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的词典里,我一直把青蛙与江南联系着,似乎它是江南的音符,带着江南的水气,湿漉漉的雨林气候,行走在乡村。它那通身的碧绿,有规则的花纹,在一声吆喝中,一个箭步,跃进水中,溅开了一朵晶莹的水花。接着,它准会从水底浮出水面,睁大着挤鼓鼓的眼睛,在不远处窥视着你呢。
欣赏蛙鸣,最好是夏日的夜晚,没有明月的夜晚,天穹上只有三三两两稀疏的星辰,这时,村庄的外围,长势喜人的稻田,恰逢灌浆绣穗的时机,高高的秧苗,已经开始怀孕了,将要走进秋天的粮仓。我记得纳凉的晚上,一家人拖着凉席或者凉床,在空旷的乡场上,躺在粮屯的中央,四围是高高的麦跺,以及弥漫着清香的麦秸杆气息。刚入夜时,从葱绿的秧林里传来一声、两声的蛙鸣,叫声清脆、湿漉漉的,接着一小群,不一会,整个夏日的秧田,一片蛙鸣,此起彼伏。声音如鼓点,敲打在夜晚的庄稼上,敲打在小村的丰收曲里。
此际,我辗转反侧,而父亲却酣然熟睡。父亲说,庄稼人听这声音,心里格外安稳呢,听,那是好收成的预言啊。我不禁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词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原来,这阵阵蛙鸣,是来自丰年的议论与抒情,这声音是乡村最优美的音乐,只有庄户人家才能深刻注释它的内涵。
蛙声如鼓。在我看来,它们穿梭在水汪汪的稻田里,张开大嘴,满怀心事,在夜晚的中央,应和着天上的星辰,尽情的歌唱。蛙声不就是一棵棵生动的庄稼?庄稼人有了它的声响,才找到日子的准绳,从它们的鸣叫里,庄稼人体会到秧苗那疯长的劲头,这蛙鸣的声音,就是秧苗在时光的旷野里拔节的音符。这绿意的鸣叫,让我也不只到不觉变成了父亲原野上一株别样的庄稼,鼓胀着心事,开始拔节、灌浆、绣穗,赶赴秋天的黄金盛宴。
现在,蛙鸣稀疏,特别是居住在城市的丛林里。在贫穷的日头里,庄稼人也糊涂地捕捉过青蛙,放在城市食客的餐桌上,成为在距离庄稼之外最美味的佳肴。那来自泥土,在泥土中长大的人儿,如何咽下这乡村最忠诚歌手的血肉?而居住城市的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只只流浪的青蛙?远离故乡之外,在陌生的城市稻田里,寻找人生的春天。我们是否如它们一样,在时光的深处,在生命的追逐里,做一名乡村忠实的歌手,演奏民间的悲欢?
走进城市,我们这些乡间的青蛙,便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乡土的气息在城市的砥砺里一点点消失,直至冷漠与麻木,游离在季节之外了。而模糊的视线里,逐渐矮下去的是那棋盘状的稻田。
“今夜,我愿做一只流浪的青蛙,回到故乡,加入到他们的合唱……”,一位江南诗人在夜晚里写道。繁华的都市中,我们都还记得哺育着一群群黑色的小蝌蚪的童年小溪?还记得远方的故土?
今夜,零零落落的蛙鸣里,不知道哪一声是你的,哪一声是我的,朝着故乡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