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论①
苏辙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②,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③,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④。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⑤,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睢用于秦而收韩⑥,商鞅用于秦而收魏⑦。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场尺寸之利⑨,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①六国:指战国时的齐、楚、燕、赵、韩、魏六国。世家:司马迁《史记》把记述诸侯王的传泛称为世家(也有少数例外,如《陈涉世家》、《孔子世家》,详见卷五《史记》简介)。六国诸侯王各有世家。作者在文中紧紧围绕韩、魏在七国争雄中的重要战略地位,从正反两方面展开分析论述,从而深刻总结出六国诸侯自贪私利,互相残杀,而不知审时度势,联合抗秦,以至被秦国先后灭亡的历史教训,对于当时联合一致,共同抵御辽和西夏的威胁,不能说没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文章论证严密,气势逼人。②山西:崤山以西,今陕西、甘肃一带,古为秦国之地。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大都处在崤山以东的广大地区,故下文称“山东之诸侯”。战国时,齐国据今山东、河北一带,楚国据今湖北、湖南、江苏、浙江、河南等地,燕国据今河北、辽宁一带,赵国据今山西、河北等地,韩国据今河南、山西一带,魏国据今河北、河南等地。秦国于公元前二三○年首先灭掉韩国,又于公元前二二五年灭掉魏国,于公元前二二三年灭掉楚国,于公元前二二二年灭掉燕国、赵国,最后于公元前二二一年灭掉齐国,统一天下。③咎:责怪。④郊、野:这里泛指疆土。⑤“韩、魏塞秦之冲”二句:韩、魏二国,西接秦,北接赵,东接齐,南接楚,正好将齐、楚、赵、燕等国与秦隔断,并正堵秦国通往崤山以东广大地区的交通要塞,故云。⑥范睢:字叔,战国时魏国人,化名张禄,入秦游说昭襄王,被任为相。在外交策略上,主张远交近攻,即连结远邦攻伐邻近的国家,曾建议昭襄王先取韩国。事见《史记·范睢列传》。收:使之归附。⑦商鞅:姓公孙,名鞅。本卫国人,故称卫鞅。后入秦,辅佐秦孝公实行变法,奠定了秦国富强的基础,秦孝公二十二年(公元前340年),因战功封于商(今陕西商县东南),号商君,因又称商鞅。曾建议秦孝公伐魏。在他的策划下,秦国多次攻魏,使魏割地以和。事见《史记·商君列传》。⑧“昭王未得韩魏之心”三句:昭王,即秦昭襄王,公元前三○六年至公元前二五一年在位:刚、寿:战国时齐地名。刚,在今山东兖州附近;寿,寿张,在今山东东平县北,秦昭襄王三十六年(公元前271年),秦攻齐,取刚、寿,范睢认力“非计也。”事见《史记·范睢列传》。⑨疆场:场,疑作“埸”,形近而误:疆埸(yì易)国界。
【译文】我曾经阅读《史记》的六国世家,暗自感到奇怪的是:天下的诸侯凭着是秦国五倍的土地、十倍的民众,发愤向西,攻打崤山以西占地千里的秦国,最后却不能免于灭亡。我常常替他们深思远虑,认为他们一定能有可以保全自己的方略。所以我未曾不责怪六国当时的谋臣,考虑忧患太疏忽,只看到六国各自的暂时利益,见识浅薄,却不明了天下的形势。秦国与六国诸侯争夺天下的战略要地,不在齐、楚、燕、赵,而在韩、魏两国;六国诸侯与秦国争夺天下的战略要地,也不在齐、楚、燕、赵,而在韩、魏两国。对于秦国来说,有韩、魏两国的存在,就象人的心腹患有重病,韩、魏两国堵塞着秦国的要冲,庇护着崤山以东各诸侯国,所以当时天下的战略要地,没有比韩、魏两国更为重要的了。当初范睢被秦国任用,就设法使韩国附秦国,商鞅被秦国任用,就设法使魏国归附秦国。秦昭襄王没有使韩、魏两国归附秦国,就出兵去攻打齐国的刚、寿等地,范睢以此为忧患。那么,秦国顾忌的是什么,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了。秦国对燕、赵两国用兵,是秦国最危险的事情。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他人的国都,燕、赵在前面抵抗,韩、魏又在背后袭击;这是—条危险的道路。可是秦国进攻燕、赵时,却不曾有韩、魏两国背后袭击的忧虑;那是韩、魏归附了秦国的缘故。韩,魏两国是其他诸侯国的屏障,却让秦人在那里自由通行,造成这种状况难道能说是懂得天下的形势吗?抛弃小小的韩、魏两国不管,让它们去对抗强大的虎狼般的秦国,它们怎么能不屈服而归附秦国呢?韩、魏屈服归附秦国,然后秦国就能出兵向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从而使天下普遍遭受它的祸害。
韩、魏两国不能单独抵挡住秦国,而天下的诸侯却要凭借它们来作为自己在西边的屏障,所以没有比亲厚韩、魏以共同抗秦更为高明的方略了。秦人不敢越过韩、魏两国来窥伺齐、楚、燕、赵等国,齐、楚、燕、赵等国,也就因此能够在这种形势下保全住自己了。以四个没有战事的国家,来帮助面对敌国的韩、魏,使韩、魏没有东边的忧虑,从而替天下的诸侯挺身而出,来抵挡秦国的军队。以韩、魏两国来对付秦国,其他四国休养生息在后方,暗中帮助解决韩、魏两国的危急。象这样,就可以应付得了任何情况,那秦国又能怎么样呢?六国诸侯不知道采取这一方略,却贪图边界尺寸土地的小利,背弃、破坏盟约,自相残杀。秦国军队还没出动,而天下的诸侯却已经自己陷入了困境。致使秦人能够乘机而入,来攻取它们的国家。能不为他们悲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