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归晋知①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求知荦②。于是荀首佐中军矣③,故楚人许之。
王送知罃④,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⑤,臣不才⑥,不胜其任,以为俘馘⑦。执事不以衅鼓⑧,使归即戮⑨,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⑩?”
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累囚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释】①本篇叙述知罃战败被俘后,由于两国交换俘虏,被释放回国。楚王自以为有恩于他,问他如何报答。知罃回答说,这是国家公事,无私恩可言。要说报答,将来回国后,尽力国事,不避艰险,做一个无愧于国家的人,便是报答。这里充分表现了知罃忠君爱国,对楚王不卑不亢的精神。归,送还。知罃,晋臣。他的父亲是荀首。荀首封于知,于是以邑为姓氏。②宣公十二年六月,晋楚战于邲(bì),晋军大败,晋知罃被俘。知罃父荀首率兵回战,射死楚大夫连尹襄老,(连尹,楚官名。)又射伤并擒获楚公子谷臣,一并运回晋国。现在晋国要用谷臣和襄老的尸体换回知罃。求,索取。③于是荀首佐中军矣:于是,在这时候。于,介词。是,代词。晋国的军队分为上、中、下或左、中、右三军。中军将是三军的统帅,中军佐是三军的副帅。晋楚邲之战时,兵虽失败,但未伤元气,楚一时还无力制服晋。这时能干的荀首已被提拔为副帅,楚怕晋寻事,所以答应送回知罃。④王:指楚共(gōng)王。⑤治戎:戎,军旅。治戎,整顿军旅。这里以“治戎”表示治兵作战。是一种外交辞令。⑥不才:等于说不中用,不能胜任。⑦俘馘(guǒ):俘,俘虏。馘,割耳。古时作战,杀死敌人,把左耳割下用以献功。在这里泛指俘虏,没有割耳朵的意思。⑧执事不以衅鼓:执事,执行事务的人。古人谈话,有时不直指对方,以示客气。这里实指楚共王本人。衅鼓,上古的一种祭礼,杀牲以血涂钟鼓。这里指以战俘代牲衅鼓,不以衅鼓,即是说:不杀掉我。⑨即戮:即,动词。即戮,等于说受戮。有接受处理之意。⑩又谁敢怨:又敢怨谁呢?“谁”是“怨”的宾语。然则德我乎:意思是,既然如此,那么感激我的恩德吗?然,代词。则,连词。德,用如动词,感恩。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shū)其民:两国都为国家的利益考虑,设法解除人民的痛苦。社,土神,稷,谷神。天子诸侯所祭,因此社稷代表国家。纾,缓和,解除。纾其民,使老百姓松一口气。各惩其忿以相宥(诱)也:全句说:各自懊悔一时的怨忿,而相互原谅。惩,懊悔;忿,怨恨;宥,宽恕,这里当原谅讲。两释累(léi)囚以成其好:全句的意思是:双方释放被拘禁的俘虏以建成友好关系。释,释放。累,捆绑。囚,囚犯。累囚,被捆绑起来的俘虏。成,成全,建成。好,友好。臣不与(欲)及:我没有参与到里面。与,参与。及,到。其谁敢德:意思是:你并不是为了我而释放我,那末,我感激谁的恩德呢?其,语气词,加强反问。何以:用什么。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即是说:我没有什么可恨你的,你也不值得我感激。任,担当。我担当不了受怨,你也担当不了受德。不知所报:不知道报答什么。虽然,必告不谷:虽然这样,(也)一定得告诉我。虽,连词。然,代词。不谷,楚王自称。以君之灵:以,靠,托。灵,福。托你的福。累臣得归骨于晋:累囚之臣,知罃自称。归骨,把骨头带回去。这是客气话。寡君之以为戮:等于说:假若我的国君把我杀掉。之以为戮,同“以之为戳”。戮,用如名词,指杀的对象。死且不朽:身虽死也是光荣的。若从君之惠而免之:假使听从你的好意而免我于死。外臣首:首。荀首,知罃的父亲。外臣,臣子对别国的国君称呼本国的臣。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意思是:荀首(我的父亲)请命于我君用家法来处死我。其,将。请,请求。宗,祖庙。古代宗族权力很大,按照家法,可在宗祠里定罪。若不获命:假使得不到(晋君的)同意(而杀戮我),即晋君不准我父亲这样做。使嗣宗职:使我继承祖宗的职位。次及于事:依次序让我担任军事要职。而帅偏师以修封疆:带领所属军队治理边疆。帅,同“率”。偏师,副帅、副将所属的军队。是客气话。修,治理,保卫。封疆,边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全句的意思是:虽然遇着楚国的军队,也不敢躲避。这是委婉的说法。暗指我将跟你打起来。执事,这里指楚国的将帅。其,将。下句‘其’字同。弗敢,不敢。违,躲避。其竭力致死:竭尽其力,以至于死。等于说:不惜献出生命。以尽臣礼:用这个来尽到臣对君的礼。臣礼,指人臣所应尽的义务。竭力至死,无有二心,就是臣礼的表现。“臣礼”是对晋君说,不是对楚王说。知罃的意思是:忠晋即所以报楚。所以报也:这就是我用来报答你的。重为之礼而归之:很隆重地给他举行礼仪,并把他送回去了。为,举行。
【译文】晋人将楚国公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身,归还给楚国,用来换取知罃。在这时侯,荀首已做到晋国的佐中军(副帅),所以楚人允许了。
楚共王送知罃时,说道:“你怨恨我么?”知罃答道:“两国交战,我不中用,未能胜任,以致做了你军的俘虏。承您不把我杀掉,用血涂鼓,使我(今日)能回晋接受处理,这是您的恩惠。实在是我不中用,还敢怨谁呢?”楚王道:“那么你感激我的恩德吗?”知罃答道:“两国都为国家的利益考虑,设法解除百姓的痛苦,各自懊悔一时的怨忿而互相原谅,双方释放囚禁的俘虏以达成友好。两国这种友好关系的恢复,我并没有参与其事,(你也并非为此而释放我,)那么,还感激谁的恩德呢?”楚王道:“你回晋国后,用什么报答我呢?”知罃答道:“我未曾有什么可怨恨你的,你也未曾有什么恩德于我,无怨无德,不知道要报答的是什么。”楚王道:“虽是这样,你也必须告诉我。”知罃答道:“托你的福,使我得归骸骨于晋国,假若我的国君把我杀掉,身虽死也是光荣的。若是因你的恩惠免我一死,把我交给外臣荀首;荀首请命于我君用家法来处死我,那死了也是光荣的。倘若晋君不准我父亲这样做,使我继承祖宗的职位,依次序让我担当军事要职,而带所属军队去保卫边疆,那时虽遇到楚国的将帅,也不敢违避,(还是要跟你打起来的。)我当竭尽其力,没有二心,以至于死,尽我对晋君为臣之礼。这就是我用来报答楚国的。”楚王道:“晋国不可和它相争。”便隆重地为他举行礼仪,并送他回晋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