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呆了一年多,老板的私生活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传说中他的老婆比他大,在八九十年代也是顶顶有名的女强人,一次意外出了车祸,命保住了,但高位截瘫。他当时是她手下,向她求婚,娶到她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她的厂子。有人说他是借人上位,但是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全部搭进去,这种牺牲也不可谓小。老板夫人,每年都会参加公司的新春团拜会,大家也不觉得神秘。去年,我跟财务部人马过去给她敬酒也看到她。她坐在孟昀边上,脸上化着浓妆,头发一丝不苟,虽然岁月催人老,但是举手投足、应酬笑答间还有女强人的风范。
“在家没事,就找个事做做。”孟昀简单对我说。
我感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仓促地把饭盒收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掏出钱包,“折合人民币多少钱?”
“我请吧。”
“请,总是要有名目的,为什么?”他一双眼精光闪闪对着我。
“嗯,就当,我希望公司能挺住吧。这样,我也不会失业。你说过的,要我跟公司一起成长。”
我告辞了他。
喷泉在跳跃。细微的水花喷溅到脸上,留下一簇簇凛冽的凉意。我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公司看上真是朝不保夕了。研发部门的许工带着他的几个部下率先跳槽。研发部门是公司的枢纽,他们一走,公司等于缺了心脏。孟昀百般挽留,看留不住,挥手签字。人事部门开出单子,我给辞职的员工结算薪水。随着企业正常运作陷入半停顿状态,公司的流转资金岌岌可危。唯一庆幸的是,公司没有上市,否则恐怕已经崩盘。
研发人员一走,人心更加不稳,但更多人在旁观。三日后一个下午,公司开全员大会。孟昀提拔了32岁的新人做副总,同时发表煽动性的演讲。他回顾了公司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历史,感谢大家的忠心效劳,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认输。如果对他没有信心可以走,不追究违约金;如果陪他共度难关,他会记得,公司是他的,也是大家的,他绝非是为自己的物欲创造财富,他为大家创造财富……但是他的激情演说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的助理一脸惶急地打断了他。他听后,脸色猛然变青,也没给大家解释,急匆匆出了会议室。
纸包不住火。没多久,公司上下都知道,他被警方带走,因涉嫌一起绑架案。
网上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慕贤集团继承人端木舍的同居女友三日前被绑架。因端木本人不在国内,绑匪在勒索不成的情况下,将其女友扔在房山周口店附近。该女子报案。警方在做笔录时得知她系日前抨击华诚的一篇网络红文的作者。
众所周之,孟昀跟慕贤有过嫌隙。他本已与慕贤谈妥一项合同,只差最后的签字,在他早年丑闻曝光后,端木舍釜底抽薪,让他不仅损失一个大单,还有前期的投入;端木女友的那个帖子也令他声名狼藉。两管齐下,他涉案的可能性很大。
网络的力量非常强大,众口铄金,哪怕现在还不明真相,孟昀已经被舆论打进18层地狱。就算今后证明清白,不过增添其悲情形象,于事无补。
孟昀被抓进去后,群龙无首,华诚本部乱成一锅粥。员工们再无坚持,纷纷到财务部索要薪金、准备走人。何平解释,工资必须由人事部门开单,人事经理说,单子还需总经理签字……无人理会。有人失控之下砸了桌子,有人趁乱偷窃。正群情沸腾,难以处置时,孟昀夫人唐敏来了。
她还是坐在轮椅里,但是即便在这样落魄关头,她依旧妆容严整,神情淡定。
“要走的,排好队到我这里来签字。你们有腿,谁敢不让你们走?”她张口道,竟是声如洪钟,不怒而威。
大家气焰弱了下去,排着队灰溜溜的签字。我们财务部除了我和何平也都走差不多了。
点过数,总部有32人离去,50人留下,留下还是占大多数。她跟留下的所有人鞠躬,说,不会忘记你们。又说,孟昀今晚就可以保释出来,他是被人下了套。我们有能力有信心度过难关。她讲自己的苦难、发家,怎样克服一个个凶险,讲得声泪俱下。
当时的场面真是悲壮。虽然当时尚不知真相,但我们留下的人都感觉似乎与正义呆在了一起。一个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誓与公司共进退。
唐敏回去的时候,何平叫我同车照顾。至此,我才知原来何平是夫人的表弟。
一路无话。下车,何平抱夫人进轮椅。我们一起推夫人进屋。
那是位于昌平的一幢别墅,周边有山有水,一派山野风光,落日正在降临,橙黄的光切过半排林子,留下浓重的阴影。春天还未归来。
别墅内有个巨大的园子,仿的是苏州园林设计。亭台楼阁很是精致,树木大多枯败,根根枝杈冲向天际,在湛蓝的天幕陪衬下,别有风骨。屋里有人迎出来,看穿着与神情,大概都是做饭看家之人。
园子的大更衬出唐敏的寂寥。我想起孟昀成日成日在公司过夜,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位夫人的。默默的,倒是对夫人生出同情。
唐敏跟何平说,已经跟你姐夫通过话了,一切都好,公司的律师也去了,今晚就可以出来,明天,他会正常上班。你在公司,一定要协助两个副总稳定人心,疏导员工心理……危难时刻最见人心。
看得出何平很听这位姐姐的话,唯唯称是。
唐敏交代完事项后,有点疲惫,但还是礼貌地问我:“这位小姐是——”
“是公司的出纳,叫荆沙。”何平说,“做事很稳当,人也满厚道。”
第一次听何平这样评价我,我心头倒是一暖。
唐敏又看我,点点头,“公司还有气质这么出众的女孩,难得难得——”
不知道怎么回事,何平脸红了。
“我们是第一次见吧。”她问我。
我说:“去年团拜会。我敬过您酒。”
“哦。”唐敏点着头,“大概是人太多了记不得了,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我应该过目不忘啊,还是,脑子不成了。”
“谢谢夫人谬赞。”我客气说。
回去的时候,是何平开车,也无别人,他就跟我讲孟昀和他表姐的事。
“你大概也听过流言,说孟总是借我姐上位,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没有姐姐,凭孟总的能力还能成事,而姐姐没有孟总也就只能小作坊经营。孟总没上过大学,但脑子好使,保健品是他做出名气来的,当时他用的最有名的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农村人多多啊,市场多大啊,他把广告打进了田头地里,都是土方子,在围墙、电线杆、茅房、猪圈刷标语,印宣传单。农民们蹲在厕所边用功边看广告,完事后用印有XX口服液的印刷纸擦屁股。这种法子,想过眼就忘还真困难……”何平嘿嘿笑了笑,“姐姐车祸后,孟总跟她结婚了,不知道的都以为孟总是用婚姻跟姐姐换企业,真实的情况是,姐姐早就喜欢孟总,而孟总对姐姐只有知遇之恩。姐姐车祸后,他是为照顾姐姐才与她结婚的。当然,他肯定也想拥有一块平台施展自己的抱负。”
“孟总和夫人感情如何?”我问。
“还是很不错的。孟总很敬重姐姐,姐姐也信赖孟总。但是姐姐毕竟是女人,最恨的还是得不到孟总的爱情。不过,姐姐高位截瘫,要让一个男人产生情爱本就困难,别说他在外头还有那么大的诱惑。”
“诱惑?”
“孟总虽然算不上风度翩翩,也是一表人才,其实啊,对很多女人来说,有钱就是一切。姐姐自知给不了他幸福,在这方面也很宽松。但是孟总似乎对女人没多大兴趣。有时候,客户有需求,我们也会给他安排,他一概拒绝。但也许跟姐姐也有感情。”
我没吱声。
何平道,“听得乏味吧,荆沙,公司要还能撑下去的话,我打算提你做会计。李丽华我早看不惯了。但是——”他一露出邀功的样子,就让人感觉不好,我此刻毫无升迁之念。
“谢谢不用!”我不管他的但是。
“荆沙,我知道你人品好,但是,女人嘛,还是要温柔一点,别老绷着一张脸。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亚当和夏娃,就是讲究个互相配合。夏娃就是夏娃,要是变成亚当,那不辜负上帝的美意?多没趣,你说是吧。”
“何经理,你的观点我不认同。……前方小心。”
突然起了雾,昏昏茫茫,使原本就扎实的夜色更加黑暗,简直如石头一般。车灯的光费力冲出去,但转瞬就被雾气笑纳。
何平从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开过车,不禁冷汗直流。又唯恐我看不起,不敢停下来求助。
我们的车在黑暗中磕磕绊绊摸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远远望见了高速路口的灯火,何平绷紧的脸终于松弛,就在这曙光乍现之际,“砰”地一声,车子几乎是如愿以偿地撞上河边装腔作势的铁丝栅栏……
【端木】
端木同居女友被绑之事还是在三日后听我英国的朋友说的。我没法不惊讶,惊讶之余对晓苏切齿痛恨。绑架,这女人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但无论我如何无辜,我已经成了一桩花边新闻的男主角。
之后,我的电话便处于爆棚状态。妈妈先打过来兴师问罪:
“你怎么搞的,愚蠢到上了头条。”
“妈,我一无所知。”
“你没跟那女人同居吗?”
“不是同居,是同住。”
“有什么区别?”
“我看不上她,不可能有关系。”
“这种事妈妈不会多管你,但你心里要有数,如果只是玩玩就要学会控制。难说这案子不是那女的自己策划的。她要跟天下人说你们有关系,你能拿她怎么样?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都精着呢。你以后跟人交往,眼睛睁大点。”
“……”我无语。又问,“晓苏没事吧?”痛恨归痛恨,还是担心她的性命。绑匪总是冲着我来的,她也是无辜受难者。
算起来,绑匪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应该正在去英的航班上,所以无缘参与这起事件。转念又想,如果真接到了绑匪的电话,他们用晓苏的性命要挟我,我可不可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居然犹豫了。觉得还是要依当时的情况作决定。又问如果换作荆沙又该如何?当然,当然我会以荆沙为重。这究竟说明什么呢?
“你还敢惦记她。”妈妈气哼哼地说,“快想办法澄清谣言。”
“绑匪真的与孟昀有关吗?他气量小到失去一个项目就要报复吗?”
“狗急了还跳墙呢?他现在什么处境?你等于抽掉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有,那个女的也不是吃素的,听说是哪家报纸的记者,前阵子,把他一通毁……回来再说吧。”
回国后,直接回家听母亲大人耳提面命地训了一通。绑架案还在侦查中。听说,唯一的线索就是晓苏描绘的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因为戴超大墨镜,辨不出尊容。但晓苏提供了另一个很有利但也将我搅入说不清境遇的线索。她说,那男子跟我用同某款香水——切维浓。
妈的,她怎么会知道?我一直以为她很土。难道她果如妈妈所言——很有心计?
撇开这个,单从这个线索判断,此绑匪应该小有情调,不似粗人,孟昀倒有几分符合。但他何必亲去绑架现场,幕后指使足够了。
他有作案动机吗?难道没有吗?板上钉钉的项目被我釜底抽薪,他们就位的技术工人被撤回,先期的准备化为乌有,这个损失也有百来万吧。但他还不能告我。毕竟合同因为霍比人的缘故耽搁了。
孟昀肯定跟霍比人理论过了,当初是他们之间进行谈判的。但霍比人没跟我怎么较劲,因为我近期查到他儿子在美国有不明来历的豪宅。虽然,还不能证明那是霍比人非法所得。但霍比人难免投鼠忌器。再者,墙倒众人推,孟昀处境不妙,他为自己着想,也是少惹荤腥为妙。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是利益之交。谁愿意雪中送炭?
在我否决了华诚的合同后,霍比人宣称退出那个项目。一是面子被我驳了不好受,另外,也借机退出是非。
我从去年回国,处处受霍比人压制,至此,才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但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的用心。事实上,无论从价格还是技术,华诚是此项目的最好选择,但谁叫他的后台是霍比人。他是我们公司内斗的牺牲品。
第二天,警察来公司找我了解情况。主要问我有没有生意上的仇家。我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回国不到一年多,除了哈比人惹我烦,似乎也没跟谁接梁子。但无心伤害,总还是有的。但这无心,又如何能令我有所记忆。
警察又问我香水有关情况。他似乎做足功夫,知道内地尚无专柜销售。问我是否在国外购买?
我这香是朋友送的。但我要这么回答势必给朋友带来麻烦,就说是在国外买的。
警察又问我,凭我记忆,是否有谁用过这款香水?
我说,我素不关心这类事。再说用这种愚蠢的排查法得哪年哪月才能查出结果。
警察走后,我开始觉得不大对劲。越想越不对劲。一阵后,如遭电击,虚汗直流。
同母亲吃过饭,我回了自己的房子。
打开门,屋子一片漆黑,也听不到丝毫动静。还不到10点,她就睡了吗?
我在卫生间抽掉一支烟,洗净手,来到她门前。举手敲门前我感到自己的紧张。我知道我待会势必要虚张声势,以便将原本无辜的她赶走。
我把手重重敲下去。室内一直没有声音。我直接拧门。
借着厅里的光,我看到晓苏坐在床头,穿着白色小棉背心,头发乱糟糟地垂覆肩头,一双眼睛略带惊惧。
她就这么怔怔看着我,就像看传说中的鬼。
“不认识了?”我咧开嘴。
她不说话。我靠近她,发现她额上有汗,将刘海团成了一绺一绺。是做噩梦吗?
“怎么了?”我问。
她用明显克制的语气说:“端木舍,不经我允许,可不可以不进屋?”
我笑笑,嘲讽道:“你都是我同居女友了,我还需要你什么允许?”
她霍然抬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是我说的……我没这么说过……都是网上胡乱编造……谁稀罕做你女友?”
“你不稀罕,跟别人说跟我住干什么,还说绑匪用跟我同款香水?你确实都是无心,但每一个无心看上去似乎都很有心。我妈妈觉得下一步你可能会跟我谈钱。有没有可能,那绑架案是你亲手策划,否则,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那一夜,你随我回家,是不是一开始就埋伏下——”
“你胡说八道!你以为你有点钱就可以随便污辱人啊,谁要稀罕你——”晓苏肩膀颤抖起来,然后,猛地拿过枕头向我砸来,“你牛什么,买一送一给我都不要……”
我知道我过分了,但我必须把戏演下去。我夺掉枕头,掐住她的手臂,“晓苏,我本来是想多留你一阵,但现在想来不可能了。我没法跟你再呆在一个屋檐下,原因,我想你懂的。如果方便的话,这几天,你搬走。”
她瞪大眼睛瞅着我,看上去有点不敢置信,但片刻后,她抬起骄傲的小下巴,说:“我明天就走。”
我退出去。又回到卫生间抽烟。总是这样的,在我要伤害一个人时,我都会尽量表现得理直气壮。实际上,我很心虚,我赶晓苏走,根本不为那些绯闻,我只是不想晓苏碰到雷恩。
没错,切维浓是雷恩给我的。我不能看着晓苏给我惹麻烦。
今天下午,警察走后不久,雷恩就过来找我了,他向我坦陈,所谓的绑架只是他同我玩的一场游戏。
他说:“端木,我跟你开玩笑的,没想你出国了,更没想那女人没受顶点伤也会去报案,妈的,惹那么大动静……”
“你去死吧,这是玩笑吗?把华诚都牵扯进去了。你想善罢甘休,人家还不干呢。”
“你快想想办法,销案吧,别查下去了。老头子要知道是我惹的事还不把我揍死啊。”
“你活该被揍死。”……
怨不得人家骂我们,我们这帮人的确是无聊到发指的程度了。
怎么办?我不能供出我的朋友,这样的行径会把我们这个群体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但,孟昀怎么办?就看他泥足深陷,不得清白吗?
我良心拉了一下午的锯。现在依然没想好办法。雷恩的探风电话倒是来了。
“你他妈还有脸给我电话?”我朝他吼。
“那女的同意销案了吗?大不了给她钱嘛。”
“滚你妈的钱。你以为谁都喜欢钱啊。你以后少让我见到你。”
“至于发那么大火吗?我看很简单呀,只要她销案……”