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卧病在北京谨身殿后,多日未上朝理事,将朝廷大事都交给皇太子朱高炽处置。
皇太子朱高炽、皇太孙朱瞻基、汉王朱高煦等皇子王孙都羁留在皇城内,赵睢每天都会与他们一起前往谨身殿向朱棣请安问候,熙妃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她自从朱棣生病后一直汤药不断,赵睢一时不便离开京城,于是将就藩赵地的时间推迟延后。
江保、黄俨及一干内侍朝臣前来香浮殿求见赵睢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从他们含糊零碎的对话和闪烁不定的表情中,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紫禁城内的气氛有一些紧张。
五月天气渐热,将近黄昏时分,我沿着香浮殿后的太液池一边行走一边观望,湖畔小路是从谨身殿回到香浮殿的必经之路,以前这时候赵睢早已从谨身殿归来,今天却一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夕阳照射着清澈的湖面,泛起金黄色的粼粼波光,湖岸边垂柳依依,湖心的荷花一部分盛开如盘,另一部分含苞欲放,在晚风中亭亭摇曳、婆娑多姿,我蹲在湖水畔,看着侍女们将放置在附近的鱼饵丢入水中,引逗小湖内遍体金红的鲤鱼前来围食。
突然,一名小内侍慌慌张张跑来,连声唤道:“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我见他神情慌乱,心头微微一惊,站起身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小内侍不停喘着气,对我说:“皇太孙殿下刚刚带着一帮侍卫来香浮殿,在偏殿书房四处翻找东西……奴才听说,皇上今天很生气,将殿下留在谨身殿内不许回来,也不许熙妃娘娘见他……”
我立刻瞪大了眼睛,说道:“你说朱瞻基正在我房间里搜查东西?”
小内侍怯怯点头看向我身后,我突然感觉到附近传来一阵陌生的男子气息,心中警觉回过头,见汉王朱高煦身穿着一套与赵睢着装类似的皇子服饰徐徐站立,手执一柄洒金折扇轻轻摇动,对我说道:“好兴致,独自一人在这里玩赏金鱼?”
我对汉王并没有好感,想到他毕竟是赵睢的亲哥哥,向他客客气气说:“二哥你好。”
汉王双眸灼灼盯视着我,说道:“你还在等着四弟回来?难道熙妃娘娘那边没有人告诉你消息吗?”
我察觉他话中有话,问他道:“母妃没有告诉我,二哥知道谨身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汉王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叹息一声道:“这件事我实在觉得很意外!四弟与宫中内侍江保、黄俨,京城都指挥孟贤等人密谋,准备明日午时毒杀父皇后收起宫中符宝矫诏即位,不料有人走漏了风声,父皇大为震怒,将四弟扣押在谨身殿内了。”
我断然摇头,说道:“赵大哥从来都不想当皇太子,他昨天还说要带我一起离开京城,他绝对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人误传了消息!”
汉王将折扇收起,斜睨我一眼道:“你若不信,不妨回香浮殿书房去看一看有没有伪诏,就知道此事真假。”
他说完这句话后,径自带着两名小内侍向西侧御书房而去。
我被他提醒,转身向香浮殿内飞速奔跑,心中纷乱如麻,暗想道:“怎么会是这样?难道汉王的话是真的?难道赵睢与江保、黄俨这段时间以来密谋的就是这件事?难道赵睢不惜毒害自己的亲生父亲假借矫诏登基称帝?”
回到香浮殿门前,朱瞻基带着一批皇宫侍卫匆匆从殿内走出,他手捧着一封明黄色的卷轴迈步出殿,香浮殿内一众侍女、太监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在庭院内,偏殿书房大门敞开,隐隐可见房间之内物品被翻动过的痕迹。
我不由一阵怒火上升,横冲到他们面前拦住朱瞻基的去路,大声吼道:“谁让你们随便翻香浮殿的东西?给我放下,不许拿走!”
那些侍卫们见状,立即闪身退到一侧。
朱瞻基紧握着那一封卷轴,轻声道:“我奉皇爷爷之命追查四叔矫诏一事,并不是有意擅闯香浮殿,我将卷轴交给皇爷爷之后,是非黑白自有皇爷爷决断,请四皇婶不要为难我们。”
我紧盯着他手中的明黄色卷轴,问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伪诏吗?假如有人有意图谋暗算赵大哥、故意无中生有另造一封诏书栽赃陷害他呢?”
朱瞻基回头环顾那些跪地不起的香浮殿侍女们,说道:“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谁有胆量栽赃陷害四叔,又有谁敢无中生有制造伪诏?刚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查找证物,这封诏书从何处得来,你尽管问她们。”
我见那些侍女们神情惶恐、仿佛犯下了极大的过错一般,料想朱瞻基说的都是实话,仰首对他说道:“一定是假的,我不相信!”
朱瞻基凝神敛气,将手中卷轴展开大半幅给我看,说道:“你若是不信,不妨自己看看。”
我定睛看过去,见卷轴上果然写着许多小字道:“……朕应天有命数载,太子秉性懦弱无当,惟四皇子高燧深肖朕躬,朕昔在金陵时已有更储之意,中遭权奸曲为蒙蔽,故未实行。兹欲兴道致治,必当革故鼎新,改立四皇子朱高燧为大行皇储……”
我看见赵睢的名字和“改立四皇子朱高燧为大行皇储”,不由吓了一跳,赵睢对朱棣的态度虽然有一些冷淡,但是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不是赵睢所为。
朱瞻基当着众人的面从香浮殿书房内搜查出这封诏书,不论诏书是否系赵睢亲笔所写,若是送到朱棣面前,就是赵睢谋害皇帝的如山铁证。如果这封诏书落入朝臣之手,即使朱棣再宠爱赵睢、熙妃再回护赵睢,他也逃不掉古人“弑父篡位”的指责,一定会声名狼藉,我决不能让朱瞻基顺利带着这幅伪造的诏书离开香浮殿。
我想到这里,抬头向众人大声说道:“不对,这幅卷轴明明就是皇上赐给我的封妃诏书,你别想拿走它!”我一边说话,一边冲向朱瞻基身前去抢夺那明黄卷轴。
朱瞻基见我扑向他,神情大为慌乱,既不敢腾身闪避让我摔倒在地上,也不敢当着皇宫侍卫的面对我动手招架,几乎手足无措地紧紧攥住卷轴,低声急速说道:“羽绫……你这样对我……成何体统!”
我早知朱瞻基是所有皇子皇孙中最端庄守礼的一位,见他害怕我亲近他,心中更加高兴,趁势环绕着他的腰,将身体紧紧贴靠在他胸前,仰头大嚷道:“封妃诏书是我的,你快还给我!”
朱瞻基察觉到我故意亲近他,俊美的面容霎时一片潮红,神情尴尬不已,身体僵立不动。
他身边的两名侍卫见状,急忙上前解救他,他们的手刚刚触碰到我的衣袖边缘,我回头看着他们,假装恶狠狠地说:“你们想非礼皇贵妃吗?”
那两名侍卫被我的喊声惊吓住,立刻讪讪退后,其中一人无可奈何向朱瞻基急道:“太孙殿下,属下不敢……这可怎么办?”
我双手环抱着朱瞻基,神情微带几分得意,对他小声说道:“表哥,你快给我卷轴,我就马上放开你!”
朱瞻基表情镇定,眸光远眺前方,以细弱蚊蝇的声音对我说:“你以为我会害怕你永远这样抱着我吗?我知道你只是想救四叔而已,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马上问:“什么条件?”
朱瞻基从容说道:“助我诱捕白凌澈。只要你答应帮我做这件事,我与父王必定会在朝臣面前替四叔开脱罪责,力保他平安无事。”
我没想到朱瞻基会在这时候对我提出这样的“帮忙”要求,朱瞻基奉旨剿灭白莲教,白凌澈武功高深莫测、来去身法如电、易容之术千变万化,朝廷官军若想抓捕到他,的确是一件难如登天之事。朱瞻基想必已经黔驴技穷,不得不剑走偏锋,他想利用白凌澈对我的感情来诱杀他,今天正好借着赵睢落难的机会胁迫我答应帮助他们。
如果我任由他将卷轴拿到朱棣面前,赵睢会身败名裂,熙妃会痛彻心扉,一向疼爱赵睢的朱棣如果得知自己的亲生爱子的确有毒杀父亲篡位的念头,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这个曾经幸福和睦的家庭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伤痛之中。
况且,白凌澈执意不肯解散白莲教,云南战火纷飞,受苦的还是那些平名百姓和无辜的白莲教众,这场对抗的战争必须尽快结束。即使我帮助朱瞻基诱捕到白凌澈,只要我将他的真实身世告诉朱棣,纵然他犯下了滔天罪行,朱棣也决不会忍心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白凌澈顶多受几天牢狱之灾,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
赵睢是我最爱的人,他的名声地位、他的生死安危,远远胜过白凌澈的临时困境,两相权衡之下,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与朱瞻基合作。
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成交!如果你保住赵大哥,我就帮你抓白凌澈!”
朱瞻基会意点头,我们同时向后退开几步,他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将卷轴展开凝视了一遍,有意当着众人的面念出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西洋国顾氏女蘅……聘定为四皇子赵王侧妃,位比贵妃之仪,赐居香浮殿,钦此。”
我心知他在演戏,故意问道:“怎么样?看错了吧?”
朱瞻基态度谦恭,将卷轴交还给我,语气微带歉意对我说:“对不起,的确是封妃的诏书,侄儿无意冒犯四皇婶,请四皇婶原谅。”他回头向那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再去书房搜查搜查,还有没有别的可疑诏书。”
那两名皇宫侍卫都是他的心腹属下,只需他一个眼色就知道主子的意图,匆匆进入香浮殿书房内假意搜查了一番,回到殿门前禀告道:“回太孙殿下,都是赵王殿下所阅读的书籍卷册之类,没有其他的可疑卷轴!”
朱瞻基佯装失望,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你们将搜查结果如实禀告皇爷爷就是。”
我眼看他们一大群人的簇拥着朱瞻基离来香浮殿,将那幅明黄色卷轴紧紧抱在怀中,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进入香浮殿内,对一名殿前侍女说道:“快,给我一个大火盆,火越大越好!”
侍女们将火盆送进殿内,我将那幅明黄色卷轴撕得粉碎,看着它在烈火中化为缕缕青烟和一片一片浅黑色灰烬,直到那最后的一丝明黄色在火种消失殆尽,心跳渐渐平稳,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紧张不安,晚风吹起我的发梢时,额头的汗珠顷刻如雨点般滑落下来。
我想开心微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这幅足以成为罪证的“伪诏”被我烧毁,从此以后,世间除了朱瞻基和我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幅卷轴确实存在过,即使有人猜疑举证这件事,赵睢也可以轻而易举推脱掉这个罪名,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可是,如果朱棣全心全意信任赵睢,又怎么会将他扣押起来,命令朱瞻基来搜查我们的寝殿呢?赵睢心中对这个权倾天下的“父皇”,想必同样存在着许多误解,他们明明是一对爱着对方的亲父子,却不知为什么变成今天这种僵持的局面。
熙妃仿佛知道一切,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她看着朱棣和赵睢的眼神中永远都带着一种深深的眷恋,更多的时候,我却感觉那眼神中蕴含着无奈和茫然。也许她作为一个“先知”,早就预料到了朱棣父子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早就知道朱棣父子之间存在芥蒂,可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做过,难道正是因为她“先知”一切依然无力阻止,才会如此痛苦迷茫?
我抬头仰望着窗外如血般的残阳,仰望着乾清宫环围斗拱的琉璃碧瓦,心头倏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感觉,朱棣似乎是一个天下间最幸福的父亲,事实并非如此。
皇太子畏惧他、汉王带着目的接近他、白凌澈痛恨着他,连他最疼爱的赵睢,对他都带着几分莫名的敌意,这雕梁画栋的紫禁城内,深深爱着他、依恋他、支持他的人,只有温柔美丽的熙妃一人。
紫禁城是他们的家,但不是我和赵睢的家,我们注定难以成为紫禁城中的一份子。
殿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缓缓抬起头,赵睢神情平静、步履轻快走近寝殿,举手掀起粉绿色的薄纱帐幔,像往常一样亲密呼唤道:“小香草儿,你在干什么?”
我飞一般地向声音来处冲过去,仰头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赵睢紫眸光芒闪动,轻轻托住我的腰,对我轻声说:“我一根头发都没有少,别担心。”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终于放下心来,向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赵睢视线转移到火盆内那些青黑色的灰烬上,带着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说:“朱瞻基从书房内搜出来的伪诏,我骗他将诏书给我,然后将它给烧掉了!”我惟恐他担心,又补充一句说:“那诏书一定是假的,对不对?我知道有人想故意设局嫁祸给你,现在即使他们到皇上面前去说你谋逆篡位也没有证据了!”
赵睢听我说完,居然怔了一怔,他俊朗的脸上迅速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你烧掉的诏书写的是什么?是不是这个?”
我听他将伪诏文字念说了一遍,果然与朱瞻基给我看的诏书基本相符,立刻点了点头说:“没错,就是那一封,”我暗自觉得讶异,不禁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诏书的内容?难道……难道……”我想问他:“难道那封诏书真的是你亲笔或者授意别人写的?”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更不想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赵睢将我拥入怀中,低声说道:“笨丫头,你以为呢?我会不会亲自写这种东西?”
我想也不想,几乎脱口而出说:“不会,如果真的是你写的,我会看不起你,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赵睢不再和我玩笑,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微笑着说:“这封诏书是我十八岁生日时父皇亲笔所写,瞒着母妃交给我的,除了父皇和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群臣只要看到诏书尾部的印玺和父皇的字迹,就可以判断它是不是伪诏了。”
我几乎惊讶得目瞪口呆。
原来,锦衣卫等人的“疑心”和“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朱棣不但有更立太子的念头,而且实实在在这么做过,他真心想要选择的皇位继承人是熙妃所生四皇子赵睢,并不是皇太子朱高炽、皇太孙朱瞻基或者是汉王朱高煦。江保、黄俨等人的暗中策划其实都是多余的,只要赵睢想当皇太子,他随时可以将这封诏书公诸于众,废掉皇太子朱高炽取而代之。
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现在看来,似乎是一件大错事。
赵睢将这封诏书珍藏四年之久,更加说明他没有当皇太子的念头,也许朱棣重病之后,正想借着有人告发“赵王谋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让朱瞻基将错就错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赵睢秘藏的“诏书”,顺水推舟宣布这件事,然后强迫赵睢登临皇太子之位。
我无意中破坏了朱棣的苦心计划,也毁了赵睢的似锦前程。
我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哭得稀里哗啦,紧抱着赵睢说:“对不起,我真的是一个笨丫头,我是天底下最笨最笨的人……”
赵睢见我突然大哭,急忙替我擦眼泪,柔声道:“我本来就不想要,烧掉了正好,别哭了好不好?”
我继续哭,摇头说:“如果我让朱瞻基拿走诏书,你现在就是太子了,以后还会成为明朝的皇帝……”
赵睢劝我不住,顺着我的话说:“如果我当了皇帝在民间大选妃嫔,或者不停接收番邦献来的美人充实后宫,封十七八位妃子,每个月只有一两天时间陪你,你每一次见我都需要我‘赐见’,你还要不要我当皇帝?”
我被他吓得止住了哭,不假思索说:“不要不要!除了我之外,沐兰不算,不许你另娶别的妃子!”
赵睢轻笑出声,说道:“我和你说着玩的,想当初母妃为了父皇的‘后宫’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怎么舍得让你和母妃一样偷偷掉眼泪?这辈子娶你一个就够了,只要没人打算从我身边抢走你,我何必去做太子?”
我依然觉得稀里糊涂,左思右想不明白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茫然看着赵睢。
赵睢拉着我的手走进内殿,轻声说:“等父皇的病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北京,宫廷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问,也不要管,知道得越少越好,听见没有?”
我倚靠着他结实的胸膛,问道:“我不问,可是我想帮你做一些事……”
赵睢一下将我横抱而起,低笑道:“笨丫头,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亲密一阵之后,赵睢向书房而去,我独自趴伏在床榻上,一名侍女轻轻走近床畔,唤道:“娘娘,该用晚膳了,殿下担心打扰娘娘歇息,刚才在书房随意用了一些,命奴婢将娘娘最喜欢的黑米桂花羹和小甜饼送到寝殿来。”
我见赵睢细心安排关照,尽管毫无胃口,不得不穿好衣服下床吃了一块小甜饼,喝下几口桂花羹,侍女正准备端起托盘离去时,我听见殿外传来沐兰的娇细声音道:“妹妹睡下了吗?”
我没想到沐兰会这么晚前来寝殿找我,她独自居住在瑞丹宫,除了每天向熙妃例行请安之外并不轻易出门,我偶尔才会在熙妃的紫宸宫内遇见她一次,与她交谈的机会更加稀少。
沐兰步履轻盈走近殿内,和我客套几句后坐下,秀美的双眸环顾寝殿内一周后,轻轻说道:“请妹妹不要怪我冒昧前来相扰,今天我听说皇上将殿下扣留在谨身殿,所以前来问候……”
我见她言辞闪烁,对她说道:“沐兰姐姐,你如果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赵大哥一定会帮你的。”
沐兰带着几分感激之意,眸光幽幽看向我,说道:“顾蘅,谢谢你和殿下如此关照我,我并非不知感恩之人,也知道你们为我筹划的一番好意……其实在我进京之前我就听传言说过,殿下的腿是因他心爱的女子所伤,可我没想到居然是你,熙妃娘娘对我说,皇上可能会赐你们去赵地彰德府,我想……”
我暗自观察她的神情,料想她名义上是赵睢的正妃,赵睢去彰德就藩,将她孤零零一个人扔在紫禁城内似乎不太合适,主动问道:“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彰德吗?”
沐兰脸色发红,犹豫半晌才说:“我今天正是为这件事而来,殿下归藩按道理我应该同去,可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我对熙妃娘娘说想留在京城陪伴侍奉娘娘,娘娘已经恩准了,烦请妹妹转告殿下,不用考虑带我一起去。”
虽然沐兰与赵睢之间并无瓜葛,一旦她真的跟随我们前去彰德,在赵王府她是“正妻”,我是“侍妾”,难免会有尴尬局面出现,她以侍奉熙妃为由留在京城,不肯跟随赵睢前去彰德,既保全了自己的体面,也不至于给赵睢造成困扰,可谓两全其美。
我向她顽皮笑一笑,说道:“沐兰姐姐,我和赵大哥都想给你物色一个好对象呢!”
沐兰神情温婉肃重,摇了摇头说:“多谢你们,这件事你们不必操心,我今生不会有再嫁的念头,况且如今这样在宫中也没什么不好,”她顿了一顿,又说道:“在熙妃娘娘身边,我爹爹母亲都很放心,只是我哥哥……”
我听她提及平南候世子沐斌,心中忽地一动,问道:“是不是云南沐府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前一段时间皇宫内的所有人几乎都在忙碌我和赵睢的婚礼,随后朱棣卧病,所有的皇子皇孙齐集紫禁城内,他们又开始忙碌关注朱棣的病情,我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关于云南战事的消息。
但是,从新婚那天夜晚白凌澈的语气和表情、以及朱瞻基眉间隐隐透露出的焦虑中,我可以猜想到云南的战况,云南贵州一带山势崎岖、民风彪悍,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沐斌的势力原本就不小,再加上白凌澈亲自率领白莲教众鼎立支援,明军一定大为吃亏。
沐兰柳眉含愁、泪眼盈睫说道:“我哥哥自称苗疆王了……他将来一定是没办法活命的,沐家的情形也很危险,我担心熙妃娘娘在皇上面前保不住爹爹的性命,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不知道哥哥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我安慰她道:“皇上向来看重母妃,母妃当初既然答应保住沐府不受株连,无论你哥哥做什么都和你爹爹无关,皇上应该不会怪罪沐国公的。”
沐兰见时候不早,用绢帕轻拭眼角泪痕道:“希望能够如此,我还听说哥哥与白莲教孽党勾结,白莲教主企图谋反篡位,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说到这里,殿外隐隐传来赵睢与小内侍说话的声音,她急忙站起身和我告别,说道:“殿下回来了......我不打扰你们歇息,就此告辞,我刚才所说之事,烦请妹妹转告殿下。”
我将沐兰送出殿外,就看见赵睢的身影从书房内走出来,他神情带着几许黯然,对身边的小内侍说道:“各送五百两银子给黄俨和江保的家人,让他们立刻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他身边的人换成了这名叫陈栋的新进内侍,却不见黄俨的踪影,我顿时心生疑惑,走到他身前问道:“黄公公他们怎么了?”
陈栋不敢不回答,低头轻声道:“皇上查明江保公公和黄俨公公确有不轨图谋,午时下旨就将他们处以斩首之刑,后来熙妃娘娘求情,皇上降旨说虽然此事与赵王殿下无关,但是不能再留他们在殿下身边,将他们改为流放凉州戊守边疆去了。”
他说完之后向我们行礼告退,我见赵睢剑眉微簇,担心他会因此自责,拉着他的手说:“这件事分明是别人陷害你,黄公公他们不会怪你的。”
赵睢微微叹息,轻轻将我拥入怀中,说道:“小香草儿,他们就是为了保护我才承担了所有罪责,他们是为了我......从我五岁开始,他们就一直陪在我身边,除了父皇和二位母妃,他们就是我在紫禁城中最亲近的人了!”
我伏在他胸前,体会到他话中的留恋不舍和心痛难过,柔声安慰他说:“他们如果没有将你当作最亲近的人,怎么肯为了你做这样的牺牲?只要你过得开心,他们身在凉州也会开心的。”
赵睢将下颌搁置在我头顶,搂紧我的腰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母妃一直都希望我早日离开这里,甚至希望我不要做父皇的儿子,我时常在想,假如父皇只是一介平民,或许我们家的情形不会是现在这样......”
赵睢“阴谋夺嫡”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江保与黄俨二人力辨此事与赵睢并无关联,主动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加上皇太子、皇太孙极力为赵睢澄清,这件事渐渐平息下来,并没有对赵睢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赵睢经历这场风波之后,更加全神贯注于照顾朱棣的病情,安心等候着朱棣颁下旨意带我离开北京,虽然他不希望我知道这些宫廷争斗的内幕,不肯将事情经过告诉我,但是我隐约能够猜测到几分。
永乐二十一年春天,紫禁城内并不平静,两名锦衣卫指挥使因谋害赵睢被查处、朱棣设立“东厂”监督“锦衣卫”、云南沐斌与白莲教携手叛乱、朱棣突然病倒、赵睢卷入夺嫡是非,每一件都足以引起朝廷动荡。
所谓“赵王谋夺嫡位”其实只是江保与黄俨一帮内侍的密谋,他们想将赵睢推上皇太子宝座,或许暗中安排计划过一些事情,不料走漏风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正好借机栽赃诬陷他们企图“毒杀皇帝、矫诏即位”,朱棣心中其实非常清楚,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赵睢手握改立太子的朱棣亲笔密诏,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那些人设计陷害赵睢,当然是为了得到属于他们的利益,如果赵睢被取消候选太子的资格,那就意味着其他的人有更牢固的地位和更多的机会,这些人并不是外人,正是赵睢的亲哥哥、朱棣的亲生儿孙们。
宫闱生变、自相残杀,想必是每一位父母都不愿意看到的。朱棣是一个雄韬伟略的皇帝,他经历这一次失败的“宫廷政变”风波之后,一定会更加清楚赵睢的性格和思想,不会再逼迫他继承自己的皇位。只是,他为什么要瞒着熙妃给赵睢密诏呢?难道熙妃并不赞成他立赵睢为皇太子?
我想起太子妃张如容的苦心筹谋,张妃力求让自己娘家的亲戚成为一代又一代的大明皇后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我不禁更加佩服熙妃的智慧和容量,赵睢会愿意放弃皇位,必定源于熙妃从小给予他的影响。熙妃给赵睢所选择的路,虽然不是人生富贵荣华的极致,却是悠游自在、宁静安稳的。
我相信江保和黄俨的担心都是多余,精明的朱棣、聪明的熙妃,一定会在自己故去之前为他们最珍爱的儿子赵睢留下最可靠的保障,决不会让赵睢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熙妃的来历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每一次见到熙妃,我都会自心底涌现一种亲切感,仿佛她是一个与我有亲近血缘的亲人,而不仅仅是赵睢的母亲,这种感觉不断促使着我越来越亲近她、喜欢她。
唐蕊,这个貌美如花的青春少女身后必定有一段曲折离奇的精彩故事。
我甚至暗自盼望着,能够有那么一天,听她亲自为我讲述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