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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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雏鹰展翅

永乐二十一年六月十六,是钦天监拣择的上好吉日,朱棣依照礼制为赵睢举行了藩王就藩前的种种仪式,京城六部九卿官员奉旨在德胜门外跪送,明朝的“一卫”兵马就是五千六百余人,朱棣赐赵睢三护卫兵马,加上随行的宫人、仆役,整个车马队伍人数不下两万,队列开拔时马蹄声响彻北京城内外。

赵睢头戴一顶七龙金丝攒珠冠,身穿着亲王专用的蟒袍华服,腰间悬挂着那柄朱棣御赐的“青龙宝剑”,他向紫禁城的方向叩首三次拜别后,踩踏着马蹬跃上一匹威风凛凛的高大汗血宝马,他明朗俊逸的容颜在名剑良驹的衬托之下越发出众,尽显明朝年轻王爷的神采威仪。

我骑着一匹枣红的温驯小马与他并辔而立,穿着一套长袖细腰的粉紫色纱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泡泡纱”,裙型类似于西洋宫廷公主服,侍女们帮我将长长的浅栗色卷发在脑后挑梳起两束,分别用浅黄色绸缎织成的两根花带系好,花带上镶嵌着一朵朵五彩丝绢所制重瓣小玫瑰,与新鲜的花朵很相似,这些装束饰物都是熙妃为我量身制作,每一件都极具匠心、秀美绝伦。

赵睢向我微微一笑,示意可以启程,小内侍张栋拉长了声音宣道:“赵——王——起——驾——啦!”

城门外立刻响起侍卫们的一片嘹亮喊道声、恭祝声和官员们的叩首拜别声:“臣等恭送赵王!”

刚刚出生就被朱棣封为“赵王”的四皇子朱高燧,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离开了北京,前往朱棣赐予他的另一片新天地。从此以后,他年轻的双肩上,不但承载着朱棣交付给他“造福赵地”的旨意,更承载着熙妃殷切的祝福和叮咛。

雏鹰展翅高飞,无论前方等待他的将是风和日丽、还是暴雨雷鸣,都是他必须经历的人生历程,我愿意与他共同面对我们的未来,与他并肩携手,完成“赵王”和“赵王妃”的历史使命。

我们的庞大队伍从紫禁城出发,一路浩浩荡荡驰往赵地,五日后抵达彰德城门外。

历史悠久的彰德,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原城市安阳。

公元前十四世纪左右,殷商王盘庚将都城从山东曲阜迁至安阳,周武王姬发率诸侯之师灭殷后将安阳改称东阳,经历战国、北周、隋唐五代变迁之后,宋太祖下诏将东阳改名为彰德,下辖八郡五县,这里处于中原腹地,位置关键、土地丰饶、气候宜人、民风淳朴,朱棣将赵睢封藩在赵地,足见对他的偏私爱护之心。

彰德城门高大恢宏,气势并不亚于北京和金陵城门,我从马车内偷偷探头观望,彰德各州府官员早已等候在城门外,他们见赵睢的车驾近前,顿时齐刷刷跪了一地,恭恭敬敬向赵睢叩首,齐声称道:“臣等恭迎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恭祝王妃万福金安!”

我们来到彰德后,所有人都必须对他改换称呼,不能再唤他“赵王殿下”,按照皇家礼制,包括我在内,都应该恭敬尊称他一声“王爷”。

正当六月暑热的天气,午时的阳光强烈刺眼,这些明朝官员大多穿着绯色、紫色的锦缎所制官服,那些布料和颜色都不利于散热,他们态度谦恭跪迎赵睢,虽然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仍不敢有丝毫松懈或怠慢。

赵睢看见这种情形,向张栋颔首示意。

张栋随即大声宣道:“王爷有令,请州府大人们各自回官邸办差,所有礼节一概免去,若有公事先呈递拜帖至王府,王爷会一一赐见!”

那些官员们见赵睢免了朝廷礼制中的诸如三拜九叩迎接、拜贺、赐宴等等繁文缛节,纷纷叩首谢恩道:“臣等叩谢王爷恩典!”他们随后纷纷向两旁闪开一条大道,静候赵睢经过。

不料,突然有一名官员越众而前,双手奉递上一封公文,沉声跪禀道:“微臣邯郸郡守徐莫言有紧急公务一件,因事关数条人命,不能再拖延,恳请王爷即刻开恩赐见!”

我定神看了看那人,只觉他的身形十分眼熟,不禁微微一惊,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

赵睢身边的侍卫早已怒斥道:“王爷刚刚降下的意旨,你没有听见吗?还不速速退下!”

赵睢轻轻挥手示意,张栋立刻飞跑向前,将那官员手中的公文接过,向那名官员道:“这件事王爷一定会彻查清楚,请徐大人不要远离彰德,随时在驿馆听候消息。”

那名官员拜谢不迭,向人群中躲闪,我隔着车窗竹帘紧盯着他的反应,当他的身影融合在一片绯色衣袍之中时,我看见他微微抬眸,迅疾无比地向我和赵睢投来一眼。

这个异常的小动作更加让我心生疑窦,我脑海中灵光乍现,去年正月初四白凌澈在无瑕谷内举行诗会时,那些年轻文士中就有一个与这名官员身形极为类似之人,心中暗想道:“白莲教中香主以上头目原本擅长易容之术,难道那官员是他们所扮?难道他们聚会之地不在洛阳,而在彰德?他若是有心而来,必定会针对赵睢,我不能不提醒赵睢多加防范。”

一群侍卫官员簇拥着赵睢的车驾进入城门,来到南街一座府邸前。

我透过稀疏的马车竹帘,隐约看见一片连绵不绝的宽大宅院,几乎占据了半条大街,似乎刚刚修建不久,一带朱漆粉墙和金色琉璃瓦尽显皇家气派,隐约可见围墙之内殿阁飞檐重重叠叠、雕梁画栋,大红色的六扇大门正对着六根粗大浑圆的朱漆廊柱,宫门牌匾上悬挂着“赵王宫”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金字:“永乐二十一年庚已赐赵王”。

赵睢在众人齐声恭迎拜贺声中,携着我的手迈步走进三重绘彩的朱漆宫门,他紫眸凝视前方,暗地悄悄抚触了一下我的掌心,带着几分开心之意说:“小香草儿,我们到家了。”

我随着赵睢一步步走进赵王宫,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后惊喜地发现,赵王宫内的建筑布局、花园陈设,几乎与香浮殿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规模更大、湖面更加宽阔、香草更加繁盛茂密、假山更加崔嵬挺拔,我凝眸注视着王宫内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心底油然而生一种难言的喜悦和激动之情。

——这就是赵地彰德赵王宫,是我和赵睢的新家,如果不能回到二十一世纪,我未来的岁月就会陪伴着他在这座王宫内渡过,它不属于北京紫禁城,只属于我们二人。

赵睢带着一丝笑意,低头道:“越是清新雅致的房子越适合人居住,当初工部呈送宫殿图样,我一个也没选中,后来让他们到香浮殿丈量了尺寸、重新画了图纸来修建,他们仿造的手段确实高明。”

我忍不住心中的兴奋和开心,蹲在一片郁郁青青的香草圃前,摘取了一支香草,欢呼着说:“这里真好!”

赵睢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悠然环顾着满园芳草说:“洛阳牡丹甲天下,可惜他们没种植牡丹!”

我拿着香草走到他面前晃了一晃,说道:“别人都种牡丹花,我们就不能种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吗?香草有什么不好?不但能清新净化空气,还能制作香料,剩下的干草还可以用来填充药枕呢!”

赵睢并不和我争执,转身吟了一句诗道:“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就是形容牡丹之国色天香,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多有咏叹牡丹之词,喜欢香草的人可不多……”

我不服气地说:“我虽然没读过太多古文,可我知道大诗人屈原写过香草的诗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滋兰之九畹兮,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这些可都是名句!”

赵睢紫眸带着浅浅笑痕盯着我,击掌赞道:“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晦涩难懂的古文……既然如此,我只有忍痛割爱放弃牡丹花种香草了,以后这几片花圃都交给你做香草田,你可要管好它们!”

我早知这些工匠种植香草必定出自赵睢的授意,故意为难他说:“王宫是你的地盘,我替你种植香草美化园子,你也不能闲着,每个月要为我的花圃浇三天水!”

他假装无奈,摇头说:“真是无赖……好吧好吧,我给你的花圃浇水!”

我忍不住开心扑入他怀中,说道:“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赵睢握住我的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温柔说道:“小香草儿,希望你能喜欢我们的新家,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做一对种植香草的平凡夫妇,白头偕老,好不好?”

我努力点头,时至今日我渐渐断绝了回到现代的念头,我心甘情愿留在明代、留在赵睢身边。我甚至暗自庆幸自己在顾羿凡和林希的婚礼之前无意开启了“时空之泪”,否则我一定不知道,原来在古代会有一个人如此爱我、让我经历一段童话般美好的爱情、像天使一样快乐,如果能够将我的婚讯告诉远在六百年后的妈妈和哥哥,他们也一定会为我和赵睢祝福。

赵王宫内温馨甜蜜的生活让我恍然不觉时光的流逝,转眼我们在彰德度过了半个月。

赵睢变成镇守一方的“赵王”之后比以前忙碌得多,肩上的担子较就藩以前更加沉重。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赵地官员前来呈递拜帖、求见他,向他请示一些重要决策,将赵地的民生情况一一向他禀报。他为了不辜负朱棣和熙妃的期望,在彰德官员心目中树立起“决断清明”的良好印象,对所有经手的事件都尽量详细调查核实,然后加以处理。

当初他在紫禁城内、在朱棣和熙妃的庇护下,可以借故推脱逃避那些朝廷纷争,可以利用整整一天的时间陪伴着我、与我一起玩耍笑闹,可是到了他的封国属地,他必须承担起一个“王”所应该担负的责任,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悠游自在。

我明白这些道理,尽量不去打扰他,闲暇时和侍女们一起种植香草、调制香料或者读一些有趣的古代书籍来打发时间。

天色渐晚,赵王宫的侍女们将廊檐下的宫灯点亮,偏殿内的膳桌上早已摆设了许多菜式,赵睢最近公事繁忙,经常没有时间陪我用晚膳,我通常会先吃几块小点心充饥,然后等他回到内廷一起用膳。

我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大圆桌旁等候良久,却迟迟不见赵睢归来,担心他忙于公务而废寝忘食,于是将桌上的栗子糕、梅花饼等各式点心装了一些在食盒内,沿着花园小径,从王宫内廷一直走到外廷书房,外廷书房是赵睢平时处理公务、接见赵地前来拜访的各府官员之处,我并不常来。

廊檐下的几名小内侍眼尖,张栋一眼看见了我,迅速飞跑过来接过我手中食盒,笑道:“王爷刚准备回内廷去,不巧来了客人,王爷遣奴才去禀报娘娘不必等候,不料奴才还没来得及动身,有劳娘娘亲自过来了!”

我隐约听见书房内有人说话,问他道:“现在还有客人在里面吗?是谁?”

张栋忙道:“是皇太孙殿下,似乎是为一件要紧事来到彰德,正和王爷商议。”

我听说朱瞻基前来彰德拜访赵睢,示意张栋不要出声,蹑手蹑脚走到书房南窗下,悄悄踮起脚尖向厅内张望,看他们二人商议些什么。

三盏水晶琉璃雕花宫灯高高悬挂在书房内,将宽敞的殿阁映照得如同白昼,朱瞻基与赵睢并排坐在花厅上首的两张着雕刻龙凤呈祥图案的黄杨木太师椅上,两人言谈甚欢。

朱瞻基眉目间带着几分释然,语气轻松向赵睢说道:“侄儿前来,是想告诉四叔一个好消息。”

赵睢不动声色道:“你先说来听听,我才知道算不算是好消息。”

朱瞻基接着说:“是关于云南苗疆叛乱一事。皇爷爷近日派遣武安侯与成安候率大军三十万前往云南平叛,据可靠情报,白莲教主目前已经离开云南,沐斌此次必败无疑。”

赵睢紫眸闪过一丝暗芒,说道:“他离开云南,莫非是为了选择新的作乱之地?”

朱瞻基道:“据侄儿猜想定是如此,皇爷爷任命我为钦差大臣巡视民生,我日前听见属下禀报风声,白莲教下一步可能计划在洛阳一带起事,担心他们会有意针对四叔,所以前来彰德提醒四叔多加防范。”

赵睢剑眉微簇,说道:“我从来不担心白莲教会在赵地作乱,自从去年青州之变后,彰德各地州府都增加了营卫兵马人数,区区乌合之众还难以与明军守卫相抗衡。我担心的反而是山东,父皇将二哥从青州迁封至惠民,山东青州、滨州一带防守松懈,只怕白莲教会乘机卷土重来。”

朱瞻基似乎有所震动,顿了一下才说:“四叔高见,不过他们既然在青州已然失败一次,何必再冒第二次险?如果选一个新的地点岂不是更好?比如云南苗疆沐斌叛乱一事,确实在我们意料之外,还惊动了皇爷爷为此事烦心。”

赵睢道:“沐斌所辖兵力不过五万,父皇连漠北安南都能征服平定,云南小小一隅之地,又岂在父皇眼中?据我猜想,父皇一直按兵不动,或许是有意考验云南各地的官员武装防卫实力和对大明朝的忠诚,以利日后选拔优秀人才。”

朱瞻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却忍不住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皇爷爷一向深谋远虑,只有四叔能够体会到几分皇爷爷的圣意,我愧为朱家子孙,实在远远不及太祖爷爷和皇爷爷。”

赵睢目带鼓励之色,紫眸看向他说:“你不必妄自菲薄,父皇一生戎马征战才换来如今的太平盛世,只要能维持大明天下和平安定,就算是不小的功劳了,等到你登基的时候,或许国情比现在还要平静安宁。”

朱瞻基犹豫了一刻,才说:“侄儿还有一件事,想与四叔商议。白莲教主诡计多端、狡兔三窟,我们依据四婶提供的消息派遣数百名高手前往白莲教天山总坛,那里早已荒无人烟,四叔当初去过的无瑕谷内同样如此,不知他们如今躲藏到了什么地方。青州、云南之乱虽然不足为惧,但是此人不除,始终是大明朝的祸患,将来难免多事。”

赵睢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朱瞻基似乎早有准备,说道:“四叔应该知道,四婶曾去过天山总坛,还任过‘白莲圣母’之位……”

他的话刚刚说出一半,赵睢的剑眉早已拧紧,脸色微沉截断他的话道:“不必说了,如果你需要我手下营卫协助你捉拿白凌澈,我一定全力以赴,但是这件事我决不会答应,顾蘅与他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系,她也帮不了你什么。”

朱瞻基碰了这个钉子,依旧不肯死心,语气平静说道:“皇爷爷病情反复仍忧心国事,我们连这些小事都办不好,实在愧为朱家子孙,侄儿实在别无办法可想,所以前来恳求四叔。四叔不愿让四婶冒险也是人之常情,侄儿可以保证不会伤害四婶一丝一毫,只要……”

赵睢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冷淡截断他的话,说道:“你以为设计抓获白凌澈,就能从此一劳永逸了吗?”

朱瞻基神情笃定,回答说:“即使不能一劳永逸,至少可以敲山震虎给他们一些教训,群龙无首一定大大有损白莲教众士气,短时间内他们决不可能在大明属地内兴风作浪,让皇爷爷可以耳目清净几天。”

赵睢将茶杯端起饮了一口,站起身淡然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会帮你想别的办法,今天时候不早,你若是愿意,就留在王宫一起用晚膳吧。”

朱瞻基察觉他语带逐客之意,随后站起语气谦恭说:“侄儿在彰德有一座‘松风别院’,那边的人已经准备好了晚膳,侄儿就不打扰四叔四婶了,改天再来拜访,就此告辞。”

他向赵睢辞行后迈步走出书房,跟随他前来的几名常服侍卫见主子出门,立刻匆匆跟随他而去。

我正要低头溜回内廷去,不料赵睢疾步向我躲藏之处走来,举手将窗户全部推开,似笑非笑看着我说:“偷听了半天,还不快出来!”

我被他识破行藏,只得直起腰露出头脸,对他说:“我可不是故意来偷听你说话的!”

赵睢纵身越过出窗外,认真说道:“不管你刚才听见了多少,我可要提前告诉你,永远不要相信瞻基所说的话,无论他对你说什么,或者让你帮他做什么,你都不要轻易答应他,听见没有?”

我知道他向来不喜欢我干涉朝廷政事,更不喜欢我和别的男子来往,尤其忌讳白凌澈与朱瞻基二人,他话中之意隐隐暗示我,不要听信朱瞻基的话帮助他诱捕白凌澈,心中想道:“朱瞻基向你坦承这件事,或许是想得到你的支持,希望你同意我帮他,否则他完全可以利用我曾经的承诺来强迫我。你虽然对自己的护卫和下属官员们有信心,认为白莲教不会在赵地作乱,可是据朱瞻基所言,白莲教众这一次分明是有备而来,我为什么不帮朱瞻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呢?无论如何,能够擒获白凌澈总比任他逍遥自在好。”

赵睢见我犹豫着半晌不肯回答他,剑眉略簇了一簇,加重了语气说:“我早已说过,你除了安心种植香草之外,还要尽快给我生一个孩子……别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你不肯听我的话了?”

我见他微带不悦之意,只得迅速点头说:“我听我听,我答应你!”

赵睢展颜一笑,轻轻携起我的手,我们并肩从香草圃旁漫步走回内廷,夜色安宁静谧,如同一幅静止的山水画卷般令人沉醉。

灿烂的阳光穿过薄透的竹帘照射进来,王宫内绿树成荫、翠盖密布,虽然是七月的天气,宽敞的大殿内依然很凉爽。

侍女翠如将一大盘新鲜的莲子搁置在我身边的案几上,微笑说道:“娘娘,要不要尝尝莲湖的新莲子?这些都是刚刚清晨采摘下来的,味道清甜解暑。”

我听她说起“莲湖”,问道:“莲湖?那里种植了很多莲花吗?”

翠如一边细心剥着莲子皮,用一根小镊子取出莲子中央的苦涩莲心,一边答道:“可不是,娘娘初来彰德还不知道,莲湖的荷花是彰德最有名的风景,每年六七月间附近都有很多人来观赏荷花、采食新莲子呢。”

我听见“莲湖”和“荷花”,心中禁不住美景美食的诱惑,不禁跳下长榻对翠如说:“我想去莲湖看荷花,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翠如欣然说道:“娘娘若是想去,不妨告诉总管公公,让他加派几名人手一起护送娘娘前往。”

我想起王宫出行的繁文缛节,摇头说:“我出宫随意看看风景,哪里用得着这么大排场!他们跟着我反而玩得不痛快,我们去马厩要一辆小马车,我驾车带你去逛逛。”

翠如虽然高兴,仍然不敢轻易松口,面露难色说:“好是好,奴婢担心万一让王爷知道,会责怪奴婢没有侍候好娘娘……”

我不由分说拉起她说:“没事,你跟我走吧!”

马厩的马夫听翠如说我要使用马车,也不敢问缘由和去向,翠如领到马车后等候在王宫后门外,我重新整饰了衣服发式,打扮与明朝普通人家的女孩类似,然后偷偷溜出后门,坐在纱帘内驾驭着小马车,带着翠如向莲湖驰去。

莲湖名为“湖”却并不大,相比W城东湖和云南翠湖而言,更像一个小小的清潭,远远看去,湛蓝的天幕下隐藏着一弯茂密的绿色,潭内种植着白色的荷花,绿色荷叶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犹如翠玉点珠,别有一番动人韵致。

烈日当空,湖畔站立的游人并不多,因为天气炎热,他们都在一座中等规模的凉茶铺面喝茶歇息。

翠如陪着我绕湖畔游赏行走了一圈,她从袖中取出香帕拭去额间的汗珠,说道:“娘娘觉得累了吗?湖畔有个凉茶铺,我们去凉茶铺歇歇吧。”

我觉得有些口渴,点了点头走向凉茶铺。

那凉茶铺老板见我们走近,急忙将肩上的汗巾擦拭着桌椅,热情招呼着说:“两位姑娘请坐!暑天最适合喝凉茶,我们这里有莲子菊花茶、莲心茶和莲叶茶,您二位来哪一种?”

我见他询问,随口说道:“我从来没喝过莲叶茶,不如试一试这种吧!”

那老板答应着去倒茶,翠如因为是彰德本地人氏,趁空给我讲解彰德凉茶的制作工艺和来历道:“我们的本地凉茶,可是观音娘娘化身为凡人时传授给一名长工的……”

我一边听她津津有味说故事,一边左右观望,冷不防看见旁边一桌上三个人,其中一名男子年约四十开外,身穿着褐色锦衣,眉目富态,另两名似乎是他的仆人,男的作家丁打扮,女的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正低头掩面嘤嘤啜泣。

那男仆正好言劝解道:“……姑娘不要哭了,老爷肯出十两纹银替你从青楼赎身出来,你该感激老爷才是,老爷请你来游湖,你只管哭哭啼啼败老爷的兴致,怎么如此不识抬举?”

那女孩闻言不敢再哭,低垂着头说:“爹爹生病急用银子,娘亲才将我送到青楼做丫环的……当初老爷赎我只说做丫环……”她毕竟年纪幼小,涨红着脸说不出口。

我见他们这种情形,心中早明白了八九分,那女孩长得清秀伶俐、楚楚动人,因为家贫被父母卖入青楼帮佣后,又被这位“老爷”买下,假意骗她说做丫环,其实暗地存着不良居心,想必是对她有不轨企图,明朝是一个封建社会,这种事情我从故事中听过看过不少,真正遇见却是第一次。

我忍不住站起,走到他们桌旁说:“老爷替这位姑娘出的银两价钱,我帮她出,你们放她回家去吧!”

那男仆看见我走过来,神色微带讶异,转头看向那中年富态男子,那男子放下茶盏,眸光带着几分傲慢,向那泪痕未干的女孩看了一眼,抬头向我说道:“你想买她?”

我迅速回答说:“没错,我觉得她很伶俐,想买来做丫环,老爷能转让给我吗?”

那富态男子不禁哈哈大笑,用手中折扇敲着桌面边沿,指着那女孩说:“行啊,你拿纹银一百两来,我就将她转让给你!”

我听他开价一百两,刚才那女孩明明说自己的身价是“十两”,不禁暗怒此人心黑,却依然带着笑容对他说:“一百两太贵,能不能少点儿?”

那富态男子沉下脸,说道:“小娘子,不要在此多管闲事,大爷我既然买了这个丫头,她就是我的人,别说一百两,就是二百两、三百两,大爷也不卖!还在此啰嗦什么!”

我正要说话,翠如急忙赶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那女孩眼神如同受惊小鹿一般,带着哀怨与恳求之意看着我,仿佛溺水之人企图抓住一根浮木般可怜,我心中大为不忍,想起发间戴着一只纯金打造的金钗,将它拔下对那富态男子说:“你把她给我,这只金钗就归你,怎样?这可是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出来的,价值五百两纹银,你不妨考虑一下!”

那富态男子想不到我会有此一举,正要走近我面前细看那枝金钗时,旁边突地响起一个声音道:“且慢!分明是强抢民女,还敢漫天要价!”他说话之时,一柄飞刀脱手而出,恰好沿着那富态男子的发髻擦过,将他的绾发簪打断,头发立刻纷纷散落开来。

这个声音我曾经听过,我循声回头,竟然见到了一身青衣的韩子善。

我没有想到今天突发奇想前来游湖竟会遇见他,心中顿时大叫不妙。

韩子善是白莲教的堂主,也是白凌澈最得力的亲信之一,他既然来到彰德,说明白凌澈就在附近不远之处。七月正当荷花盛时,白凌澈对荷花情有独钟,他来到彰德一定不会错过欣赏荷花的大好机会,慕名前来游览一番,他们在莲湖出现并不值得惊讶。

可是,我的运气未免太差了些,我在赵王宫禁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玩一次,居然还碰见了我最恐惧的人,我和翠如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附近也没有王宫护卫,以韩子善的身手对付我们二人显然绰绰有余,更不用说等到白凌澈出手。

我不敢再与那富态男子理论下去,如同触电一般迅速拉起翠如向马车停靠处拔腿飞奔。

翠如不知所以然,仓促喊道:“娘娘……那位公子,您认识那位青衣公子吗?”

我边跑边喘着气说:“你先别问,他不是好人,我们快逃吧!”

翠如吓得不再追问,脚下使力加速奔跑,她因为常年担当杂役,脚力竟比我还好,到后来几乎是她拉着我在跑步。

一道青影从我眼前晃过,韩子善稳稳站立在我们面前,侧身挡住了我的去路,说道:“属下还未参见圣母,圣母何必如此急着离开?”

我们的脚程虽然快,他的轻功身法更快,我们还是比他慢了一步。

翠如不知所以然,挺身而出挡在我身前,带着薄嗔道:“什么圣母?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速速闪开,别挡我们的路,否则让我家……老爷知道你对夫人不敬,你就会有麻烦了!”

韩子善面无表情,向她说道:“你不必隐讳身份,在下知道你家老爷就是赵王爷,在下既然挡了你们的路,自然不会惧怕麻烦。”

翠如见他识破我们的身份而且态度强硬,一双秀眸不禁闪了一闪,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趁他们说话的机会迅速转念,韩子善气势逼人,我与其畏怯躲闪,不如大胆面对他,如果能够趁机得到一些关于白凌澈的消息,再设法脱身将这些消息告诉朱瞻基,也算是意外收获。

我紧握着翠如的手安抚示意她不要胆怯,带着几分笑容看向韩子善说:“自云南一会之后,很久不见你了,别来无恙吧?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游湖赏荷花?白凌澈呢?”

韩子善略带讥讽,说道:“圣母心中如今还惦念着教主吗?听说圣母数日前奉旨嫁与赵王为妃,位比贵妃之仪,属下原本以为圣母如今身居绮罗丛中,富贵荣华无极,早已将我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翠如按捺不住,鼓起勇气说:“你究竟是谁?竟敢对王妃娘娘如此无礼!”

我继续面带微笑,目视韩子善说:“我怎么会忘记你们?白凌澈他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

韩子善眸光幽冷暗昧,不卑不亢反问道:“若是白莲圣母想见教主,属下自然会引路,不过,倘若是朝廷赵王贵妃想见教主,恕在下无可奉告。”

我轻拂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粉红莲花图案,对他轻轻松松说道:“本教圣物在此,你如果不怕天界尊神惩戒你对违背圣母号令,尽管守口如瓶,我自然会有别的方法见到他!”

韩子善眼中露出一丝狐疑之色,说道:“圣母若是真心想见教主,教主自然会知道,只怕圣母别有所图,让教主不得不防!”

我见他心生疑窦,不禁暗暗高兴,看来白凌澈必定在莲湖附近,韩子善自以为精明过人,他猜测我故意现身引诱白凌澈出现,我和翠如表面只有主仆二人游湖,身后却跟随有明朝的伏兵,我不如将计就计吓唬吓唬他。

我假装不解他的话意,说道:“我既不懂武功也不懂毒药,能‘图’什么?你们大可不必这样草木皆兵地防范我。不过,请你转告他,如果他今天不想见我,我以后再也不会有想见他的念头了!”

韩子善神情犹豫,似乎在猜度我的态度,只说道:“圣母若是想见教主,属下自会回去通报,请圣母静候消息。”

我心中暗喜,却故意说:“他不在彰德吗?我需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他?”

韩子善眸带精芒扫视了一眼湖畔的茂密竹林,直言不讳道:“只怕今天时机不对,教主不适合与圣母相见!据属下猜想,至多一两日之间,教主必定会有所安排,请圣母耐心静候佳音。”

他居然不再和我多言,身形骤起,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确定韩子善飘然离去后,立刻紧紧握住翠如的手,说道:“快走!他暂时不会来追我们的!”

我们匆匆忙忙登上车辕,我迅速驾车飞驰,直到离开莲湖数里之外,我才擦了擦额头溢出的汗珠,轻嘘了一口气说:“那人是白莲教头目,我今天唱了一场空城计,否则我们一定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一定会将我们带走的!”

翠如神情疑惑,问道:“娘娘,您说刚才唱了空城计?奴婢怎么没发觉?那人又是谁呢?”

我一边驾车一边说:“如果你能发觉,他就不会中计了!你想想看,我们见了他之后逃都来不及,怎么还敢和他攀谈、邀约他们教主来见面?除非我们身后有伏兵,才敢那么大胆和他周旋啊!”

翠如不禁轻笑出声,说道:“奴婢明白了,娘娘是故意说那些话,让他们自己先怯了…….原来是这么好的法子,奴婢确实想不出,娘娘真聪明!”

她话音未落,一匹奔马突然越过我们的马车,我眼前一袭暗黄色锦衣轻轻掠过,一个熟悉的庄重男声接着翠如的话说道:“你们娘娘不但聪明,还有一份好运气,因为恰好今天有人埋伏在竹林里!”

说话之人是朱瞻基,他昂然乘着一骑骏马,身侧不远处还有数名常服打扮的的侍卫随行。

我脑海中回想起刚才韩子善目视竹林的情形,心中立刻明白,原来韩子善并不全是被我的“空城计”所吓退,而是朱瞻基确确实实安排了伏兵埋藏在竹林内,他才不敢对我和翠如轻举妄动。

我带着几分惊喜,仰头向朱瞻基说:“原来是你救了我们!”

朱瞻基在郊外与我见面,并不按规矩尊称我“四婶”,语气略带轻松道:“不管是不是空城计,救你的还是你自己。我们暗中跟踪韩子善多时,但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却不是他,所以今天将他放走了。”

我点头道:“他说白凌澈……”

我们说话之际,道路上不停有行人、奔马经过,朱瞻基迅速截断我的话,说道:“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有一座松风别苑就在附近,你可愿意前去小坐片刻?”

我见他盛情相邀,并没有拒绝他的邀约,和翠如一起随他前往他的别苑,准备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和今天与韩子善的对话情形一一详细告知他,以便他和赵睢将来能够从容应对白莲教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