟姨娘双眼红肿看着沐兰,眼神中带着乞求与哀戚之色道:“两位大人说,皇上虽然下旨擒拿老爷,却没有旨意株连罪及家眷,也没有废黜你赵王妃的封号……皇上最看重四皇子赵王,你不如连夜进宫去求赵王殿下在皇上面前为老爷说几句情,此事只是小侯爷一人所为,与老爷无关,也许老爷罪不至死……”
她言下之意,希望沐兰借着自己未来赵王妃的身份进宫觐见熙妃和赵睢,让他们在朱棣面前为沐晟开脱罪责,以免沐府抄家灭门之祸。
沐兰环视院中慌乱跪地的家丁和丫环,犹豫良久,才缓缓点头道:“我去,请姨娘给我备一乘马车。”
钟姨娘忙对翠竹道:“快,快备车!”
沐兰突然回过头,抓紧我的手说:“彩云,你陪我一起进宫去。”
我十分意外,我并不是沐兰平时最亲近的丫环,也从没有刻意讨她喜欢,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我陪她一起进宫,惊愕说道:“二小姐叫我吗?”
沐兰转头看我一眼,眸光平静中带着一丝赞许,轻声道:“是的。”
我们一起登上沐府备好的马车,沐兰在车内坐好,转头对我幽幽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带你一起来?”
我点了点头。
她语气平和,说道:“刚才那种乱局之下,你是惟一一个没有惊慌失措的人,你的眼神很镇定,比那些家丁都要镇定许多,所以我想,全府上下只有你才敢在这种情形下陪我进宫去。”
我暗自佩服沐兰的洞察力,心道:“我早就知道白凌澈与沐斌的密谋,当然不会惊慌失措,”却故意掩饰说:“我是因为吓傻了才没有表情,刚才那种情形谁能不害怕,我的心现在还跳得很快呢!”
沐兰轻轻握住我的手,问道:“那和我一起进宫,你怕不怕?”
我说:“二小姐都不怕,做奴婢的更不会怕了。”
沐兰轻吸一口气,眸光带着淡淡的哀怨,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赵王殿下会不会给我这个情面,我虽然见过他几次,可是……”她说到这里,微微低头,却不肯再说下去。
她的神态让我原本平静的心湖立刻泛起一丝波澜,沐兰在叹息什么?“可是”什么呢?
马车接近皇宫西门时,沐兰将手上的一枚小小令牌取出,向守护宫门的一名锦衣卫道:“熙妃娘娘御赐随时通行的令牌,请大人放行。”
那锦衣卫似乎与她早已熟识,并不看令牌,只是说道:“沐姑娘,属下今日恐怕有些为难,不便让姑娘进宫去。”
沐兰将令牌收回袖内,面带愤郁之色,低声道:“这些奴才往日见到熙妃娘娘令牌,奉承都来不及,如今知道我爹爹遭祸,翻脸不肯相认了……”她毕竟是明朝大家闺秀,虽然气得粉脸通红,却不敢与锦衣卫斗嘴吵架,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那锦衣卫见沐兰不语,气势更甚,对马车夫喝道:“皇城禁地,闲杂人等请速速离开!”
我按捺不住拿过沐兰手中令牌,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大声吼道:“谁是闲杂人等?不过区区五品带刀侍卫,竟敢对赵王妃如此放肆,熙妃娘娘要诏见赵王妃,令牌在此,是谁给你们胆子横加阻拦?”
那锦衣卫没想到我会对他大吼,怔了一下说:“好厉害的丫头,只可惜本官并不曾见到什么赵王妃,这令牌也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偷来的也未可知。”
我故意对马车夫大声道:“今年四月初六,皇上亲笔御赐封诏二小姐为赵王妃,圣旨如今就在沐府供奉着,他们说令牌是偷来的,我们拿圣旨来让他们仔细看看,只怕皇上日后知道有人无故惊吓阻拦王妃,他们吃罪不起。”
马车夫会意,立刻附和道:“彩云姑娘说得对,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家去,取过圣旨再来。”
那锦衣卫被我们的气势吓住,无奈示意众人退后,说道:“姑娘且慢,刚才本官不曾仔细验过令牌,请姑娘递过来看看。”
我将令牌伸到他面前,问他道:“令牌有问题吗?”
那锦衣卫装模作样审视打量审验了一番后,将令牌交还给我,向沐兰道:“没有问题,属下恭请赵王妃入宫!”
马车驰入紫禁城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沐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道:“我果然没带错人,若是带翠竹彩珠她们同来,刚才只能打道回府了,彩云,以后你可不可以一直跟随着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暗想道:“我怎么能一直跟随着你?难道要我以后天天看着你和赵睢在一起?”当下摇了摇头说:“我想回云南后再去别的地方走一走,不想留在京城。”
沐兰略有失望之意,却并不勉强我,微笑着说:“那也很好。”
马车在紫禁城东大门外缓缓停下,沐兰带着我向紫微宫的方向走去,我一步步踩踏着宫门前大理石铺成的甬路,料想自己脸上戴着云姨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卷发盘成双髻,赵睢一定认不出我,更想不到我会跟着他的未婚妻沐兰来见他。
春日,午时的阳光暖暖照射着紫微宫苑,宫墙外的一片桃花林盛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风中飘来一阵阵清雅幽香。
我在紫微宫前停下脚步,借着虚掩的宫门向内张望了一眼,宫内亭台水榭依然如故,院内的小花园中所种植的却并不是供人观赏的美丽春花,而是一丛丛、一簇簇叶片或狭长或尖圆的暗绿色香草。
我认识那种香草,它的名字叫杜蘅。
我怔怔伫立在门口,一只飞鸟从宫苑上空掠过,我蓦然抬头观望,才发觉宫门匾额上的题字更换过,并不是“紫微宫”,而是“蘅香宫”。
蘅香宫。杜蘅。
“杜蘅”是赵睢为我所取的名字,他曾经亲昵地称呼我“小香草儿”,难道他是为了纪念我才将花园内的鲜花改为香草?难道他是因为我才更改了紫微宫的名字?难道他心中并没有忘记过我?
——可是,如果他没有忘记我,为什么要答应娶别的女孩子?
宫门处如鬼魅般闪现几名内侍和几名皇宫侍卫,他们目带凛冽寒光逼视着我们,仿佛极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一名侍卫警觉地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擅闯赵王殿下的蘅香宫?”
沐兰脸色微红,低头说道:“烦请侍卫大人禀报赵王殿下,家父黔国公今日不幸落难,妾身沐兰走投无路,前来恳求殿下施以援手。”
那侍卫立刻闪身退后,低声道:“原来是王妃驾到,请王妃稍等。”
他匆匆走进宫苑内,随后与一名中年内侍一同匆匆而出,那内侍十分面熟,正是青阳镇所见的黄俨,他看了我们一眼,向沐兰行礼道:“奴才参见王妃,赵王殿下在偏殿书房内,有请王妃进宫。”
沐兰敛衽称谢,跟随另一名小内侍走向偏殿。
黄俨向我点头示意,说道:“姑娘请在此稍作等候。”
我独自站立在庭院内,呼吸着满园的香草气息,想起当初在天池畔遇见赵睢的情景和与他们青阳镇的往事,心中渐渐动摇,不知道是应该找到黄俨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还是应该继续假扮彩云,等待沐兰嫁给赵睢后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我在香草圃边坐了半晌,一名小内侍满头大汗给香草浇水,一不小心将几滴水珠溅到我的衣裙上,他急忙对我抱歉地说:“姑娘对不起!弄湿你的衣裳了!”
我向他微笑一下示意无妨,问道:“草也需要浇水吗?”
小内侍将手中的喷壶放下,点头说道:“这些可不是普通的草,姑娘难道没有闻到它们的香气吗?这是赵王殿下亲手栽种的杜蘅香草,殿下宝贝得不得了,有空的时候还亲自给它们浇水施肥呢!”
我心中一动,追问道:“你知道殿下为什么要种这么多香草吗?”
小内侍四处看了一看,见庭院中无人,才轻声道:“姑娘是未来王妃的丫环,这些事情迟早你也会知道……殿下原本喜欢一位顾蘅姑娘,听说她去年坠入万丈深涧,殿下伤心了好久……种这些香草是为了纪念她的。”
忽然,我们听见黄俨的咳嗽之声,那小内侍见黄俨经过,急忙提起喷壶道:“姑娘自己坐一坐,我去别的园子浇水了。”
我从香草圃边站起,径直走向黄俨,对在他身后唤道:“黄公公,请您稍等一下……”
黄俨听出了我的声音,迅速转身紧盯着我的面容,疑惑问道:“你是谁?”
我眼泪止不住从眼眶内滑落下来,举手将********揭下,含泪说道:“我是顾蘅……青阳镇的顾蘅,您还记得我吗?”
黄俨看见我的真容,脸色微微一变,眼里带着些许激动的神色,环顾左右,低声道:“请姑娘随我一行。”
我跟随黄俨来到蘅香宫偏殿的一个小房间内,黄俨示意我坐下,命一名小内侍送来一盏香茗,问道:“殿下曾经将一块玉佩赠予姑娘,那块玉佩如今还在身边吗?”
我摇头说:“不在,白莲教将我挟持带回天山的路上,我有意将那玉佩丢在一家客栈的床头了。那天在太行山顶白凌澈拉我一起跳下深涧,后来我们从沼泽逃生出来,他将我带回了白莲教的总坛天山,在那里关押了我整整一年……”
黄俨叹了口气,眸光带着隐隐悲痛之色,说道:“姑娘的确很聪明,可是,倘若不是因为这块玉佩,殿下也不会……”
我捧着茶盏,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祥预感,立刻追问道:“黄公公,请您告诉我,我走了以后发生过什么事情?赵大哥他怎么了?”
黄俨注视桌上茶盏良久,缓缓道:“当日白莲教主挟持你跳下万丈深涧,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殿下怒斥锦衣卫指挥使刘勉不应节外生枝,以致回到京城后与皇上之间有一些误会,皇上不得不下旨,从此不许锦衣卫随行跟踪殿下。”
他闪烁其辞不肯直言,我隐约明白他的话意,去年四月那场“太行论剑”之会后,朱棣与赵睢父子之间必定起过一场剧烈冲突,起因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勉奉朱棣旨意出手攻击白凌澈,赵睢以为我受此事连累无辜丧命,暗自痛恨刘勉等人,并与朱棣发生争执,朱棣迫于无奈撤掉了保护赵睢的锦衣卫。
我忍泪低头说:“我知道,一定是我连累了赵大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黄俨注视桌上茶盏良久,才勉强说道:“去年冬天,殿下得知玉佩在嘉峪关出现后,立刻快马离开紫禁城,独自赶去寻找姑娘,皇上和熙妃娘娘闻讯一起出京追赶殿下踪影,后来在嘉峪关发现了殿下……”
他说话之时语调悲咽,说到最后一句时,仿佛还在回想当日的情景,用尽力气才说道:“殿下在关外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连续伏击,双腿折断倒在雪地里,身上的血都快流尽了……熙妃娘娘见到殿下的时候,声音都哭哑了,当场晕厥过去。皇上当着众人的面,一剑砍杀了自己最心爱的赤血马!”
我几乎坐立不稳,眼前一片模糊,手中的白瓷茶碗顿时跌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阵脆响。
我仿佛看见身穿着淡紫锦衣的赵睢在茫茫大雪中策马寻找我的身影,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跟随着他、暗算了他,故意在雪地中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我仿佛看见温柔美丽的熙妃在大雪中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一声声呼唤着昏迷不醒的“燧儿”,将数不清的伤心眼泪颗颗洒落在赵睢的断腿伤处。
我仿佛看见那威严端庄的皇帝朱棣,目睹爱子的惨状、娇妻的哭喊,盛怒之下几欲疯狂自残的可怕表情。
“双腿折断”,“流尽了血”,这是何等残酷残忍的场景,怎么会发生在赵睢的身上?难道此时此刻的赵睢已不再是一个健全的正常人,难道他已经失去了双腿?
如果他没有与朱棣赌气要求撤掉锦衣卫,如果他没有发现那块我故意留下的玉佩,他一定不会遭遇这样的意外,那些暗算他的人虽然可恶,可是,罪魁祸首却是我,他今年刚刚二十二岁,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却为了寻找我而成为一个废人,再也不能站起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心中的悲伤与歉疚,一把抓住黄俨的手,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说道:“黄公公,求您让我见他一面,我要见赵大哥!我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的腿已经没有了……对不对?对不对?”
黄俨扶住我,眼带泪光道:“姑娘少安毋躁,不要如此激动。殿下当时所受的伤虽然重,好在救治及时,双腿保住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太医们都在想方设法帮他重新站起来,皇上听说西洋外科医生擅长接骨,年初派遣郑和大人再下西洋,一是为弘扬大明国威,二是为殿下寻找治疗方法,他的腿应该还有恢复的希望……”
我心头稍觉安慰,低着头哽咽着大哭出声道:“是我害了赵大哥,我宁愿用自己的腿换他的腿……让他好好站起来,像以前一样开心……”
黄俨叹道:“这件事怪不得姑娘,那些人既然图谋伤害赵王殿下,必定会想方设法寻找机会,皇上命锦衣卫追查幕后凶手,至今都没有结果。”
我听他提及“幕后凶手”,不禁暗自思忖,那一群心肠歹毒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所派?是谁如此痛恨朱棣和熙妃、痛恨赵睢?要让他们一家人如此伤心痛苦?
脑海中倏地闪现了一些画面。
在绝涧底,他语气冰冷说:“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朱瞻圻,只要是当今皇帝的嫡系子孙,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在天山绝顶,他眼神孤绝说:“水火不容。我与他们之间,便是如此。”
在小树林里,他黑眸带着不解的仇恨说:“为什么不要报仇?难道我们应该让爱护我们的亲人在黄泉之下依然死不瞑目吗?”
白凌澈。
嘉峪关临近天山,那里原本就是白莲教的大本营,熟悉地理环境的他要想暗算孤身独骑的赵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除了他,决不会是别人。
我擦了擦眼泪,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向黄俨道:“是白莲教主!一定是他们!只有他们才会这么痛恨皇族,痛恨赵大哥,一定是白凌澈下的毒手!”
黄俨道:“听说那白莲教主武功高强,神出鬼没,极难查到其踪迹,皇上早已下旨严禁白莲教滋生蔓延,诏命各地州府缉拿白莲教众,不料他们竟转至苗疆兴风作浪,此次平南侯沐斌作乱,似乎与白莲教有所关联。”
我默默点了点头,想起沐家众人和沐兰,举袖轻拭眼泪说:“我知道,白凌澈在云南与沐斌见过面,我设法摆脱了他,假扮成沐府小姐的送嫁丫环才进紫禁城来的。”
黄俨脸色微肃,缓声说道:“赵王殿下的婚事,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殿下自己本无意纳妃,是熙妃娘娘极力主张此事,殿下不忍见娘娘伤心失望,才应许了这桩婚事,让皇上降旨赐婚沐国公府千金。”
我料想熙妃或许是听别的贵族女眷称许木兰的温柔和美貌,才替赵睢选择了这门婚事,黯然说道:“我一点都不怪赵大哥,沐姑娘和他很般配,我只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粗笨丫头……”
黄俨道:“殿下和姑娘的玩笑话,姑娘怎能当真?只怕他心中偏偏就喜欢姑娘纯真豁达的性格,姑娘看紫微宫如今的名字和这满园的香草,自然就该明白殿下的心意。”
我迈步走到窗前,仰头遥望着窗外的花圃,春风吹起竹帘,那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宫苑内弥漫,仿佛无处不在。
黄俨见我怅然环顾,轻声说道:“虽然圣旨已下,如今沐国公涉嫌谋反,这桩婚事或许会被取消。姑娘不必忧心,殿下若是知道姑娘回来,一定有妥善的方法解决此事。”
我说:“我原本打算回云南去……只要赵大哥的腿能够好起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他娶谁都没关系……”
黄俨语气温和,说道:“蘅香宫内若是没有姑娘这株香草,岂不是虚有其名?姑娘若是想帮助殿下,就应该留在他身边支持他、鼓励他,万万不可以再说这种一定会让殿下伤心失望的话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更加挂念赵睢,不停向外张望。
黄俨见沐兰跟随一名小内侍匆匆而出,说道:“殿下早已不理朝政之事,想必是命人送沐姑娘前去叩见熙妃娘娘,殿下书房就在那边,我带姑娘过去。”
我们一起走到偏殿书房门口处,黄俨示意我保持镇定,随后轻轻举手叩门,禀报道:“奴才求见殿下。”
殿内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道:“是黄俨吗?进来。”
黄俨低声称“是”,闪身退后,以眼神示意我独自推门进去。
我不知道进门后会看见怎样的情景,犹豫再三,终于在黄俨的鼓励之下鼓足了勇气,轻轻举手推开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