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①
王安石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②,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③,而自少卓荦不羁④,善辨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
宝元时⑤,朝廷开方略之选⑥,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⑦,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⑧,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常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
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⑨。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辨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⑩;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君年五十九,以嘉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扬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
女子五人,已嫁者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县令陶舜元。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释】①泰州:治所在海陵县(今江苏泰州市)。主簿:自汉以来历朝皆于县设有此官,为县令的助理,掌管文书簿籍。本文先叙许平的生平遭际,后就许平“终不得一用其智能而卒”发为议论,表现出作者对封建制度埋没人才的不满,在铭文中又指出“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从而发出“谁或使之”的疑问,笔调深沉含蓄,言下有不尽之意。②谱:编列成谱。王安石为许氏所编之谱,名为《许氏世谱》。③元:许元,字子春,宣城(今安徽宣城县)人,历知扬、越、泰等州。《宋史·许元传》说他在江淮十三年,以聚敛刻剥为能,多聚珍奇,贿赂京师权贵,以求进取,人民愤怨,而他自己却无所畏俱,毫无愧色。许平、许元,并非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士人,他们趋炎附势,皆以近臣特荐得官,作者“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曾巩《寄欧阳舍人书》),然而也仅止于称其“相友爱称天下”、“自少卓荦不羁”而已,下文“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正是针对他们而言的,笔含讽意。作者为许平撰墓志铭,主要用意并不在颂扬其人,而在借以发抒对封建制度埋没人才的不满。④卓荦(luò落):超群出众,卓绝不凡。⑤宝元:宋仁宗的年号(公元1038—1年)。⑥方略之选:宋仁宗时为选拔具有安邦用兵方略的人才,而设置的一项临时制举科目,须经近臣推荐方能应试。《宋史·仁宗纪》“宝元二年五月癸巳,诏近臣举方略材武之士各二人。”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四三载,时朝廷开方略之科,“买策求得官者甚众”。⑦范文正公:即范仲淹,宋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年)至庆历二年(公元1年)间,曾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并与韩琦等人分领陕西四路都部署经略安抚兼缘边招讨使之职。死后谥文正。余见前《严先生祠堂记》篇作者简介,以及钱公辅《义田记》及注。郑文肃文:即郑戬(jiǎn剪)。戬字天休,吴县(今江苏省吴县,属苏州市)人,曾任陕西四路都总管兼经略招讨使。死后谥文肃。⑧太庙斋郎:太庙,天子的宗庙。太庙斋郎,掌奉宗庙诸陵的荐享之事。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一,许平庆历三年为太庙斋郎。⑨龃龉(举jǔ—语yǔ):上下齿不相配合。常用来比喻意见不合、不融洽。这里指与时不合,不能为时所用。⑩说(shuì税):以言劝人,使之听从自己的意见。右:上,崇尚的意思。嘉:宋仁宗的年号(公元1056一公元1年)。真州:治所在扬子县(今江苏仪征县)。司户参军:知州的僚属,主管民户。真州为上州,上州诸司参军从八品。泰兴:县名,今江苏泰兴县。周奉先、陶舜元:生平不详。
【译文】君名平,字秉之,姓许。我曾经为他家编列家谱,他就是家谱上所载的现泰州海陵县主簿。他既和哥哥许元互相友爱,被天下人所称道,又从小卓绝不凡,性格豪放不受拘束,善于辩论,与他的哥哥都凭着智谋才略,为当世的大人物所器重。宝元时,朝廷开设“方略”的选科,用来招纳天下具有特殊才能的人,陕西大帅范文正公和郑文肃公,争着拿他所写的文章来推荐,于是他能被征召到京城应试,任太庙斋郎,不久又被选任为泰州海陵县主簿。
显贵们大都推荐他有大才,可任以大事,不应当把他放弃在州县。他也常常激昂慷慨地自己称许自己,想有一番作为。可是终于没能得到施展他的才能的机会就死去了。唉!这是多么可哀呀。
士人中本来就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超脱尘世,不同世俗,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即使遭到世人的咒骂、讥讽、嘲笑和轻侮,终生受困窘受屈辱都不悔恨。他们都是没有一般人的那种对功名的追求,而对后世却有所期待的人。他们不能为时所用本来是应该的。至于那些有智谋、有功名之心的士人,他们窥测形势,善于应变,以获取时机,可是总不能得志的,竟也不可尽数。口辩足以打动一切,却遭受困窘在看重游说的时代;智谋足以折服三军,却遭受屈辱在崇尚武力的国家。这又怎么解释呢?唉!那些对后世有所期待而对现实的不幸遭遇不悔恨的人,大概是悟透了其中的道理。先生享年五十九岁,于嘉某年某月某日,安葬在真州的扬子县甘露乡某处的墓地。夫人姓李。儿子NF,没做官;璋,是真州司户参军;琦,任太庙斋郎;琳,是进士出身。女儿五人,已经出嫁的二人,分别嫁给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县县令陶舜元。
铭辞说:有人提拔他起用他,没有谁排挤他阻止他。唉!许君呀,最终却落得这种可悲结局。是谁使得他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